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面红妆伴终身
阳春四月,满地落英,像蛋糕上自然铺展的糖霜,空气里飘着花香的甜味儿。
铜钱草绿油油的圆叶儿闪着诱人光泽,噗簌簌像抖动的金币。娇嫩的树枝张开小手,沐浴着四月温柔的太阳,渗出翡翠般光芒来。
我擦了一把头上的汗,咕咚咕咚喝掉半瓶水,摘下草帽扇一扇,生活终于摘掉它阴郁的面纱,朝我露出笑容。
01
二十四年前,也是一个四月。
扶着腰挺着肚的母亲在院子里剁猪草,就在抬起胳膊的一刹那,肚子一抽,胳膊便放不下来。
母亲顿感不对,赶紧大喊父亲:“他爹,要生了。”
一家人把母亲抬到炕上,奶奶颠着小脚忙不迭请来村里的八角奶奶,抱着禾草抖抖撒撒烧热了水。
母亲痛苦哀嚎,八角奶奶冷静指挥,吸气呼气,呜哇呜哇,我出生了。
父亲激动得一脚踏进屋门,看着粉红粘腻的我手足无措,嘴巴哆嗦说不成完整的话,八角奶奶边擦洗边说是个好闺女,瞧瞧,脸上还有个胎记。
我左半边脸乌中发青,若隐若现,像打翻的菜汁弥散开来。
农村人对胎记并不稀奇,有的胎记随着成长慢慢也就消失了。
但我是个例外。这个胎记再也没有离开过我,还长成了独有的样子,甚至成了我的符号。
农村孩子皮实,我和其他婴儿一样,在炕上扑蹬着胳膊小腿,像舒展的小树苗努力冒着枝芽。
母亲似乎不快乐,脸上常挂着担忧,盯着我看许久,十分疑惑。
她问奶奶,我脸上的胎记怎么不见消退,看着颜色更深了呢。奶奶并不以为然,大了就好了,母亲和奶奶都在静静等待时光淡化我脸上的痕迹。
转眼我学会了翻滚,母亲时常干着活儿把我放旁边的笸箩里,喘口气的时候就摇动两下,可是她发现我的左脸在阳光下越来越红。
秋收结束,粮食干透,冬天就来了,我扶着墙颤颤巍巍挪动脚步,邻居都说我脸上的胎记越来越明显,似乎在鼻梁中间长成一条分界线,开始发红发暗。
这也引起了奶奶的注意,活了大半辈子的奶奶很是明智,果断放弃了她的理论。奶奶又赶紧请来了八角奶奶。
八角奶奶在村里简直是神一样的存在,能巫能医,能掐会算,见多识广,技术高超。
八角奶奶翻出她的宝书,指指画画,大呼不得了,这孩子前生负债,今生背着债活,业障啊业障啊。连连叹息,人各有命。
一家人很是慌张,忙问如何是好?八角奶奶并不说话。
奶奶赶紧打发我爹去抓鸡,吩咐我娘去和油糕面,说八角婶快晌午了,就在这里吃饭吧。
八角奶奶开出良方,家里请一座观音,将我八字放在香炉里,早晚焚香为我还债消业。
直到现在年迈的奶奶时而清醒时而迷糊,但从来没有在供奉上糊涂过,一脸虔诚,念念有词,多年以后我更理解了奶奶的这份坚持,渴望我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的执念。
执念之深,闻之动容。
02
时间流逝,我摇摇晃晃独立行走,出现在村头爷爷奶奶堆里,他们敲棋子,我在他们的后背爬来爬去,我依偎在奶奶们的怀里,她们拿白薯喂我,姨娘们喳嗼着嘴讨论我的左脸,啧啧称奇,连带讲讲其他古怪事。
然而奶奶的努力并没有什么效果,我脸上的胎记日渐定型,就像戴了半幅面具,遮住了我的世界。
比我小的孩子呆呆瞪着我突然就哇哇大哭,看见他哭我也跟着哭,于是邻里之间的美好串门变成了尴尬。
有一天奶奶不知得了什么良方,她们就像得了很大的希望一样,吱吱呀呀搬开柜子,挪开水瓮,在角角落落里捉那人们叫做“鞋板虫”的生物,小心翼翼放到玻璃瓶里,感觉那不是一瓶古怪的虫子,而是他们不敢示人的宝贝。
父亲拿来他那珍藏很久的高粱白,细细解开瓶口缠着细绳的塑料,任由妈妈和奶奶配“药”。
