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青楼女子的崛起
来源|汪二峤(ID:wangerqiao66)
1
江川原是读书人,家中老母去世后,他不懂生计,遂去投靠远房亲戚,不料途中遇到大雨滑坡,跑去附近的破庙躲雨,意外结识了王生。
王生见江川将最后一点干粮,分给了庙里一对母女,顿生好感。得知江川要去投靠一个十年未联系的远亲,觉得不妥,且十分冒险。
一来,不知那亲戚是否还在原处;二来,十年未见,亲戚可愿收留他?
王生的潜台词是,江川这样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弱书生,能干什么?
江川讷讷的,他从未想过这些,一时没了主意,求救似的看着王生。
王生是桐城的大财主,为人最是豪爽,他说你我有缘,不如你跟我去桐城,为兄给你寻个账房掌柜的活计还是办得到的。
若是以前,江川会认为账房掌柜辱没了他读书人的身份,可经历过没钱的日子,他就懂了,这世上,身份不如扎实地活着重要。
于是,他去了桐城。王生见他不善交际,便将他安排进账房。
江川诚惶诚恐,努力做事,生怕辜负了王生的信任。
两个月后,王生约江川品茶,在那个小院里,他见到了清婉。
2
江川在乡下长大,哪见过清婉那样的女子,就是坐着不动,也像幅画。
江川看痴了。
清婉的婢女,起了作弄之心,在茶里放了一把盐,再递给江川,他却毫无知觉地全喝了,还直愣愣地说,好茶好茶。
婢女大笑,你这呆子!
江川这才反应过来,涨得满脸通红。
江川窘得不知如何是好。王生大笑着解围,江小弟也是慕少艾的年纪啊,清婉,再给江小弟一杯茶,而后又对婢女说,这回可不许淘气了。
江川看着王生三两句就轻易化解了自己的尴尬,感激之余也有点难过,王生不过比他大七八岁,却家业有成,处事老道,反观自己,读书不成,父母也先他一步离开,他连孝敬的机会都没有了。
想到此,江川有些失意,眼眶微微发红。
清婉突然出声对江川说,江公子,可否劳驾帮我采几枝玉兰花来?
玉兰花长在院子后面的小花园里,江川初时以为,清婉因他身份低微所以指使他,可他转念一想,在坐愿为清婉效劳的公子哥不知几何,为何偏选了他?
事后,江川折回清婉处,想问问她为何。
清婉将他采来的玉兰花别在耳边,轻笑,小花园平日里都是我亲自打理,那里无人会去。
江川就懂了,她定是看出自己眼眶发红,寻了个借口让他独自避一避。
江川深深对着清婉一揖,江某谢过小姐。
3
一旦入了眼,入了心,便疯长成了魔。
江川把清婉记在了心底。
假如,她只是个美丽女子,大抵欣赏过就算了,可她竟然那样善解人意,江川就忍不住心动。
清婉的身份用不着细查,稍微一打听就知道。
清婉原是青楼花魁,王生是她的恩客,后来她从青楼赎身,王生出了大力。
她住的院子,也是王生送她的。
江川有些黯然,却也不觉得意外,只是王生既然有心替清婉打算,为何不纳进府里?
置为外室,虽看起来自由,但始终有人会指指点点。若有了孩子,也难认祖归宗。
有一次与王生小酌,江川忍不住问了。
王生看了江川一眼,却说,江小弟你想错了,我与清婉旧日虽有些情谊,现下却只是一起品茶的友人而已。
原来,他未曾有纳清婉入府的念头,也不承认清婉是他外室。
江川很生气,那样美好的女子,难道不值得好好待之?
王生饮下一口酒,笑着对江川说,你心疼啊?
那笑在江川眼里就有些嚣张。他自然心疼,却也明白许不了清婉什么。
王生又说,你既心疼,那便娶了她去!
这话说得好没趣,江川也跟着闷头猛喝。
不记得喝了多少,但王生那话终是在他心底生了根,被酒意浇灌得破土而出,他真的踉踉跄跄跑去找清婉,口齿不清地说,我娶你可好?
清婉回了什么他不记得了,他醉死了过去。
4
醒来时,江川依稀记得自己向清婉求亲了,他脸一白,忙不迭向清婉致歉,说昨夜酒喝糊涂了。
一抬头,竟然发现清婉哭了。
江川慌得更厉害,这下把佳人得罪狠了,也不知要如何赔罪才好。
清婉满脸泪痕地说,原来,江公子说要娶我的话,竟是玩笑。
江川傻了,他结结巴巴地说,不,不是玩笑⋯⋯
清婉拿帕子轻沾眼睛,那么,江公子真的愿意娶我?
