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长心语 | 一顶草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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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命运或许就像这顶草帽一样,草帽对于江水来说是如此渺小,江水要把她推到哪里,她就到哪里,她只能随波逐流。然而,草帽亦有草帽自身的伟大,草帽的伟大在于,无论怎样的波浪,她都能拼命挣扎着不往下沉,正因为她的不往下沉,她总能等到向前的那一天。
——徐扬生
一顶草帽
文 | 香港中文大学(深圳)校长徐扬生院士
已经是秋天了,但在江南,有些天比夏天还热,俗称“秋老虎”,太阳晒得柏油马路吱吱作响,行人很少,除了一些急急要办事的人以外,大家都不会在这个时候上街。
我在街上扫垃圾,是村里派我到城里干活,是记工分的。我下乡的那个村平时在农闲时,经常派人到城里扫垃圾,不是为了清洁马路,而是为了收集肥料,当时的农村很贫困,买不起化肥,到城里的大街小巷去扫垃圾是一种很实用的有机肥料的收集办法。生产队派我来城里,一方面是照顾我,因为扫垃圾是个轻松的活,另一方面是因为我家住在城里,住房方便一些。
清早,我与队里的几个农友一起撑一只大船,从村里出发向城里摇去。大家轮流着上岸做纤夫,纤夫的工作是把一条绳子系在船上,另一头背在自己身上,要小跑着用力背着绳子往前走,很累的活,每个人大约跑一个小时就要换下来。中午的时候到了城里,农友们就随便在河岸边搭一个棚子,作为临时睡觉的地方。我比较幸运,因为我可以回老家睡觉。在城里扫垃圾,虽然不是件很辛苦的活,但我心里其实是不大情愿的,因为在城里的大街小巷上扫垃圾,不时会碰到熟人,有的是同学,有的是邻居,人家都衣着整齐,很风光的样子,而我却在大街上扫马路,这种感觉很不好受,我情愿到大家都不知道的荒郊僻野去干活,即使再苦再累,也不会被人耻笑。现在来了城里,我只好带农友们去离我老家远一些的地方,在那里碰到熟人的概率或许会少一点。
记得那天是在一个闹市区附近的小巷里扫垃圾,好像是笔飞弄附近,天很热,行人很少,这时一位老太太从对面冲过来,手上拎着一大桶垃圾,见到我就说,“我认识你妈妈,”她很亲切地称我妈妈为“大姐”,她说,“大姐的儿子看上去还蛮流亮的,怎么在做这种事?”(“流亮”在绍兴话里是“聪明相”,意思是我不该做这些事。)说着就把大桶垃圾倒在我的垃圾车上,“你就不用去扫了,拿回去吧。” 虽然我不认识她,但她看起来真是个好心人,说着还叫对面站在家门口的老伴,“把家里的那顶草帽拿来!”她拿来一顶上新的大草帽送给我,说太阳太大的时候要戴上草帽,这顶草帽的边很宽,看样子放在家也没有人用过。我连声道谢,把草帽戴在头上,蛮舒服的。
到了晚上,我回老家睡,我对祖母说,“你能不能把这顶草帽的边加宽一点?”我祖母做过裁缝,她做这类活计很能干,拿来就用青蓝色的布在草帽上加了一层边,又在边上加了一层帘子。祖母也没问我什么,但她估计明白了我的意思,人家的草帽是用来遮太阳的,我的草帽其实是遮人家眼的,是不愿意被人家见到。
在这之后,每次在城里扫垃圾我都会戴上这顶草帽。戴上这顶草帽时我常常记起鲁迅先生的一首诗:“运交华盖欲何求,未敢翻身已碰头。破帽遮颜过闹市,漏船载酒泛中流。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这首诗很像我在那个年代的心境,白天,草帽遮颜过闹市,晚上,早早地上楼,找一本书看看,越来越少跟人说话,朋友也越来越少,“躲进小楼成一统”,只要晚上有书读,“管他冬夏与春秋”。
那个时候,每天晚上躲在老家的楼上看书是一种享受。那时候找书很难,凡是能找到的书我都看,其他人都会看小说之类消遣,而我是什么枯燥无味的书都看,哲学的、逻辑学的、数学的、历史的、文艺评论的……都有。白天扫垃圾,晚上看旧书,我祖母调侃我是“文武双全”。
然而,戴着这顶草帽在城里扫地,下雨天还会穿着蓑衣,人们都说我愈来愈像个农民,被城里人另眼看待是常有的事。有一次在街上,天很闷热,有人在吆喝着:“棒冰,棒冰(棒冰指冰棍)……”一个穿着时髦的女孩,草绿色的军裤在那时是很流行的,推着一辆自行车,车上有冰棍箱,不一会儿就有十来个人围在她的自行车旁,她叫大伙儿排好队,每个人她都问一声,“要赤豆的,还是奶油的?”赤豆冰棍三分一支,奶油就贵一点,七分一支。每个人她都会问一下,可是轮到我,她就直接把赤豆冰棍递给了我,都不问我一下,我想她大概是觉得我买不起奶油冰棍吧,这着实把我刺激了一下,我说:“给我两根吧,赤豆、奶油各一根。”回来我分给了农友一根,自己吃了一根。
我尽量忍着,对自己说,要宽恕人家。很快卖冰棍的就离开了,地上留下了一大堆冰棍的纸屑和杂物,我马上过去把它扫干净。有人说,紫罗兰把它的香气留在那只踩扁了它的脚上,这或许就叫宽恕吧。
我边扫垃圾边想,世俗的人啊,你遇到人时,为什么就不能直接看看那个人,为什么就一定要先看他头上的那顶帽子呢?草帽,阳帽,抑或是礼帽,那都是人戴的呀,那是“虚”的东西,人是“实”的。凡俗的人为什么一定要追求“虚”的东西呢?
