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全民宅家抗疫,空间距离变得难以逾越,一些生活秩序被打乱,新的社会运行方式应运而生。比如,网络教学作为一种临时性手段,被推至前台,几乎全量上线。同时上线的还有引爆热搜的各种吐槽。
以下是网课大潮中三位“主播”的故事。有人“被迫营业”,在直播平台给十个班的学生教英语;有人自建微信课堂,在微信群里指导学员练瑜伽;有人如鱼得水,在各种排列组合中进行教学改革实验……老师们“被迫营业”
Charlotte 在汕头一所实验中学里任教,教高一英语,军训时因为震得住学生,因而被选为班主任。她还记得,2月10日,年级主任“可爱不失严肃的钱老头儿”曾问她能不能直播讲授寒假作业。她借口家里网不好,拒绝了。私下里她吐槽,“我觉得直播课一点用都没有。”熊孩子们在家就像被放生了一样,学习自觉性太差了,远在天边的老师管理起来太难。而2月16日晚,她突然发现自己的名字出现在《高一年级第二阶段网络直播课程安排表》上。与此同时,年级主任在教师群里通知, “开学后不会安排老师从头上课”。新课表上,学生们一周上七天,每天六节课,每节课45分钟。英语作为主科,每天都有排课。二月,在四川大学匹兹堡学院任教的权新峰兜兜转转,终于找到一家被允许营业的理发店,先后跑了三次才顺利理了头发。2月24日下午,他给大一新生上了春季学期的第一节直播课,课程是全英文授课的《工科化学2》,原本三节课的内容,只直播了40分钟。与之相应的是,他在QQ里抽检提问了25人。直播进程到一半时,到下课时间了,“狗儿子”Googoo对着他叫了起来。一直关注教学改革的权新峰,没有想到变革会是以这种方式到来——突然而至的疫情,将教育往前推进了10年,而大家都没有做好准备。
时间再往前推一个月,1月24日,大年夜,有人在微信上问瑜伽教练孙宇(Fish),能不能组织一些SOHO YOGA课,通过线上教学,在家练瑜伽,聊胜于无。那时候,线下已经找不到可以练习瑜伽的场馆了。部分学员觉得,教练只能在屏幕的另一端看着自己练习,颠覆了线下面对面地实际演示和接触指导,多少有些奇怪。鉴于大多数人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而瑜伽也确实需要直接接触才能做出精准的调整,线上教学的计划搁浅了。到了年初四,学员们 “在屋里实在是憋得发疯了”,Fish开始尝试通过微信群视频通话的方式指导他们练习瑜伽。“特殊情况,没有办法了。”这一试,就一直持续到了现在。意外频发
2月27日上午10点,Charlotte开始了她的第11次网课直播。她的“直播间”颇为简陋:
由两个床头柜拼起来的“办公桌”被布置在墙角,左边摆着电脑,连着网线和鼠标,右边放着作业本和圆珠笔。插排就在边上,时刻准备给电脑和手机充电。左侧边缘夹着一个手机支架,原本是准备固定手机用来直播的,但是后来放弃了——在纸上写字讲解太耽误时间了。
“办公桌”前是一把木制椅子,上面放着红色心型的软座垫。她强调这个“一定得要”,不然坐久了屁股会很痛。左边的柜门早已不知去向,柜斗里放着书和资料;右边柜门关着,直播时双腿无处安放,有些难受。坐得累了,就垫一个装饼干的大圆铁盒在电脑下,站着讲课。
Charlotte的简易“直播间”。疫情期间,全国范围内还有很多这样的工作台。