她的眼睛像清晨蒙了一层雾的山林,江川只觉得被吸了进去,无法自拨,他听到自己坚定的声音,是,只愿姑娘不嫌弃江某身无长物。
清婉又问,江公子当真不怪?我的身份并不清白。
无论外人如何称赞她的才貌,她出身青楼都无可更改,这将是她一生的污点,也会随之带进夫家。
江川郑重地说,姑娘五岁被卖入青楼,五岁不过一稚童,姑娘如何能做主?那不是姑娘的错,我何怪之有?
清婉怔怔地看了他一会,江川以为自己又说错什么话了,却见她笑了。
她笑得忧伤,却异常明媚灿烂。
他想买间小屋,但囊中羞涩,想找王生预支几个月工钱。
因为经济不宽裕,江川只买得到桐城边缘的房子,与原来清婉住的院子相比,差远了。
那院子,清婉还给了王生,她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她有了夫君,自然是夫在哪,她在哪儿。
江川愧疚地对清婉说,委屈你了。他知道清婉很舍不得以前院子里亲手栽培出来的那些花草。
清婉抿嘴一笑,委屈什么?再说,不过就是些花草,买了种子,等个几年,咱们这院里不又花团锦簇了。
她说咱们。
江川的心烫得厉害,一纸婚书也好,一床鸳鸯被也罢,都不如这句咱们让他觉得踏实。
他们真的是一家人了,酸甜苦辣乐都将一起承受,生生世世,天长地久。
江川猛的将清婉搂进怀里,她身上不再是胭脂香,而是早起替他做羹汤的柴火气。
可是,很好闻,真的。一粥一饭,一针一线,这将是他江川和清婉的一辈子。
5
一个单身男子和有了妻室的日子是截然不同的,有烟火喜悦,自然也有柴米油盐的困扰。
清婉的婢女依旧跟着她,一个家,养着三个人。
原本,清婉还存着几个钱,但半年后,她下身突然出血不止,找大夫一看,原来已有两个月身孕,但孩子留不住。
大夫细查了,本来在青楼的时候,清婉被灌过一些伤身体的药,一旦有孕,母子难安。
幸好发现得早,虽然胎儿保不住,但大人可无事。
大夫说,清婉的身子想要生养孩子,必须吃满三年的药,可每样药材都价格不菲。
这些药,动用了清婉的钱,可她存下的银钱也不多,很快就捉襟见肘。
江川更卖力了,厚脸皮求着王生多介绍几家铺子的账务给他做,即便如此,相比药费,依旧杯水车薪。
他甚至动过心思,在账本上做假,但到底良知犹在,也不忍辜负王生的信任,没下手。
那天,他归家得早了些,屋里却无人,邻居在他家门口探头探脑。
邻居说,这些天江川走后不久,就有一辆大马车接走了清婉,晚上赶在他归家之前回来。
他说得似是替江川着想,不要被一个出身青楼的女子骗了,可江川知道,邻居不怀好意,无非是想,他何德何能,能娶得清婉这样的女子?即便她出身青楼又如何,才貌俱佳,足够让他这样的凡夫俗子艳羡,甚至嫉妒。
江川只笑说,那是有家夫人想请清婉参祥新式衣裙的花样,所以才请了她去。
他断不能让他人有半分指摘清婉的地方。
如今她是他的妻,一荣俱荣,她的一切,他亦要承受。
江川虽然早年不懂生计,但滚爬几载,放得下身段做账房,自然也不会端着姿态远庖厨。
待清婉归来时,江川已经做好饭菜等着了。
他说,原来等人竟是这般滋味,娘子往日辛苦了。
婢女脸色先变了,想开口说什么,被清婉打断,那妾有口福了。
开桌时,清婉拿出一小壶酒,慢慢温着,直截了当地说,这些日子,接她走的是王生。
6
清婉原也没想要瞒着江川,只是那些日子他忙,就没拿这些事烦他。
王生经商,经常需要做局,这局如何做,在哪儿做,请谁做,都有讲究。
有些人,喝上几杯就可称兄道弟;有些人,叫些花娘睡一睡就有了共泽袍的情谊;还有一些,聊得舒服了才谈得上合作。
清婉通诗词歌赋,懂得察颜观色,手段八面玲珑,又泡得一手好茶,有她在,即便最后生意谈不成,总归交情有了,反正来日方长。
清婉说,王生允了她,若是谈成一笔生意,分她一成利。
江川抿了一口酒,只说,辛苦娘子了,是为夫的没用。
清婉眼里悄悄滑过什么,轻声说,你我夫妻,不许这样说。
打那以后,清婉依旧会去王生那里。
有了钱,那药继续吃着,大夫说,她身体恢复的不错,继续吃下去,生养孩子绝对没问题。
这时候,江川却悄悄辞了账房,转而问清婉要钱。
他不说要做什么,清婉也没问,取了钱就给他。
7
江川拿钱的时候不定,有时多有时少,只是呆在家里的时候少了,且有时会出门两三天。
有一次,他竟然要出门半月。
清婉说,家中就两个弱女子,能否别去?