高粱白在我家很算珍贵,还是村支书家白事帮忙攒下的,父亲并不舍得喝,每次馋了,打开闻闻,过节的时候才倒一点出来,然后把瓶口缠上塑料袋,用细绳扎紧,然后品得滋滋有声。
她们把虫子捣碎,用高粱白调和,敷到我脸上,我好奇地眨着眼睛看他们给我治疗。
酒香味儿和着腥味直往鼻孔里钻,结果不一会儿我脸上火辣辣的疼,哭得撕心裂肺,母亲流着泪看奶奶,无声求奶奶不要敷“药”了。
奶奶一声我苦命的娃,扑通跪到菩萨面前求保佑,老人家无能为力,只能用她做得到的方式十分虔诚去求那未知的力量。
后来他们还尝试过许多古怪的方法,比如向孕妇讨来母乳给我敷。
以前常常有那种杂货郎,骑着大飞鸽自行车,挂着两个筐,一路喝唱,妇女们拿废铜烂铁换些针头线脑,也带来些稀奇古怪的见闻。
当然我也是奇闻之一被传出去,母亲拜托南北游走的杂货郎给留意哪里能治这个“病”。
功夫不负有心人,杂货郎带来一张药方,说体内有毒,要以毒攻毒才能好。
这番理论又吸引了我爹我娘,他们欢欢喜喜抓来药正准备下锅,却看见纸包里蜂虫虎蝎,面目狰狞。
我爹一把扔掉,不治了,咋能让娃喝这个,丑就丑吧,咱们养她一辈子。
然后蹲在墙角捂着脸呜呜哭。
03
我渐渐长大,村里的小孩不和我玩,他们都叫我“鬼”,每次我走近,他们就推我,让我走开,用石头丢我。
有一次石头砸在脑门上,针扎似的疼,我摸摸脑门,鼓鼓的包火辣辣,我哭着连跑带摔回家,妈妈和奶奶气坏了。
我哭累了,带着泪花在母亲肩上沉沉睡去,那天的晚风好凉。
我上学了,老师温柔漂亮,母亲把我交给老师,老师拉拉我的手,就像其他小朋友一样,我并没有觉得我和大家有什么不一样。
可是大家似乎不怎么喜欢我,围着我看,有的男孩子上来推我,说怪物快走开,女孩子也不和我玩。
我趴在桌上呜呜哭要回家。
一个胆大的男孩子说:“老师,她太丑了!”
老师跟所有的小朋友们说:“嘲笑别人是不礼貌的,要做一个善良的人,善良的人最漂亮,成成是大家的小伙伴,善良的人怎么会欺负自己的朋友呢,大家说是不是呢?”
大家异口同声说是,大家纷纷上来和我说成成我们做好朋友吧,我和她们一样笑得特别开心,忘记自己已经哭成花猫。
后来,课堂上老师谈到理想,有的小同学说长大要当警察,可以抓坏人,有的要当科学家,长大培育粮食,让农民收获更多粮食,而我的理想是当医生,希望能治好我自己的脸。
老师说只要努力学习,大家就可以实现理想。
我对老师的话深信不疑,就像父母相信我的脸一定可以治好一样坚定。
04
我到镇里上初中了,来自四面八方的同学每每看到我议论纷纷,有一次期中考试,我听见两个监考老师在后面嘁嘁喳喳,说什么阴阳脸云云。
我把头深深埋在卷子里,心里十分焦灼,如坐针毡,我越来越沉闷,越来越不想说话。
老师不在课堂时,同学们打打闹闹,像孙悟空一样大闹天宫,教室里像一锅烧开的水,而我可以旁若无人地看书,真的,唯有学习可以让我内心平静。
书里有地大物博,书里有天南海北,书里有海伦凯勒说:“我总是哭,哭我没有鞋穿,直到有一天,我看到有人没有双脚。”
我把这句话写在课本的扉页,每次看到心里好温暖,我不是孤独的。
书让我感觉安全踏实,我也总是在谅解别人,慢慢学会修复,我的世界也不全是阴天。
读书也让我收获了一位好朋友。
那是一个周六下午,松树的香味从窗户溜进来,璐璐带着凉凉的风降临到我身边,问我放学后可不可以一起写作业。
我估计是憋闷太久,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没有说话,只是点了一下头。
