防疫隔离期，一对离异夫妻间的无果爱情 | 镜相

本文作者老歌，代表某联防单位与社区工作人员在疫情蔓延的这段日子蹲守社区。这是他观察到的一组特殊的居家隔离案例。

离婚后，每年的腊月二十五，姜四花都要把判给前夫的女儿，接到娘家安徽过春节。今年1月30日，正月初六这天早上，姜四花开车140多公里，把女儿送回前夫家。看到女儿依依不舍的眼神，她心里很不好受。

正打算走时，社区工作人员上门排查外来人员。按当地新型冠状病毒肺炎防控规定，姜四花虽然不是来自疫情重点区域，但也不得离境，必须和女儿及前夫、前夫的父母，进行为期14天的居家隔离观察。

14天，336个小时，20160分钟。

姜四花心情复杂。高兴的是，可以和女儿小倩再呆上一段时间。尴尬的是，要跟离婚11年的前夫张关军在同一个屋檐下，共同生活近半个月时间。

张关军的房子在城中村，是一座三层自建房的一楼，面积约90平方米。除了卫生间、厨房、客厅，有三个房间。一个大点的房间，带有卫生间，住着张关军的父母。一个房间，住着张关军。一个房间，属于小倩的小天地。这是姜四花张关军离婚后张家的格局。在1月30日至2月12日这段日子里，这个格局将被打破。

城中村

张关军家

“我睡哪里呢？”姜四花有点为难。

当时，社区工作人员要求姜四花在张家居家观察，她提出过异议，认为她这个外人，与前夫生活在一个屋檐下不方便，希望社区能另外给她找个地方，但被拒绝了。张关军倒没有表示什么，说当然要配合政府的工作。

30日下午1点钟，社区工作人员在家门口拉起一条隔离带，还贴上一张“此户为居家观察户，近期谢绝来访”的温馨提示。每天，社区和联防单位各抽调一人，在他们家门口从上午7点钟，蹲守到晚上10点钟，要求姜四花和小倩呆在房间里，不能在厨房、客厅和其他房间走动，上卫生间前后都要用酒精消毒，吃饭要分餐，更不能走出家门。蹲守人员一天两次记录他们的体温检测结果，有什么生活上的需求，比如采购生活用品，就立即提供服务和帮助。

张关军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有时候会装作不经意地瞄姜四花一眼。但在姜四花看来，虽然隔着厚厚的口罩，但张关军的神情是有些幸灾乐祸，甚至是心怀鬼胎的。

张关军的父母亲年事已高，腿脚都不很方便了，平时除了到客厅吃饭，基本上呆在房间里不出来。以前没有疫情，遇上好天气，才坐在门口晒晒太阳。最后，张关军决定，就把父母“隔离”在他们自己的房间里，反正房间里有卫生间，一日三餐给他们送进去，这样便于姜四花和小倩的生活。他自己做好防护就好了，何况在内心里，他不相信姜四花和小倩会传染病毒。

姜四花原来想将沙发整理一下，铺上一条褥子，晚上就在这里将就。想想还是放弃了，因为张关军夜里去卫生间，要经过客厅。

姜四花对女儿说：“小倩，晚上妈妈跟你一起睡。”

小倩今年15岁，已经是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每年，姜四花带她回安徽过年，她天天缠着跟妈妈睡一个被窝。但这回，姜四花跟她搭铺，她不是很情愿。小倩心里一直有个愿望，那就是父母能够和好，一家人和和美美的过日子。

大人的世界，她懂一点，又不全懂。

居家观察的第一天晚上，姜四花彻底失眠了。半夜，她听见张关军起来过两次。一次去上卫生间，马桶冲水的声音很响。有一次在客厅里呆了十几分钟，有按打火机的声音。张关军抽了一支烟。

