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长心语 | 迟到的感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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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就像一次匆匆的夜行，夜行里大多数时光是没有星星和月亮的黑夜。我们要感恩的人就像那些在我们前面一闪一闪的路灯,福分大的人，灯就多一些，亮一些，使我们在夜行里多一份温暖，多一份希望。
——徐 扬 生
迟到的感恩
香港中文大学（深圳）校长徐扬生院士
说到感恩，我常想起多年前的一件事。
刚到美国读书时，有一对老夫妇经常请我去唐人街的中餐馆吃饭。有一次，吃完中饭，他们照例买单，并用现金付了小费。因为与他们很熟，我看了账单，就问他们大概应该付多少小费。之前听人讲，在美国餐馆，小费一般是5—10%左右。那对夫妇对我说，他们一般是付20—25%。他们在美国至多也只是中产阶层，算不上富裕。但他们说：这些服务员很辛苦，小费是他们所有的收入，我们应该多表示一点感恩（appreciation）。所以，我们总是付“多于他们期望的那个数字”（more than what they expected）。
在以后的生活中，我与家人基本上也按照这对老夫妇的做法，在表示我们的感恩时，do more than what they expected。曾经有朋友提醒我，小费是否付得太多了。但我总是想，这一辈子是穷是富，我也不知道，但有一点我可以确信，那就是：如果我穷，绝不会是因为我付了太多的小费。
其实，感恩是一种福分，多一点感恩就会多一点福分。为什么呢？首先，当你感恩的时候，你的内心是愉悦的，因为你在做一件令人家也感到愉悦的事情，而这个“人家”正是你希望他（她）感到快乐的人，所以，感恩是一种使彼此愉悦的事。再者，当你心怀感恩的时候，你即在回顾那个令你感激的过程，你在追溯那段幸福的时光，所以你的内心是宁静的，平和的，而宁静平和的心境对任何人，在任何时候都至为重要，因为只有在这个时候你所做的事，所说的话，所做的决定，才会是正确且有意义的。因而，感恩能让人宁静和喜悦，这不正是你人生中最重要的福分吗？
小时候看电影时老想着“好人”、“坏人”，后来长大了，总问自己，什么样的人才是“好人”呢？再后来，经过了一段相当长的时间，我才慢慢意识到，如果这个世界有“好人”的话，那么,那个“好人”一定是“善良”的人！反过来，善良的人一般是“好人”。为什么善良那么重要呢？有什么东西能使人善良起来呢？我自己的观察是，当一个人开始感恩的时候，他（她）就会开始行善。因为感恩，他感到善良的必要，他意识到善良的力量，于是他也会努力尝试着去做些善良的事。
感恩其实是我们生活中每时每刻都能碰到的事。
记得我在匹兹堡工作时，我办公的那层楼有一位清洁阿姨（office maid），负责我们几个办公室的清洁和茶水等等。她年岁较大，体态有些臃肿，行动不是很灵便。我经常看到她在走廊里擦东擦西，我也会时不时地和她说两句话。看得出，她很愿意与我聊上几句，因为好像没有很多人会与她聊天。我记得她有一个儿子，在菲律宾服役。
有一次，我从走廊经过，走廊很长，我远远地看到她在走廊的那端，一个很暗的地方，呆呆地站在那里。我从她身边经过的时候，看到她的脸色不太好，便问候了两句，原来她的老母亲刚刚过世了。她说她身边唯一的亲人走了，她很悲伤。我不知该说些什么，就站在那里陪她聊了一会儿，我们聊到了她在菲律宾当兵的儿子，一说到儿子，她脸上的乌云开始散去，说了很多关于她儿子的事情，还说如果她儿子能找个像我们中国学生这样的亚洲人做女朋友，她会很开心……
在一次较长时间的国际旅行之后，我回到办公室，发现办公室外边走廊的一个窗口上，多了一盆花，那是一株有泥土培栽的，很美的粉红色的花。花盆上有一张小卡片，我一看是写给我的。原来，那位清洁阿姨已经辞了工。她写道：“感激你每次见到我都会与我说话，短短的几句话让我感到温暖，见到你常常让我想起我的儿子。”
这株花一直长得很好，教授们经过走廊时，都会看一看它。每当我走到办公室门口，拿起钥匙开门时，看到这株花，总会想到那位老人。
感恩其实不是一件奢侈的东西，有时日常的三言两语，也能表达我们的感激，尤其是对身边常常被我们遗忘的人们。
前一阵，我在美国的两位朋友，一对老夫妇，先后过世了。先生是中学的数学老师，夫人教生物，育有四个子女，都已独立。老人走后，他的儿子对我讲，两位老人在世时，有退休金，生活尚可，健康也不错，一年有时见上1-2次面，因为兄弟姐妹四人都很忙，老实说，把老两口给“忘了”。就他自己而言，他操心过很多人与事，唯独没去想过他的父母，更不要说在他们还健在的时候，表示一些感恩之情。
我的这对美国朋友，与天下父母一样，生前总是尽可能地不去麻烦子女。事实上，他们对朋友也是一样。他们住在费城，我住在匹兹堡，有一次我在电话中说想过去看看他们。他们连忙说，你工作太忙，我们过来看你吧。于是，在一个周末，他们老俩，都快八十岁的人，开了十几个小时的车来到我家。我们的好友，我们的父母，我们的老师，总是这样，尽可能地不想麻烦我们。而正因为如此，我们总是“忘了”他们。
我忽然想到，庄子讲“忘足，履之适也”。人穿鞋子，如果合适，是不会想到鞋子的。如果鞋太小，或太大，或里面有一粒小沙子，那就老是要想到鞋子，想立即脱下来换掉。我们忘记了身体，是因为我们还健康。忘记了孩子，是因为孩子懂事。忘记了父母，是因为父母还健在，没麻烦我们。我们是不是应该感恩那些在我们身边，却常常被我们遗忘的人们？
感恩那些被遗忘的人们，尤其是父母，总是一种“迟到的感恩”。有一次星期天，在学生的“英语俱乐部”中，我们谈论的话题是“假如你明天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你今天会去做什么”。大家聊得很起劲。这个话题涉及到你人生中可能会有的最大的遗憾是什么。我有一位美国朋友，很多年前已是一位很成功的企业家，身价近百亿。他有一次坐飞机，遇到一些故障，飞机忽上忽下，每次都有一千多米。所有乘客都被要求立即写遗书。我那位朋友说，他当时的第一个念头是，幸好上周把那八亿美金的欠款还给了一位多年的好友，否则，他会感到非常遗憾。是的，欠的债无法还清是一份终生的遗憾。但我却以为，人生最大的遗憾可能还不止于此。
我想，人生最大的遗憾或许是你忘了感恩那些应该感恩的人，那些迟到的感恩是一个人终生的遗憾。
我在去年感恩节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的父亲还健在。今天再重写这篇文章的时候，他已经在天上了，已经看不到这篇文章了。我送别他的那天，从墓地走下来，远远望去，阳光下一条铺满树叶的小路，我忽然想起童年时他是背着我从这条路走上来的。我不由地回首，看看山上，顿时一种来自漫山遍野的感恩之情充满了心里……
是的，这当然也是“迟到的感恩”。
人生就像一次匆匆的夜行，夜行里大多数时光是没有星星和月亮的黑夜。我们要感恩的人就像那些在我们前面一闪一闪的路灯,福分大的人，灯就多一些，亮一些，使我们在夜行里多一份温暖，多一份希望。
图/Shiro Kasamatsu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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