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零:环球同此凉热
此篇与之前的〈我的中国观〉、〈我的美国观〉共为作者同名长文的三部分。
现在的世界,还处于方生方死之际。一个时代已经结束,另一个时代还没开始。我们仿佛又回到了20世纪之初,一切都重头来过。
环球同此凉热,我说过,这不符合科学,地球上的各地如果是同一个温度,地球就完蛋了。但诗不是科学。
这里,我想说的是,世界已成一盘棋,中国的事,无论好坏,都不是中国一国的事,而是整个地球上休戚相关的事,就像全球的气候变化,这儿旱了,那儿涝了,这边刮台风,那边掀海啸,这不是哪一国的事。这个地球上的事,越来越有同步性,看似相反的东西,往往是一回事。黑影都是强光照出来的。
比如,大家都还记得吧?1968年,中国在闹“文化革命”,批刘邓路线;捷克在闹“布拉格之春”,反社会主义;法国在闹“五月风暴”,反资本主义;美国则有大规模的反战运动和嬉皮士运动。现在的各种乱也是如此,有“阿拉伯之春”,也有“华尔街之秋”。
美国有病,大家都有病,病情不同,其实是同一种病,同一种传染病。
冤有头,债有主
2010年,我在台湾中研院文哲所演讲。同一天,乔姆斯基(Noam Chomsky)也在中研院演讲。台湾人管他叫杭士基,真怪。他说,美国是邪恶帝国(evil empire),台湾是美国的帮凶,中国大陆也在美国的掌控之中,把台湾人吓了一跳。
我认识个挪威人,著名的语言学家。他老骂中国,说中国是唯一的吃人国家,成天欺负少数民族。我问他,语言学家,美国谁最棒。他说,乔姆斯基。我说,他的政治立场,你赞同吗?他说,赞同。我说,很好,那你们欧洲就是这个邪恶帝国的最大帮凶。结果,他突然变得谦虚起来,说我们已彻底衰落,老二,绝对不敢当。
有些人批评美国,老是以奥威尔说的那种“上等人”自居。他们说,要批评,也只能由他们这些了解西方社会的“后现代”来批评,生活于“铁幕”之下的“前现代”不配批评“现代”。他们喜欢玩理论,保护地球,保护动物,保护女性,保护同性恋,自以为超现代。但这个世界,最应保护的是谁?恰恰是他们视为不民主的穷国和穷人。他们的反对,尽是虚招子。这些虚招子,全是在西方主流意识形态能够容忍的限度内讲话。
他们自说自话,说了很多年,早就被主流社会消化吸纳。年轻人,荷尔蒙过剩,你是嬉皮也好,前卫也好,摇滚也好,野合也好,这叫商业文化,这叫大众娱乐,根本伤不了主流社会的一根汗毛。
中国为西方打工,苦熬苦挣,突然变得阔起来。但人民币还不是世界货币,中国也没有海外驻军。钱再多,也还不是个世界体系,相反,它是在这个体系的掌控之中。中国,虽被美国视为另类,但并不是一个成心与美国作对的国家。相反,它正一步步靠拢和加入这个以美国为首的国际社会。它也有和美国一样的问题,也有1%和99%的贫富对立,也有潜在的金融风险和泡沫经济,也有种种令人痛心的不公平、不公正。
现在,中国已告别革命,但革命的影响尚未绝迹。如果中国的执政者代表的只是中国的1%,只帮资本家做蛋糕,不帮穷人分蛋糕,失去对他们的监管,问题是一样的。这样的“大国崛起”,站倒是站起来了,但奥威尔说了,这是像猪一样站起来。
说实话,我并不担心中国会不会当老大老二。我担心的是,中国的强大是不是还是美国式的强大,中国会不会与它联手,共同宰制这个可怜的世界,一块儿欺负穷国和穷人,不管是本国的穷人,还是外国的穷人。
发达国家的发展道路都是靠盘剥外国穷人,养本国穷人,污染外国,环保本国。我国的大城市和小城市,城市和农村,也有类似问题。这是资本集中的优势在作怪。美国是借“中产阶级”维护国内秩序,借“中产阶级国家”维护世界秩序。
维稳都是这么维。
现在,我们已经学会像美国一样讲话,“咱们应该相互尊重彼此的核心利益”,这是外交辞令。我不是政治家,我不会用这种方式讲话。
天下不负美国,美国负天下久矣。美国欠下的债,不只是钱。我对美国的批评,不是基于利益,而是基于道义。基于利益的作对,其实是亦步亦趋,紧跟和追随。
我对中国的批评,是从这个源头上批评。
改革的前提是解围
这个世界坏透了,头顶长疮,脚底流脓,坏是从头上坏。