1999年，22岁的姜四花和几个小姐妹决定到浙江打工。有的去了杭州，姜四花不愿走得太远，来到安徽与浙江交界的一个县城，在一家饭馆当服务员。她出生在农村家庭，下面有一个妹妹一个弟弟，出门打工，就是想赚点钱，一部分寄给家里，一部分自己存起来，然后找个男人嫁了。她对生活没有过高的奢望。

那年，张关军29岁，是一名货车司机，最远跑过黑龙江。张关军喜欢交朋友，没有出车的日子，就约上几个人去吃饭喝酒。姜四花打工的那家饭馆，张关军经常去，时间一长，两人就认识了，后来，谈起了恋爱。2002年，结了婚。

3年后，小倩出生了。这年，张关军出了一次车祸，人没事，但车子毁了。当时，六合彩在民间很风行，张关军做起了庄家。

所谓的庄家，就是每周二、四开盘前，将赌徒们所押下的彩单（即赌款）收集起来，交给上一家庄家，除对接下的单子的中奖金额提取一定比例的折扣外，庄家最大的收入是，把一些赌徒下注的一部分单截留下来，装进自己的口袋。

现在想想，张关军都觉得好笑，压六合彩的人怎么那么幼稚。每次开盘前，赌徒们总会收到很多六合彩小报资料，表面上是帮助他们分析中奖信息，实质上是诱导他们购买不可能中奖的码，这样就减少了中奖机会，庄家赚到钱的机会就更多。压六合彩的人想尽一切办法，求神拜佛，寻找特码消息，费尽心机，最后换来的却是痛失钱财、家庭破碎。

不到半年时间，张关军的腰包就鼓了起来。男人有钱就变坏，张关军开始夜不归宿。

姜四花知道了张关军在外面的胡作非为，刚开始并没真正想要跟张关军离婚，只是想吓唬吓唬他，让他悬崖勒马，回头过正经日子。张关军蹬鼻子上脸，倒是一定要离婚。姜四花只好在离婚协议上签了字。4岁的女儿小倩判给了张关军。

后来她才了解到，那时候，张关军外面已经有了一个女人。

姜四花先是回娘家呆了半年，然后去了上海打工。3年后，又回到安徽老家，在一家外贸公司做后勤。

离婚第二年，县里组织了一次打击“六合彩”等赌博活动专项行动，张关军被抓，判了4年有期徒刑。

刑满释放后，物是人非，当初跟张关军的女人跟了别的男人。上有老下有小，张关军在工业园区一家工厂找到工作，平常加加班，一个月能拿6000元工资。

他把赌瘾全部戒掉了，平时除了上班，就是在家看电视陪女儿。亲朋好友给他介绍过几个女的，小倩坚决反对，把门摔得震天响：“你不能跟我妈认个错，把她请回来不可以吗？”

小倩以为张关军给姜四花认个错，生活就能回到从前。

2018年春节，姜四花来带小倩去安徽，小倩问：“能不能让爸爸跟我们一起去？他给外公外婆买了很多礼物。”

那天，张关军穿戴一新，面露期待。姜四花知道，这是张关军授意的。

姜四花拒绝了。

有时候，姜四花也会在电话中，主动跟张关军交流女儿教育方面的事情。张关军经常把话题绕到别的上面，比如身体怎么样？现在的工作累不累？姜四花一次次地把话题拉回来。张关军一直有和姜四花复合的想法，多次试探，但姜四花表现得冷冷的。

姜四花长得眉清目秀，这几年，接触过几个男的，现在的一个，还在不咸不淡地继续交往着，但觉得隔着一层什么，深入不了。

躺在床上，像放电影似地，这些事情一一在姜四花的脑子里一幕幕闪过。

1月31日，居家隔离观察的第二天，除了上厕所，姜四花都呆在小倩的房间里。测过体温，拍下照片，通过微信发给社区和联防单位的蹲守人员。又打电话给安徽的父母，说有事情要耽搁几天再回家。几个朋友电话或者微信她在哪里、忙什么？她又不好实话实说，随便找了点理由唐塞过去，怕他们错以为自己真的被感染了，以后都不敢相见。