如果天上真的有上帝的话,上帝大概不会这么看人。就像看到一块绣花布一样,世俗的人啊,总是看到绣花布的反面,那些错综复杂的线索,而上帝不会,上帝看到的是绣花布正面的一朵干干净净的花。
扫垃圾次数多了,慢慢地也就习惯了。最后一次扫垃圾的时候,我已经在外村一个小学做代课老师了,那几天我正好在城里,于是就跟农友们一起去扫垃圾。那是初冬的一天,天已很冷,我戴着草帽出门,从城西扫马路扫到城东,已经是下午了,我低着头只顾扫马路,不想,也不希望有人看到我,谁知就在我极不情愿被看到的时候,有人在我肩上拍了一下,喊了我的名字,“谁呀?”我不耐烦地抬头,一看是我老家的邻居,他说,“你好像考上了!”“考上什么?”“你不是参加了高考吗?”我忽然记起来,一个多月前是去参加过高考,那是第一次高考,十一届的毕业生都去参加考试,人山人海,我没做什么准备,其实也不知道要准备什么,与所有人一样,我对考上大学不抱任何希望。我问他,“你怎么知道的?”他说城中的百货大楼门口的墙上有榜贴着,你去看看。
于是我就把垃圾一放,赶去百货大楼。天下起了大雨,赶到时已近黄昏,黑蒙蒙的,挤着很多人围着在看,高高的墙上贴着很多人的名字,因为天下雨,大字报贴得不够牢,雨水把大字报打湿了,上面的那部分已经卷着挂了下来,那上面的名字是看不到的,我在能看到的那些名字里找不到我自己的名字。草帽已经湿透了,雨水沿着帽檐滴下来,滴到旁边人的衣服上,我连声说着对不起,边说边离开了那个地方。
我想这可能不是真的,那位邻居是做木匠的,平时说话喜欢开玩笑,我想也许是在与我开玩笑吧。第二天我就回农村去了,又过了几天,公社打电话给我,那是一个中午,对方说着一口既不是标准的普通话,也不是标准的绍兴话,听起来很费劲,大致意思是说我已被浙江大学录取了,是按第一志愿录取的。我忽然记起几个星期前,我确实是按《浙江日报》公布的志愿表来填的志愿,报纸上的第一行,我就填在我志愿的第一行,因为是《浙江日报》,我记得第一行是浙江大学。因为我填得比较快,所以那天在公社里填志愿的人都让我来帮他们填,他们把姓名和准考证号码写好,我帮他们填上志愿,我就是按《浙江日报》上的大学名字,随便填上去的,因为大家都想着,要是能考上大学就好了,没有人在乎究竟要去哪一所大学。
所以,当我收到通知后,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哎呀!还真有这么一回事,你填了志愿,人家还真的会录取你!”我突然对那些让我帮忙填了志愿的农友们感到非常抱歉,因为他们根本不知道我帮他们填了什么学校,我自己也不知道帮他们填了什么学校。我拔腿就走,立即去公社,想要弄清楚上大学这回事到底是真还是假。
到了公社后,那里的秘书我以前认识,他说,只有我一个人考上了大学,其他人都没有考上,我帮助填写志愿的那帮伙计都没考上,我填的那些志愿都作废了!我不禁如释重负!
公社秘书给了我录取通知书,那是一张很简单的、格式化的通知。我问他,这是不是正式通知书?他说是正式的,可以用这个通知去办理户口迁移等手续。到这个时候,我才真正意识到,这消息可能是真的,我确实要上大学了。很奇怪,那时的心情并非很激动,倒是有点淡淡的惆怅,我意识到我要离开这个地方了,这虽然是一个充满苦难的地方,但也是一个永远难忘的地方。
离开公社时,已是黄昏时分,我走在回村的路上,这是一条石板铺成的小路,路的一边是一条大江,另一边是田野,初冬的田野上,油菜开始长高了。夕阳下的云朵好像特别低,那天的风又大,云朵好像就在头上飘过。
天一会儿下雨,一会儿又晴了,我一会儿把草帽戴在头上,一会儿又把草帽取下来,拿在手上。不料,一个大风把我刚想戴上去的草帽吹到了大江上面,啊!这可怎么办?江岸很高,我不可能爬下去捞我的草帽,附近也没有打捞的杆子,又找不到江上的船只可以帮助,我就只好眼看着这顶草帽一点一点地往前漂去。
我忽然想到,啊!我已经考上大学了!我可能再也用不着这顶草帽了!
看着草帽慢慢地向前漂去,我想,人的命运或许就像这顶草帽一样,草帽对于江水来说是如此渺小,江水要把她推到哪里,她就到哪里,她只能随波逐流。然而,草帽亦有草帽自身的伟大,草帽的伟大在于,无论怎样的波浪,她都能拼命挣扎着不往下沉,正因为她的不往下沉,她总能等到向前的那一天。如果是一团淤泥,老早就沉没在江水里了,哪有往前漂动的机会呢!
我就这样静静地站在岸上,目送着这顶陪伴着我度过那个苦难岁月的草帽,越漂越远,直到消失在血红血红的天边与大江浑然一体的地方。
图 | 梵高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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