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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強:第一次見杜潤生

2015-10-09 王小強 大风网站


2015年10月9日6點20分,杜潤生老人去世。謹以此七年前舊文,沉痛哀悼!


農村改革開放已經30年了,取得舉世矚目的成就。除了黨的領導,主要是依靠農民的努力和創新。和農民相比,我的工作是微不足道的。農民生產糧食,發展工業,進城打工,對國家的貢獻是很大的。目前,農民作為人民的主體,仍是弱勢群體,所以必須加倍關心和保護,不能使社會上的強勢群體和弱勢群體相互對立。要創造一個和諧的社會,全世界的經驗,農民必須組織起來。我們黨代表農民的共同利益,而農民還有極其特殊的要求,需要有一個積極的組織承擔發言人。我已經95歲了,精力衰退,做不了什麼事情,後面的工作需要大家共同推動。

——杜潤生


“假如你是毛主席”

——第一次見杜潤生


2008年7月18日,杜潤生95歲壽辰,京西賓館,白髮滄桑,濟濟一堂。評論文,發獎金,頌祝詞,切蛋糕。回想第一個〈一號文件〉在這裡誕生,當時的情景歷歷在目,些許感慨,一絲惆悵。

1981年2月,北京大學招待所,中國農村發展問題研究組成立大會,鄧力群、杜潤生到會致辭。說是“大會”,不過三、四十個回城知青,一群“藍螞蟻”白丁。論官階,除了陳一諮當過公社書記,連比科長還小的股長都沒有一個;論學歷,除了羅小朋考上研究生,最高不過大學本科在讀。當時,鄧力群任中央書記處政策研究室主任、中國社會科學院副院長;杜潤生任國家農業委員會副主任。十年文革落幕不久,很多人心有餘悸。黨中央核心智囊高官親自出馬,大張旗鼓,支持一個自發的民間組織;並且,這個後來聞名的“發展組”,原本是鄧力群從社科院倒騰出兩萬元“特殊科研經費”成立的。如此特殊,就是放到今天,絕無僅有。

為什麼能夠如此特殊?鄧力群的獨生子鄧英淘、獨生女婿杜鷹,都是“發展組”的核心骨幹。通過父輩戰爭年代的交情,杜潤生對張木生、白若冰,知根知底,熟稔已久。鄧英淘在山西、河南插隊十年,歷任生產隊長,磨練兩手老繭,摔打渾身硬骨頭。樣樣農活,行家裡手;從數學到軍事,博覽群書,博聞強記。張木生1965年去內蒙插隊,理論面對實際滿腦門兒問號,撰〈農民問題再學習——關於社會主義體制的研究〉,三萬多字,廣為流傳,坐實了“現行反革命”下大獄,多虧碰巧父親戰友提堂審案,大事化小,勞動改造。組建“發展組”,鄧力群把他從大草原“直昇飛機”進北京,調入社科院農業經濟研究所。

所以,鄧力群講話情真意切,語重心長:

在座的同志中的絕大多數都插過隊。插過隊,現在進了城,還想到農村,是令人很高興的事。……不了解農村,就不能說了解中國;農村的事沒辦好,中國的事就不能說辦好了。

一個中國人,眼裡沒有八億農民,不能不說是認識上的很大的缺陷。就青年人來說,有的在農村,但是想方設法要擠到城市裡;有的在城市,有一種莫明其妙的優越感。他們瞧不起農民,眼裡、心裡都沒有我們的八億農民。而你們眼裡、心裡是有八億農民的。儘管你們現在是小人物,沒有資望,可是只要真正把自己貢獻給八億農民,那就代表了中國前進的力量,代表了中國前進的方向。


所以,杜潤生講話語重心長,慷慨激昂:

農民不富,中國不會富;農民受苦,中國就受苦;農民還是古代化,中國就不會現代化!農民定,天下定。……我們是靠農民起家的,決不能再讓農民經受資本主義分化的痛苦,必須找到一條使農民過渡到社會主義的道路……許多同志下過鄉,和農民有階級感情,階級感情是我們辦好一切事情的基礎,它激勵我們去發現真理。

同志們,八億農民期待著你們!