这天的一日三餐，是张关军烧的。早餐是粥和当地的特产——煎醅糕；中餐共六道菜——炖土鸡、红烧鱼块、冬笋炒酸菜、油煎豆腐、辣椒炒菜心、酸辣汤；晚餐是香辣蟹炒年糕。这些饭菜，张关军都分成了五份，严格地实行着分餐制度。
这也让姜四花感到一些自在，毕竟可以不用坐在一张桌子上。

菜又辣又香，当地人喜欢吃辣，姜四花从前刚嫁到这里时不适应，但吃多了，就喜欢上了。可以看出来，张关军烧这些菜是花了点心思的，全是她以前喜欢吃的。但时隔11年，姜四花的口味完全变了，变得不喜欢吃辣了。人总是在变化着。

第三天，也还是张关军张罗的，在厨房里，他还哼起了歌，看来心情不错。这天的菜，辣味依然十分充足，姜四花的肠胃像被火灼了一样。但白吃白喝白住，她又不好说什么。

几天睡了吃，吃了睡，全身的筋骨又酸又痛。2月3日，姜四花趁张关军还没有起来，就去了厨房，故意将锅盆勺铲弄得乒乓响，目的是提醒张关军：我已经在这里了，你别出来了。张关军从房间里走出来，说：“上面有要求，你不能做饭给大家吃，你想吃什么，直接跟我说就是了。”姜四花想起居家观察的相关规定，叫张关军对刚才她动过的厨具进行一次全面的消毒，说：“菜少放点辣椒，能做的清淡一点吗？”

张关军听进去了。这天的一日三餐，一半的菜，是按照张关军一家的口味烹制的，一半的菜，是按照姜四花口味烧的。张关军一语双关：“要彼此适应彼此嘛。”

5口人的体温，一直都很正常，也没有咳嗽、胸闷等症状，就是一天到晚闷在房间里不能出去活动不好受。

2月4日一大早，小倩对姜四花说：“妈，你能去客厅里看看电视吗？你在我房间里，我静不下心来做作业。”

姜四花明白小倩的心思，她是在为张关军创造能和她多呆在一起的机会。

姜四花来到了客厅，张关军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连续剧，往里挪了挪身子，意思是让姜四花也坐下来。姜四花坐在了饭桌前的一张椅子上，张关军把遥控器递给她：“你想看什么台，你自己选。”

姜四花坐着没动，眼睛虽然盯着荧屏，但什么也没看进去，脑子里一片空白。

张关军坐了一会儿，先是到小倩房间呆了十几分钟，然后进自己的房间打电话。按照当地的规定，企业一般要等2月10日才能开工，但居家观察期，要等到12日才结束，去厂里上班，得13日。张关军打电话是请假：“厂长，这几天的工资你们不会不开给我吧？”当得到工资一分不会少的答复后，张关军高兴地说：“放心，我保证足不出户。”

当地张贴的防疫标语

这天上午，姜四花主动和张关军谈起了小倩的话题。小倩今年上初中二年级，明年，就要参加中考。小倩的成绩在年级里属于中上游，语文是拉分科目。

姜四花对张关军说：“给小倩报个课外补习班，补习费我出一半。”

她还说：“如果小倩成绩没提高，高中就去安徽上。”

张关军说：“等明年中考过后再决定。”

围绕女儿，姜四花和张关军聊了差不多有一个多小时。这是他们离婚以后，第一次面对面谈话这么久。

这时，姜四花手机响起了微信提示音，一看，是那个一直不咸不淡交往着的男人发来的。姜四花躲进了卫生间。她开始回复那男的。

这男的是一位亲戚两年前介绍认识的，也是离异的，没有子女，在一家酒店当大堂经理，在县城还有一套100来平方米的房子。但姜四花的内心还是没有接受他，因为这男的也喜欢赌钱。张关军的教训在前面。

