校长手记 | 飞机上的蚊子

飞机上的蚊子

香港中文大学（深圳）校长徐扬生院士

某次从香港飞往旧金山，那天的航班在傍晚，天气极为闷热。经过漫长的安全检查之后，终于登机。凉风习习吹来，顿觉舒畅。当我拿过服务生送来的报纸开始阅读时，突然发现身边有一只蚊子！哪来的蚊子？飞机上居然有蚊子！赶来赶去，这只蚊子却还精神抖擞，根本赶不走它。飞机的窗是打不开的。我想这下可惨了!这只蚊子大有可能要陪我们度过一个晚上，去美国了！不幸啊！不知是谁把它带上来的，使它可能再也无法飞回自由的天空。它也是幸运的，不用买票就可去美国免费旅行一趟，更何况有那么多来自世界各地乘客的 “佳肴”供它享用。然而，我进一步想，这只蚊子到了美国之后怎么办？一般情况下，它还是找不到出口，极有可能它还得由原飞机返回。哎呀！好不容易出了一回国，也不到外面去看一下，就回来了！正当我在想着这只蚊子的时候，电话来了！我一看是一位久不通讯的老同学，立即接通。这位老兄，我上次见到他还是在二十年前，在美国东部的一座城市，平时也不常打电话。我匆匆回复他，因为我知道飞机要起飞了，电话应该关了。 起飞很平稳，我的思路还在那位老兄身上。前次见他是他来美国做访问学者期间，两年期满，即将回国。他说，在美国这两年纯属浪费时间，每天在家看论文，编程序，做研究，导师一年中也见不了几次。我说:“你至少英语有点长进吧！”他说：“哪里有啊！我每天最多与送外卖的打电话，能讲上一两句英语，根本见不到人，我的英文还是原来在国内的大学里学得多。”“嗡……”那只该死的蚊子又来了！我在不停地赶蚊子的时候，顿然悟到，我那位朋友在美国那两年的访问经历，倒很像这只蚊子。表面上是出国了，“物理意义”上也已经去了美国，但事实上，他哪儿也没去，等于在原地。仔细想来，其实我们大多数人在这个世界上也都有同样的经历，表面上去过很多地方，看过很多东西，也读过很多书，但实际上根本没有“体验”真切的生活！就拿我自己来说，曾在杭州住过八年，到美国后，人家问我，杭州菜有哪些？我当时一句话也说不上来。因为我在杭州住了八年，吃了八年食堂，我所知道的也不过是大块肉，炒青菜，最多还有红烧狮子头。况且，食堂做菜的可能也未必是杭州人，我根本没有机会体验真正的杭州菜。又比如，我去东京不下几十次，但都是“三点往返”，从机场到开会的地方和附近的酒店，我甚至从不看东京的地图，最多还会坐新干线，根本不知道东京是啥模样的！像我这种情况，实非个例，恐怕大多数人都有同样的经历。 朋友，请回想一下，到今天为止的人生里，你体验了多少真切的生活？体验真切的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是一种奢侈。上帝看我们这些人，可能跟我们看飞机上的这只蚊子一样，觉得怪可怜的。让你们去了一趟地球，做了一回人，到最后什么都没有体验到！其实也不是我们不想有真切的体验，只是没有机会。现代文明和社会的严格分工基本规定了每个人生下来后的生存空间，而人的一生又很短暂，冲破这种规定的空间又很难，这使得大多数人习惯了在规定的框框里工作生活，不愿意冲破这个框框，去体验真实的生活。所以卢梭说：“人，生而自由，却都生活在枷锁中。”就像你去星巴克，服务生会告诉你有什么咖啡，有什么饼干，你只能在他讲的这些东西里挑选。你如果想喝乌龙茶呢？如果想喝点小米粥呢？对不起，在这里是不可能的。很少人会顿然离开星巴克，去寻找乌龙茶和小米粥。因为人们习惯了在这些有限选择所构成的空间里生活。这些有限的选择，构成了一种“边界”，使我们只能在这个边界里面的封闭空间里做一点少得可怜的选择与体验。人们变得越来越善于妥协，善于适应，安于现状，圆滑世故。生活上如此，思想上也是如此。所以，人，在这个世界上匆匆度过一生，其实很可怜，其能选择和体验的，也无非像那只飞机上的蚊子，是到飞机前边去咬经济舱的乘客呢，还是去后边咬坐头等舱的乘客？ 当然，也有极少数情况，他们会勇敢无畏地去撞破这个框框，哪怕撞得头破血流也要冲出这个局限的空间，去体验生活，去追求自由。就像这只飞机上的蚊子，如果它真能鼓起足够的勇气，坚持寻找出路，毋宁冲出去而死，不愿留在机上而生，也说不定能在飞机停留的时候，冲出机舱，呼吸到自由的空气。蚊子那种勇于冲出机舱去体验生活的追求，在我看来，就是真正意义上的“创新”。创新是什么？创新就是那种勇敢地摒弃平庸，打破习俗，奋力冲破思想的枷锁，追求自由和创意的精神。创新是一朵长在悬崖上的海棠，是为有勇气的人开放的。为什么勇气对现今的世界格外重要？因为我们这个社会一直在过度奖励那些小心翼翼的价值观，对于任何事情都患得患失。我们不是在追求成功，而是因为我们害怕失败。我们怕犯错，怕失去社会的尊重，因而回避挑战，选择舒适与安逸，失去了在犯错后更好地认识自己，使自己更加完整，更加强大的机会。如果这样，我们就会失去创新的机会，对新技术的产生是如此，对新思想的发源也是如此。 人生就像一条阶梯，一步步地走在人家已经设计好的台阶上。从小学开始，学习，考试；考呀考，考到初中；考呀考，考到高中；然后，就是万人必过的独木桥——高考。再按自己的高考成绩，在很窄的范围内选择一所大学。再读四年书，毕业后可以继续深造，或者就走上社会，开始烦恼工作问题、房子问题、家庭问题、子女问题和名利问题。一晃突然发觉自己已经老了，发觉自己一直走着人家的路，看着人家的眼色，做着人家的事，没有自己真正的生活。我母亲退休前曾给我打了一个电话，那时我在美国，她说：“我觉得做人才刚刚开始，怎么都快结束了。”人的一生很短，蚊子的一生更短，与地球的寿命相比，都是可以忽略不计的。珍惜生命吧！把自己的生命淋漓尽致地燃烧起来，趁年轻，无所惧，去体验，去创造，去追逐自己的梦想！ 图/康定斯基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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