1978年,中國社會科學院成立。李銀河向父親林偉推薦王曉魯和我,手抄文章報鄧力群批准,把我們從工廠調到院部寫作組。寫作組從各學科抽調寫作人員,記得有嚴家奇、李澤厚(哲學),周叔蓮、吳敬璉(經濟),吳大英(法學),劉再復(文學),丁偉志(歷史)……。當時職稱最高不過助理研究員,任務是“四人幫”理論批判。在鄧力群、林偉領導下,公開對抗“兩個凡是”, 旗幟鮮明改革開放,“雙週座談會”以大膽敢言著稱,內部《未定稿》洛陽紙貴。加上以後,隨陳一諮、鄧英淘參與“發展組”的工作,有時太晚了,就吃、住在他家,所以比較熟悉了鄧力群。

杜潤生,雖然仰慕已久,卻是這次“大會”第一次見面。那時候,我一篇〈農業社會主義批判〉,激揚文字,遐邇聞名。算得上少年得志,經常介紹,握手:“呦,你這麼年輕!看文章,我還以為你是……”。我當然誠惶誠恐,“不敢當”加“請多指教”,表面上恭謹自律,私心每添幾分受用。杜潤生講話結束,散會的人群熙熙攘攘。亂哄哄從會議廳往外走,到了門口,陳一諮把我介紹給杜潤生。杜潤生緊緊握住我的手(後來握多了,才知道他經常緊握不放),我習慣性的謙虛隨之滑到嘴邊,因為早就傳開了,說他如何激賞我的文章,甚至想把我調去農委云云。不想,讚揚的沒有,說:“你批判得淋漓至盡,你想過沒有,假如你是毛主席,怎麼把中國農村搞好?”我一時語塞,堵住,不知道如何接腔。杜潤生隨人群簇擁,上車離去。

第一次面見久仰的杜潤生,我一句話也沒說出來。


杜潤生到農村調查,王岐山、王小強陪同


文化大革命史無前例,父親“反黨”審查十年,母親被關押毒打,精神分裂症。弟弟後來落實政策分配國營單位工作——廢舊物資回收站。我“老初一”,跟著起哄鬧過倆月紅衛兵,跟著高中張寰四處串聯祖國大好河山。接通知給母親送藥和換季衣物,明明衣衫撕破,臉上血跡未乾,卻平靜地說“我在這裡挺好的。”稀里糊塗跟著“老兵”合唱《長征組歌》,稀里糊塗跟著“聯動”六衝公安部。興高采烈到農村插隊,偷雞摸狗,打架鬥毆。農業學大寨,奮力苦幹。削尖腦瓜鑽進“工農兵學員”隊伍學拖拉機製造,“上管改”畢業回縣裡工廠當鉗工。1978年因母親“迫害致殘”照顧回京,街道工廠繼續當鉗工……。一路人生成長,“血色浪漫”,宋江似的,臉上抹不掉“可教育好子女”幾個字。譬如,插隊時趕上要和蘇修打仗,基幹民兵發了幾天老槍。我們是民兵但不“基幹”,不具備為國效命的資格。勞動表現再好,思想再先進,入不了團也入不了黨。只有工農百姓不嫌棄,同喫同住同勞動,政治標籤視而不見,摔跤打架、耍貧嘴騷情、爭工分、比力氣、鬥牌九、唱酸曲、闢穀耐飢、偷懶曬暖、抽旱煙、捉蝨子……返樸歸真,黃土地裡打成一片。什麼時候,憑什麼,吃錯葯了,假如我是毛主席?