微信中，男的问她这几天怎么消失得无影无踪，姜四花告诉他在前夫家陪女儿。男的说话变得尖酸起来：“你们是不是藕断丝连、旧情复发、重续前缘？！”姜四花突然觉得很没意思，手一点，将他拖入了黑名单。

本来，姜四花2月10日也是要上班的，可她回不去，打电话跟经理说明情况，经理说：“你回来的时候，千万不要外出。我提前告诉你吧，好有个思想准备，按我们这里的规定，从外地特别是从湖北、浙江等疫情严重的地方回来，仍然要居家观察14天。”

姜四花脑袋“嗡”地一声——14天加14天，她有28天必须足不出户。

由于心情不好，这天晚上姜四花又失眠了，加上来了例假，半夜里感觉胸很闷。好在第二天起来，虽然眼圈有点发黑，但没有别的什么不舒服，体温也很正常。
姜四花任由张关军烧什么，她就吃什么，没有那么多的讲究。

饭后，张关军洗过碗筷，又对家里进行了消毒后，去阳台抽了一根烟。等他们回到客厅时，姜四花打开电视机，频道切到浙江卫视，播出的是电视连续剧《决胜法庭》，这是一部法制剧目。姜四花喜欢追的是家庭伦理剧，但他知道张关军喜欢，就没有换台，有一搭没一搭地往下看，后来，被剧情吸引住了。

还没离婚的时候，每天晚上饭碗一推，张关军就起身往外走，找人打扑克或者搓麻将。后来做上六合彩庄家，更是经常不着家，两人几乎没有在一起看过电视。真是沧海桑田、世事变迁、物是人非。但不管怎样，近在咫尺的张关军，让姜四花还是觉得那么的陌生。

14天，终于熬过去了。

2月12日上午9点钟，疾控中心来了工作人员，给姜四花他们测了体温，又询问过一些问题后，解除了他们的居家隔离观察。

姜四花打开大门站在室外，好好地吸了口新鲜空气……我可以回安徽了。

张关军说：“吃过午饭再走吧。”

这天的午饭，张关军烧了五个菜。很快，菜就上桌了。小倩开心地叫道：“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开饭罗。”这回，姜四花坦然地坐下了。姜四花入住张家第14天，第一次坐上饭桌，和大家一起吃饭。

五个菜各尝了一口，不辣，看来，张关军烧的时候，完全照顾她的口味。两位老人用筷子指指菜说：“四花，这就是你的家，你多吃点。”

小倩是五个人当中最高兴的，她给姜四花夹了一只鸡翅膀，又给张关军夹了一只鸡翅膀，然后兀自笑了起来。姜四花明白她的意思，两个鸡翅膀，寓意比翼双飞。

饭后，一切归于平静。姜四花要启程回安徽了。

小倩情绪突然变得很低落，一直拉着姜四花的手，张关军默默地站在一边抽烟。
出门前，姜四花从包中取出1000元钱放在桌子上，说是这14天的生活费。张关军不肯收，姜四花说：“这样好了，这是我给小倩爷爷奶奶过年的压岁钱。”

我和社区工作人员送姜四花去停车场。14天相处下来，我们差不多已经成了朋友。半路上，我们半真半假地说：“你们复婚吧，给孩子一个完整的家。张关军现在学好了，想老老实实过日子了。”

这时，姜四花手机短信提示铃响起来，姜四花看一眼就立即删除掉，说：“是他发来的，意思跟你们说的一样。

她发动车子，按了两下喇叭，算是跟我们告别。看着车子远去，我想，等待姜四花的又是14天的居家隔离观察。但之后，会有新的生活在等待着她。在出来的路上，我们都看到，路边的泥地里，长出了一片酢浆草，几朵粉红的花在风中摇曳着。

解除隔离的姜四花在门外透气

* 文人中均为化名

文、图 / 老歌

编辑 / 刘成硕

运营 / 实习生 胡雅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