从硬件设施到上课环境,家里人为了她的“网课大业”操碎了心——网线是现找的,直接把电脑连上宽带;新换了路由器,防止无线网掉线;家里插排不够用,现买了一个;手机支架是弟弟从卖过电脑配件的二伯家杂货间里翻出来的。直播时,照例是要关上卧室门的。妈妈和弟弟都尽力控制分贝,或者干脆不说话,“你不知道他们的嗓门有多大,尤其是我妈吼我弟的时候”。这天上午,她准备讲情态动词专题,这是高考常考考点。像往常一样,Charlotte提前半小时坐到电脑前,打开PPT过了一遍课件。离上课还有一两分钟的时候,打开直播app,开直播间,设置为不露脸模式,点击录屏。她关闭了弹幕投放到主屏幕通道——避免弹幕遮挡课件内容,分散学生注意力。简单的测试询问后,她开始上课了。授课对象从一张张具体的稚嫩的脸变成了一个个中二的ID名字:六班最帅小猴子、黯淡树叶、予酱、孤独的麦克风、我是一颗小虎牙、啵啵虎、软甜、最爱牛、黑子……在之前的某节课上,教读了两遍单词后,Charlotte只够讲24个单词,其中14个还是在复习上一节课的内容,真正的新内容只有10个单词。对于Charlotte来说,教读单词的步骤必不可少:“这些学生的基础很差的。有些考不上深圳、广州和东莞的高中,就退而求其次,转到中小城市(汕头)来。也有一些老家就在本地的,初中的时候都没学。”但她没有意识到,在教读的过程中,她语速飞快,原本预留给学生的跟读时间远远不足。好在,直播平台上有录屏功能,学生们可以选择回放。这节课里,她要讲can/could、may/might、shall/should、will/would、must/have to这5组情态动词。原本她习惯一边对着电脑讲PPT,一边用手机看直播间里学生的弹幕互动。但是由于需要赶进度,她讲得有点快,“我不知道有没有人在记笔记,可能有点快啊”,提醒学生们只需要记一些意思和用法。前半节课里,她几乎没有时间看弹幕。24分时,她看到有学生在弹幕里反映关于shall和should的分析“有点懵”,于是她停下来,重新讲了一遍。期间,她不时地移动一下app里遮住课件内容的小浮窗,叉掉弹窗广告。即便已经有了10次直播经验,这节课还是会出现问题。30分29秒时,她正在拓展讲解ought to与should的区别:“Ought to表应该,语气比should强烈,指的是出于道德责任、行为准则等客观情况应该做……”此时,声音戛然而止,只看见鼠标像无头苍蝇一样,在屏幕上飞来飞去,看得人眼花缭乱。学生们有些茫然,在弹幕里互相问,是不是没声音了?弹幕发酵了整整两分钟,直到她瞄到手机上弹出来学生发来的微信消息。来不及回复学生消息,她迅速退出软件,重启,打开PPT,重新进入直播间,调了一下扬声器的设置。设置完毕后,她问“现在有声音了吗”,然后,弹幕区就“失控”了。正处于青春期的男生们,开着“有了”“几个月了”的玩笑。下课时间到了,她提点了一下作业重点,光速下了播。录屏完成后,她给这个视频标题保存为“2月27日直播课——你们认真学习的样子真好看,加油!”。居家网络教学总会面临意外频发的状况。街上传来的巡逻警笛声,瑜伽课上的网络故障,化学课上突然的狗叫……你永远不会知道下一个bug是什么。疫情期间,这些bug被放大,被整合,满足着人们的娱乐需求,而一些真正的问题也被消解在段子里。自由职业者Fish,微信里有1800多位好友,其中瑜伽学员就有近千人——这是她七八年的跑馆经历积累下来的,在互联网行业,它们被称为“私域流量资源”。平时,Fish一周大约教授16节课,分布在各个不同的健身房和瑜伽馆。她也不跑很远的馆,基本上都是以家到经常练习的馆为半径划个圈的范围内,集中在杨浦、四川北路、人民广场,静安寺。43岁的Fish在每个馆都算得上人气老师,上课人数基本都满员。有的馆开的小课20人满员,甚至能超额达到27-29人;有些馆需要会员提前在app上预约,经常是开课前一晚就没有名额了,只能选候补。她和学员们的关系维系得都很好,有时候也会组织大家进行户外瑜伽。自从在微信群里开课以来,已经有一百多人上过她的课了。她在手机这端念指令,看着学员们做出一个个动作,偶尔指点一下做得不到位的地方。她形容SOHO YOGA“就像你在教室里上课一样,只是老师不在现场”。同时,她也强调瑜伽练习中“面授”的重要性,面授可以给到学员具体的调整,这对练习者的帮助是很大的。