我批判得淋漓至盡,因為我先後插隊的兩個縣,縣委書記都被逮捕。陝西志丹縣縣委書記,學習甘肅冼恆漢“用無產階級專政的辦法辦農業”,折騰死幾位老百姓,正式逮捕。河南遂平縣縣委書記,喝酒雙手同時與兩人劃拳,板橋水庫決堤,用群眾救災款修建樓堂館所,正式逮捕。70年代初,陝北連年大旱。知青特殊優惠,返銷救濟糧敞開供應。長綠毛的陳年玉米九分錢一斤,做貼餅子烤糊了仍然霉味兒飄揚,捏著鼻子啃了半年多,總算熬到年終分配,1973年全年口糧50斤毛糧!短缺飯轍,父母著急,費盡周折調換到河南遂平,紅薯乾管飽。雖然農村到農村,插隊轉插隊,也得辦理“糧食關係”。會計張文明帶我從生產隊倉庫角掃出最後15斤玉米,外加一張“豬飼料票”——生產隊上繳一頭生豬,無論胖瘦,國家獎勵一張豬飼料票,憑票可從政府糧站按牌價買38斤玉米。今天和年輕人憶苦思甜,說這段親身經歷,準以為是在編故事。在當時,收工回來飢腸轆轆,手麻腳軟,遠處望見上級領導深入基層,殺豬宰羊,油肉飄香,能不口水倒流?見要飯的成群結隊,舉著公章介紹信證明貧下中農出身,隨便聊聊,記記筆記,北京幹部辦階級鬥爭路線鬥爭學習班,戴上“搜集社會陰暗面”的帽子寫檢查,心裡能不憋屈?11屆三中全會,思想解放運動,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終於逮著機會撥亂反正,年輕氣盛一吐為快,初生牛犢不怕虎。

批判歸批判,有辦法讓種田人吃飽肚子,求之不得,喜聞樂見。延安1935年就解放了,養活那麼多紅軍、機關,大生產還能“耕三餘一”,先翻身後建設30多年反倒沒飯喫?我一個十分工壯勞力,披星戴月送糞耕田,耡禾日當午,汗早流乾了,一天苦幹十四、五個小時,掙兩毛錢。家裡豢養兩隻母雞,芳草柳蔭,閒庭信步,既不出工也不出力,一天下倆蛋,也掙兩毛錢。這道經濟學等式令人納悶,開始,從“紅寶書”裡找答案,順藤摸瓜馬、恩、列、斯,趕驢車到縣文化館倉庫,半夜忙到雞叫,偷回兩麻袋“封資修”,順藤摸瓜普列哈諾夫、李普克內希、費爾巴哈、黑格爾、康德、費希特……。越讀越繞越思辯,離答案越遠。1980年夏天,陳一諮從安徽農村調研四個月回來,一下午介紹滁縣的包產到戶,吐沫星子亂飛,講得熱血沸騰,聽得心潮澎湃。接著,跟著陸學藝去甘肅隴西,翻山越嶺一個多月,目睹地裡的莊稼瘌痢頭似的,熟一撮兒,收一撮兒,沒熟透的 57 26804 57 15289 0 0 2854 0 0:00:09 0:00:05 0:00:04 3055那兒繼續多長幾天!親自幹過多年農活,想都想不出來這樣的“責任制”。餓飯、要飯是社會主義,始終堅持;吃飽肚子算資本主義,決不允許?再高深的理論,經不住實踐的檢驗。不管假如我是不是毛主席,這個叫改革,我就是“改革派”,參加“發展組”,和其他插過隊的志同道合一塊兒,認真調查研究,“怎麼把中國農村搞好?”

從那以後,有思想解放的知識分子朋友說我被“招安”了,甚至懷疑我動機不純,“想當官”。其實,真正做到執政為民,並不容易。站在乾岸上指手畫腳,這裡毛病,那里失誤,批判得淋漓至盡,不直接等於能把中國農村搞好。要想搞好,就得去搞。設身處地,站在決策者的角度,調查研究不僅道路、性質,而且戰略、政策,甚至關鍵性的操作步驟。下圍棋還講究次序呢。精心構築恢宏佈局,深謀遠慮制勝戰略,行棋次序不對,一著不慎,滿盤皆輸。實地調查研究越深入,理論聯繫實際的體會越豐富,舉一反三的能力越強,學術思維越活躍,對鄧力群、杜潤生、趙紫陽、汪道涵這樣自己有幸先後近距離接觸過的老共產黨員,理解得越多。說“老”,和光彩奪目的毛、劉、周、朱、陳、林、鄧擱一塊兒,他們也是“小字輩”年輕一代。他們觀察問題的角度不同,堅持的政策原則不同,工作方法和工作作風不同,待人接物的風度不同,他們的人格魅力,歸根結底,同樣體現在奮不顧身,百折不撓。耄耋垂老耳聾眼眇之年,病入膏肓奄奄一息之際,念念不忘只有一件事——怎麼把中國搞好。“假如你是毛主席”,正是民族菁英“以天下為己任”的精神繼續。對、錯、成、敗,他們都屬於魯迅所說“中國的脊梁”。正是出於為人民服務的偉大事業,絕非別的什麼其他,他們欣賞我們,愛護我們,支持我們,寄希望於我們年輕一代。