现在,谁都说要改革。但我说了,关键是美国改不改。皇上不急太监急,都是瞎急;上面不改下面改,都是白改。它不改,我们只能先凑合着改,用釜底抽薪的办法,从外面促它改。
冷战,失败的想改,战胜的不想改。社会主义国家是失败者,问题成堆,积重难返,当然是率先改革者。改革的前提是解围。
中国和苏联闹矛盾,请美国帮忙,既帮中国解了围,也帮苏联解了体(注意:这不是一个国家的解体,而是一个半世界性的体系解体)。我们这才恍然大悟,“苏修”才是美国的大敌,中国也好,苏联也好,所有问题,全都和围剿有关,光从里面改,肯定改不动。
苏联解体,东欧易帜,美国很得意,但好戏还在后头。
这个世界,真正的铁幕是美国。凡是解围的国家,发展都很快,无论经济水平还是文明程度,都会有所改观。这足以说明,解围是改革的关键,围剿才是民主的障碍。一种保守主义只能引起另一种保守主义。
解围,难免妥协。彻底妥协有三条,一是卷旗,二是解体,三是缴枪。这事,小国容易大国难。
解围有解围的难处,入围也有入围的难处。
发展中国家有个共同点:小国必须傍大国,一通乱傍。思想,也是东南西北,根本找不着北。社会主义(国营经济)、资本主义(私营经济)、传统文化(主要是传统宗教),三味药,换着吃,混着吃,一锅乱炖。最后都是以传统宗教为主。
前社会主义国家(如苏联、东欧、中亚五国和蒙古),现在还打社会主义旗号的国家(如中国、越南、朝鲜和古巴),现成的药也是这三味药,差别只在配伍,也是一锅乱炖。所谓新经济政策也好,新民主主义论也好,社会主义初级阶段也好,全是扛不过人家的体系,为了解围,为了生存,不得已而为之的口号。
现在,全世界都重归保守。保守,是因为无路可走。
我说过,病笃乱投医,西医不行看中医,中医不行看巫医。资本主义、社会主义都是西医。西医不灵,只能乞灵于传统。大家开药方,谁都跑不出这三味药,特别是最后这味灵丹妙药。人家俄国,现在是双头鹰、三色旗、彼得大帝、东正教、上帝保佑俄罗斯。吉尔吉斯斯坦,推倒列宁像,换自由女神像,推倒自由女神像,换玛纳斯像,最后都是回归传统。我们这边儿也有通三统的说法:毛统、邓统加孔统,反正没外国什么事,全是咱们自己的传统。
金雁《从“东欧”到“新欧洲”》(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最后讲精神追求,俄国和东欧知识界的精神追求是什么?大家走投无路,也是回归传统。
社会主义国家,前社会主义国家,乱归乱,毕竟在改革。伊斯兰世界,也乱,说明也在变。保守,都是保守疗法,用不着大惊小怪。
美国,你越乱,它越挑;你越虚,它越给你下猛药,目的是操控乱局,当世界改革的总设计师。改到啥样叫好,上面已经讲过。
这个世界要变,一定要变。但大家都变,就你美国不变,好意思吗?冷战的局面并不是单方面。
1991年,戈尔巴乔夫说,全世界最不想改革的国家,只有美国。但后来怎么样?2008年,奥巴马绷不住了,大呼Changewe need, we can。美国想改?哪儿那么容易?耍钱、玩弹,这两条改了,还有美国吗?美国的政客能答应吗?的确很难。
“华尔街之秋”,美国老百姓的诉求主要是两条,让失业者就业,给富翁加税,多么可怜,多么有限。但富翁说了,穷人太多,拿我们开刀,缓不救急,没准更坏,特别是坏了中产阶级的好日子。抗议者,很愤怒,也很无奈。
这样的问题光是美国有吗?不是吧。马克思,咱们就不提了,孙大国父教导我们说,起码也得“节制资本”吧。
改革难,难就难在它是个世界体系。这个体系最难改。
怎么改?大家在摸索。俄国是卷旗解体不缴枪,只要不缴枪,就不算民主国家,在美国心目中,它还是大敌(谁让它国土太大,弹比我们多呢)。前两年,有人提出,共产党可以改叫社会民主党,这是学北欧。好些东欧的共产党就这么改。但北欧的哥们儿,人家自己都讲了,不敢当。你要改名,何不一步到位,干脆直奔美国,改一字就行,叫共和党,或玩变脸,同一人,两张脸,一张共和党,一张民主党。还有个方案,玩中国特色,改叫中华复兴党。改名容易,但解体难,缴枪更难,哪个中国政治家敢这么干?如果这三条都不动,当然属于异类,而且是最大的异类。