璐璐特别开心,放学铃响,她像一只麻雀一样扑棱飞过来,我度过了我最开心的一下午。
原来有朋友是全世界都被点亮的感觉。
璐璐的作文写得特别好,她借给我许多好看的书,她说我看书的样子特别投入。
她借给我书,我教她数学题。
体育课我俩在阴凉下踢毽子,上下翻飞的毽子一如我当时欢乐的心情。
我俩一起去食堂,一起手拉手去厕所,形影不离,像所有女生一样普通而自然,我的心门透进光芒来。
璐璐从来没有问过我的脸怎么回事,也不允许别人谈论我,她像个英雄一样保护我。我一度以为她是上天派来拯救我的天使。
璐璐带给我快乐不止于此,她就像那温暖的小太阳,给我带来一件礼物,她拿出一顶黑色的鸭舌帽,兴奋地给我戴上:“成成以后咱俩可以去操场跑步了。”
那时我感觉好幸福,那顶帽子是我这辈子收到过最喜欢最珍贵的礼物,那就是我的皇冠。
从此以后我可以和璐璐一起坐在夕阳的余晖里谈学习,谈理想。
璐璐的理想是当一名语文老师,她觉得领着学生朗读朱自清的背影是超幸福的事。她也想像鲁迅那样,以笔为利刃,剖开现实,治疗弊病。
少女的理想总是简单又饱满。我更加坚信她一定是天使,带我离开阴霾,就像我遇到的第一位老师。
我们相约考一样的高中,要一直一直在一起。
05
父母从来没有放弃过治好我的脸,农闲时节父亲就跟着工程队去打工。
后来他听说大城市的医院可以治疗我的脸,母亲把所有积蓄集中到一起。
奶奶拿来一个布包,里面有一些很旧很旧的钱和一对斑驳的银手镯,大家感觉这一趟一定会成功。
多年夙愿马上就要实现。全家竟然像过年一样高兴。
我们一家来到这车如流水马如龙的大城市,都顾不得看一眼高楼林立,霓虹闪烁,爸妈带着马扎驻守了一夜终于挂到了皮肤整形科专家号,爸妈像中了大奖一般高兴,说给娃治好了要这样要那样,兴奋得忘记了疲劳和饥饿。
大医院像一个高级的迷宫,形形色色,奇奇怪怪的人在白色地板蓝色墙围的通道里穿梭,嘈杂而不刺耳,我脑海里竟然出现密密麻麻的鱼群在蓝色洋流里翻转聚拢又散开的画面,麻木又好奇。
父母不停伸着脑袋,竖着耳朵,生怕错过了我的名字,没想到一辈子老实本分的父母有如此的机警和毫不畏惧。
专家说,这是一种血管鲜红斑痣,治疗起来难度比较大,父母忙问肯定能治好吗,需要多少钱?
专家说大概十五万吧,凡手术都有风险,你们好好考虑考虑。
从医院出来,父亲头上汗水涔涔,很是萎靡,失魂落魄,母亲搂着我抹眼泪。
我突然感觉自己欠了很大债似的,无比愧疚。我说我不治了,反正这么多年我也习惯了,没什么大不了。
爹突然把烟头一丢,使劲用脚尖碾了碾,特别坚定地说,治,还得给娃治。母亲也是无比的认可。
从此,家里所有人变成了飞转的陀螺,朝朝暮暮,日夜不停,只见人影斑驳。
我爹一刻不闲,掌握了编箩筐的新手艺,柔软的红柳条上下翻飞,在爹手里扭成好看的麻花,连塘边像头发一样的韧草割来扎成一把把绿色的扫帚。
我娘更是领着越来越多的鸡鸭鹅猪每天演奏交响曲。这个指挥家再也没有添置一件新衣裳,却要拼命给我织一件梦的衣裳。
我的奶奶将采来的蘑菇,金针花儿,各色药材,韭菜花儿仔仔细细晾晒好,装成一包一包交给父亲带到集市。
全家人追求革命的胜利一般,虔诚而坚定,热情而疯狂,辛苦而快乐。
农村的土地厚实而无私,不断长出我重生的希望来,从来没有失约或者敷衍过,像亲人一样可靠认真。
那些年大家各自忙碌,一砖一瓦构筑我改换容颜的梦想。
06
时间这个情绪复杂的神,既赋予了生希望,也夺走了父亲的血气,壮实的腰板明显佝偻,母亲的眼角额头添上许多皱纹,奶奶已是一头雪白了。
我顺利拿到了医学院的录取通知书,母亲像新得了一个鸡蛋一样,举过头顶迎着太阳旋转,那副画面就像一个即将迎风起飞的天鹅。