江川硬着心肠,说我去向王兄讨两个下人用一用,护着你们半月。
说完人就走了。
婢女在一旁急得跳脚,她早觉得自从江川知道清婉从王生那里拿钱时,就变了。
那些钱数不少。
他拿银钱做什么?
再则,他们夫妇已经有大半年没有同床了。
婢女小心地提醒清婉,男子天生皆薄幸,这个江川未必是例外,何况清婉这样的身份,他能装个一年半载已是不容易,所以清婉还是要早做打算。
清婉轻轻捏着床头上那朵已经枯萎的玉兰花,像是自言自语,又像在回答婢女。
她说,不会的,夫君不是那样的人。
婢女气得直跺脚。
王生也知道了,他问清婉需不需要他去打听江川做了什么。
清婉拒绝了。打听了又能怎样?该来的迟早会来。
过了半月,江川回来了,他瘦了许多。
他说想念清婉做的素面。
清婉笑着应好,端出来的却是铺满了肉片的一碗。
江川大喜,说果然娘子懂我,于是滋溜溜三两下吃完。
8
第二日,江川去接清婉,他朝王生深深一揖,王兄助我夫妇良多,江某感激不尽。
可是,他希望清婉不要再去了。
过了三天,王生才知道,为何江川不让清婉再去他那儿了。
因为,江川考中了秀才。
一介平民之妻可以帮他在局上谈些生意,但秀才娘子就不行。
清婉,是有身份的人了。
第二年,江川中了举。
待众人想去他家庆贺时,发现他带着清婉悄悄搬走了。
江川回了原籍,清婉问他,为何不继续考下去,若是能中进士,大小也是个官老爷了。
江川苦笑,此次我中举已是天大的运气,机缘巧合让我合了主考官的胃口,怕是要落榜。
江川很清楚,他到此为止了。
如今他是举人,在老家,他是头一份。
他置了些田地,开了间小学馆,周遭的人都会敬着他。
自然,也会敬着清婉。可假如他成了进士,被授了官,那么清婉就将永远在一群官夫人中间被指指点点。
到时,他该如何选?
尝过权利的甜头之后,他能否坚守清婉?可若放弃清婉,她何错之有?
她本就飘零半生,尝尽苦楚,何必再让她遭一次难。
9
置田地的钱,是清婉出的。
当他得知清婉去了王生那里时,他就知道了自己的无能。也清楚光靠账房的收入,不能支撑高昂的药费,也不能支撑他们这个小小的家。
他不甘,却也无法。
所以,江川没有阻止清婉,也没有立场阻止。他只是去找了王生,脸面全无地要他发誓,绝不让人欺辱了清婉去。
王生应了,他的人品,江川还是信得过。
然后,江川开始找清婉要钱,因为书纸要钱,请人授课更要钱。他要考上秀才,有了身份,才有能力。
他暗暗的,像一只蛰伏已久的蝉,熬过寒冬的凛意,活到了春天,鸣叫起来。
他没有告诉清婉他拿钱做什么,清婉也从未问过。
就像他,从来不曾多问一句清婉和王生的关系。
其实有人告诉过江川,王生曾打算纳清婉入府,但他家不同意,高堂老母以死相逼,不许他与清婉再有任何男女瓜葛。
要问清婉疑心过江川吗?
她必定会说没有。
大半年未同床有什么关系?她那次小产把江川吓坏了,怕她再有孕,身体经不起第二遭,所以他忍着。
何况,她生辰那天,醒来时,发现床头上挂着一枝玉兰花。
玉兰花是桐城另一边才长得有,那花还含着露珠,定是江川赶早去取来的。
最重要的是,江川曾说,她身在青楼,并非她的错。
世道,命运,将她一个弱女子吹打得无法反抗,终于有人懂得她的无能为力了。
江川是真的懂她。
如此懂她的人,怎会辜负她?
所以,清婉是真的信江川。
他们有许多话的确未讲明,但亦深信他们不曾放弃对方,也不曾对不起对方。
他们只是默默地用自己的方法,把这个小小的家,努力地、拼命地维持下去。
这世上最深之情是,无需言语,你懂我,且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