汤因比说,世界上的“大一统”被西方大卸八块,全都解体(比如奥斯曼帝国),唯一还在,就剩两个“红色帝国”,一个俄国,一个中国。现在,俄国去红,领土的裙子边让人扯了,但块头还很大,手里有家伙。结果如何?并没解围。
中国也没完全解围,我们要有清醒的认识。
中国得了失语症
中国为了加入主流社会,不得不(或巴不得)按美国的方式讲话,不得不(或巴不得)引进美国意识形态,传播各种美国神话;中国为了统战台湾,幻想第三次国共合作,也不得不(或巴不得)按国民党的方式讲话,不得不(或巴不得)引进台湾意识形态,传播各种台湾神话。
普世价值说,后面是典型的美国意识形态。
新儒家立教说,后面是典型的国民党意识形态。
别以为光咱们这儿有意识形态。
最近,美国的陶涵(Jay Tailor)替国民党写了两本传,一本是蒋介石的传,一本是蒋经国的传。台湾出版者说,陶氏的蒋介石传把以往的旧作全盖了,以前美国人写的传,总免不了负面评价,现在才公正客观。汪荣祖读后,把陶传批了一通,说不够史家水准。大陆只敢出后书,不敢出前书。其实后书才有更多的当下所指。
蒋介石去台湾,共产党帮一大忙。共产党把他赶到台湾,中国的割据势力,全都归了一统—躲进小岛成一统。他痛定思痛,第一搞整风,第二搞土改,全是学共产党。国民党的这个小一统,一靠韩战,二靠杀人。不傍美国,不杀人,没有今天。
陶涵说,蒋大总统虽赍志而殁,但可含笑九泉,因为在精神上,他的反攻大陆已经成功了。蒋经国掌情治,替他爸爸杀人,杀共谍、杀左翼、杀本省人。反对的人,一个不留。在的,只投美,不投共。他说,好,时机到了,一党训政可以结束了,咱们搞宪政吧。现在怎么说?时髦话叫“华丽转身”。他在台湾这个T台上刷地一转身,就成了“民主之父”。这对理解“民主”可太有帮助。
纪念抗战,纪念辛亥,都是替国民党歌功颂德的好时机。过去,国共相争,双方都是殊死战,血腥残酷各一半。战争状态下,谁也不可能给对方讲好话。现在,恢复历史真相,好呀。但既言恢复,就不能是单方面。你不能光扯大陆掩盖,自己捂着就不说了。1947~1949年的历史,过去在台湾,讲都不许讲,课本是空白,这是不是掩盖?什么时候国民党替共产党讲过好话?哪怕现在。
总之,在所有现实问题上,中国都得了失语症。除了上述话语,剩下的只是传统,不是古代传统,就是红色传统。
中国的复古狂潮,我不说了。所谓传统,都是人造传统。就是红色传统又怎么样,照样失真。
我们现在的主流话语,很多是沿袭“文革”结束时的思维定势:宁右勿左— 反左,什么时候都不会错。即使代表主旋律的正面歌颂,也是沿袭那时的心情。比如领袖剧,“毛周打天下”:两个伟人笑哈哈,其他领袖围一圈,陪着笑。这个调子,就是从“十里长街送总理”发展而来。这是心情,不是历史。潜伏剧,倒是与时俱进,主题清一色,都是“国、共谈恋爱”,而且几乎都是男共产党员和国民党女特务谈恋爱,据说叫“人性化”。
这种革命史,老同志看得懂吗?反正老同志也不在了。
奥威尔说,自从外号“拳击手”的老马被他的猪领导连哄带骗,说是去医院,送进屠宰场,动物农场中的动物已不知“革命”为何物。
“鸟儿歌唱,无产者歌唱,但党却不歌唱”(奥威尔语)。
传统为什么这样红?现在你该明白了吧。
传统可以抚慰心灵,但解决不了现实问题。
现在的中国,官、商、黑三结合是最大的现实问题。腐败分子,很多是共产党员。反党是他们的专利。他们骂党比一般人更凶:升官发财,谁挡道,谁是共产党。他们把党吃光喝尽,然后给党挖个坑,说是救党。
我不是共产党员,我不会参加他们的反党大业,更不会参加美国领导的反共大业。
对于一个有独立思考的知识分子来说,主流意识形态才最值得怀疑。
附记:
血腥的利比亚战争刚刚结束,这是美国和北约利用地区内乱进行武装干涉的新模式,目的是扶植亲美政权,在以色列的左邻右舍吃子连片,创造安全带。卡扎菲不过是这一战略部署的牺牲品,即使他想投诚归顺,也无济于事。他的死,既与国内的利益冲突和矛盾激化有关,也与外交政策的倾侧反复和没有出路有关。
美国叫他死,他就没法活。
摘自《参阅文稿》No. 201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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