奶奶口口声声菩萨显灵。而我又成了乡邻与众不同的代表,成成这孩子自小就与众不同,果然不一般。
通知书载着我从乡镇来到了城市这个大世界,城市的人果然和乡镇的人不同,他们会用特别的眼神看我,但并不评论什么。
当我领到新课本时就迫不及待翻看起来,这里面有自我拯救的希冀,也是滋润我干涸心灵的雨露。我睡觉都想抱着它们入梦。
大学是座百花园,青春女孩儿在花园里尽情绽放,美到不可方物。
宿舍的小姐妹们渐渐恋爱了,看着她们别上好看的发卡,对着镜子莞尔一笑,高高兴兴和楼下的白马去自习,或者是手挽手穿过红男绿女,任由春风撩起如丝长发,露出明媚的脸庞。
我只能留着高中时代厚厚的刘海,脸旁垂下来的头发有些开叉,但它们至少让我看起来没有那么显眼,也不是我脆弱,这么多年以来,我早就学会了自我修复,我享受着学习带给我的充盈和满足,书中的世界是我明媚的四月天。
后来我读到《简爱》里 “你以为我贫穷、相貌平平就没有感情吗?我向你起誓:如果上帝赐予我财富和美貌,我会让你难于离开我,就像我现在难于离开你一样。上帝没有这样安排。但我们的精神是平等的。就如同你我走过坟墓,平等地站在上帝面前。”我还是流泪了。
我们曾不屑外在美的肤浅,要内秀,可是我连普通都不够,一度让我无法抬头面对镜子里的自己,但这么多年过来我何尝不是在修炼,没有比这个更糟糕,还有什么能击溃我。
许多人的一生未尝残缺或者丑陋,但也未必修炼成功,老天也没有薄待过我,爱我深似海的亲人,待我真诚的朋友,她们一路陪伴,我的内心从未有过空缺,我想这已经足够啦。
07
我到镇卫生院实习,我不停地学习和练习,辛勤的汗水洒在哪里哪里就长出丰硕的果实来,就像家乡的土地一样。
上天分给我的蛋糕苦中包着甜,甜里裹着苦,而我总是苦大于乐,我又从苦中开出花来。
但现实是坚硬残酷的,我收到了各种各样的拒绝,但却是无可奈何,社会还是喜欢美丽容颜的,至少也是个正常容颜,心里明白但又酸楚。
我开始有点痛恨我的脸了,我扔掉所有的镜子,里面的幻象摔成碎片。
我感觉自己像犯了罪一样,无处躲藏,我怎样去见我还在黄土里劳作的亲人。
爹妈觉察到了我的阴郁,我爹说天无绝人之路,咱在村里开个门诊,一样可以给人治病,爹又去村委会给我“拉赞助”
我总是从泥泞里站起来,等泥巴干透,伤口愈合,抖落尘埃,继续往前走,从未被前面还有的泥坑震慑,摔得多了,伤结成疤,疤长成盔甲!
对,我要去考医师执业资格证。
我又找到了存在的意义,原来在这普通的乡间我一样可以实现自己的价值,再无关于容貌。
农村合作社像一股新鲜空气注入我的家乡,家里的土地改成苗圃,收入渐渐好起来,日子像香气浓郁的百合热烈地绽放。
二十五岁生日,父亲倒了满满一杯酒,一饮而尽,似乎鼓了十足的勇气,说钱攒起来了,妮子,咱再去趟北京吧。
这么多年他们还是没有放弃这一丝希望。执念日久也会刻骨铭心,这时候的我反而很释然,也深刻知道我的胎记到底有几分希望,我再也不愿意冒任何风险,在他们心上划刀。
生活很少有完美,别人看似完美的生活,其实有我们看不见的残缺,生活也是戴着一半的面具呢,我们要坚持修炼,坚持到在面具之后依然能看到完整的世界。
正是因为有这半张面具在,我得以看到更真诚的东西,它为我遮住了一半的浮华,从不使我分心修炼。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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