你們當過農民,現在還想把自己的學識、能力用於農村的發展,拿你們的話來說,就是為了這項事業要有一種獻身精神。有了這樣的認識,有了這樣的覺悟,而且終年累月,切切實實地幹下去,證明大家沒有辜負黨的教育,不愧在這個問題上是先進分子。你們就屬於我說的還很不多的人中的一部分。我們的事業非常需要有大批這樣的人。

因此,我這個支持決不是客氣話,而是出於對事業利益的考慮。這是我們事業的需要,是人民的需要!中國的農民真是太好了,從民主革命開始,他們萬眾一心地支持共產黨。太行山的農民推小板車支前,一直推到朝鮮。現在搞社會主義,只要我們政策對頭,他們就歡欣鼓舞。

為了讓他們歡欣鼓舞,老黨員率領我們改革開放,“發展組”發展新黨員,先後包括張木生、白若冰、我、鄧英淘、王曉魯、羅小朋、謝揚……。轉眼小30年時間過去,張木生退休了!“白丁”變蒼頭彈指一揮間,來到他們對我們充滿期待的年紀。經過30年改革開放,GDP翻了好幾番,餅越做越大。雖然不爭論到底是誰做的餅,群眾生活水平普遍提高,廣大工農實事求是,走下神壇,改名“弱勢群體”了。與一樁樁聳人聽聞的大案要案相比,當年逮捕的遂平縣委李書記,放在今天,不用問,篤定屬於廉潔奉公的冤假錯案,更何況,可惜了雙手劃拳的高智商。是湊巧了嗎?30年時間過去,鄧力群、杜潤生都沒有搬過家,繼續住在新鮮胡同和22號樓。一個早就沒有了辦公室,一個辦公室越換越小、越破。一左一右,身體力行先憂後樂的不言之教。相比之下,我們陸續收穫的名和利,大多今非昔比了。好像早有預見,那次講話中,杜潤生特別強調:“請同志們記住我這句話:開頭不易,堅持難,堅持到底更難。”果不其然,改革30回顧總結,“搭便車”的快馬加鞭,評功擺好奮勇爭先,表揚與自我表揚加互相吹捧,改革艱辛津樂道開放曲折回味無窮,更有諸項來不及註冊的發明權可圈可點……

農村改革成功上億農民工,兩代廉價勞動力,市場調節顛沛流離,缺乏起碼的社會保障,召之即來,趕之即去,公民權益一紙具文,拖欠工資家常便飯,煤窯爆炸死傷枕籍,接連不斷,賣淫、賣血、愛滋病,黑社會拐賣婦女兒童,公安局破案歷盡艱辛,解救狼狗看押的奴工,李昌平寫信國務院總理哀告“農民真苦,農村真窮,農業真危險”……。胡勒一句“原始積累”就可以心安理得,為“農民真苦”邀功請賞了?迄今為止,新老真假共產黨員都是面對鐮刀、錘頭,向“弱勢群體”宣誓效忠的。鄧力群曾經相信我們“眼裡、心裡是有八億農民的”。杜潤生曾經相信我們“和農民有階級感情”。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不是目的,堅持和繼續改革開放,圖的是多數百姓共同富裕。火樹銀花不夜天,光芒萬丈,目不暇接,照耀出貧富分化,腐敗蔓延,信仰危機,群體事件愈演愈烈,舉國上下神農嚐百草,全民普及化學高科技……因為積重難返,所以見怪不怪。偶爾邂逅不甘沉淪的年輕人,對現實不滿的“憤青”,每每情不自禁,愿意提起杜潤生、老杜、杜老當年“招安”我的故事:“假如你是毛主席,怎麼把中國農村搞好?”


摘自《香港傳真》No.2008~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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