Fish正在进行瑜伽教学,面前摆了两个手机支架。桌旁必备充电宝。
Fish每天都开课,最多的时候,一天开了四节。每节课视报名人数建微信群,满四个人就开课,由于微信群聊最多9个人参与,如果报名人多了她也会建2-3个微信群——只是加一个手机或一个iPad的问题。群聊都是一次性的,放眼望去,她的微信里密密麻麻都是统一命名方式的群聊。2月18日晚上七点,新一期的瑜伽课开始了。学员们大多已经是熟络的网友了,互相打着招呼。有人全家上阵,丈夫抱着婴儿指导妻子调整镜头。大概是受不了嘈杂的声音,小孩哇哇大哭。也有猫咪早早地占位,跃跃欲试。最终8个人连线视频,剩余一个学员一直没有加入进来。有3、4个人的微信头像P上了口罩。每个人都备着瑜伽垫,有人穿着睡衣,有人穿着紧身衣,还有人穿着外套。练习场所也从卧室扩展到客厅。加上从带孩子围观到陪练的那位丈夫,这节课有两位男士参与。所有人开启了静音模式,直播开始了,只有Fish的声音在回荡:“站在瑜伽垫前端。好,吸气双手向上伸展过头顶,掌心向后翻转,掌心往前空,吸气背拉长……肋骨……尾骨……骨盆……虎口……”这些五花八门的动作指令,带有独特韵律和节奏。学员们动作一致,显然是因为线下的基础早已熟稔。大家伸展、转动,把自己融入了昏黄的灯光里,融进了深色的衣服和房间背景里。
整节课持续一个小时,前半段时间以指令为主,后半段指导居多。期间,Fish批评了一位学员做错动作,但一时没反应过来学员的名字。紧接着夸奖了另一位学员。整个过程中,除了诸如“屁股再往前挪一下”之类的动作指导,基本上是鼓励式教学,有点像高考动员。6位练习的学员中,只有一人一直稳定不受干扰,其他人或多或少需要分心照顾小孩,或者处理围观蹭课的小猫。那位在卧室里上课的男士,由于空间狭小,瑜伽垫卡在衣柜和双层床中间,手脚并不能完全伸展。疫情改变了授课环境,但这群热爱瑜伽的学员,并没有因此而放弃专注。四川大学匹兹堡学院早已有自有直播平台(BigBlueButton)和线上教学系统(Blackboard)。这套系统的开发原是设想邀请美国的老师给学生线上授课,但后来一直被闲置,院方还是希望能邀请对方过来实地讲学。网课教学提上日程后,经学院里IT老师提醒,大家才知道原来还有这么一个系统。这所学院的学费较贵,65000元/年。这表示,对于学生来说,不存在网络条件或硬件设施不满足问题。经过测试,以及对教师端和学生端进行培训后,2月24日,按照原定的正式开学日期,线上授课开始了。作为35岁的“青椒”,权新峰完美适配主播,如鱼得水。2017年,权新峰曾患上H1N1流感,那一周没有去学校。上课就通过QQ视频连线到课堂,边放映PPT边讲解。那时权新峰感觉“非常紧张”,但是同学们反馈听得很认真。此次直播,他的心态比较坦然了。但在成为网红主播与锻炼学生自学能力之间,他选择了后者。权新峰的整个教学流程是,think-pair-share。通过建立QQ班级群,先发PPT自学,各小组一起完成studio作业,同时通过课堂派收集学生的问题,最后直播答疑。上课变自习,这期间他抽查提问学生,检查学生是否在学。在给学生录制的开课视频中,权新峰说,“我可能会给你发QQ、发微信,甚至逼急了,我可能会找你们导员要所有人的联系方式,我电话打到你那边”。但通常来说,在QQ上都能找到学生。如果有学生提问,直接分享白板做一对一演示。
权新峰认为,教学就像谈恋爱,教学设计其实是一场恋爱策划。那么如何打动网线那头的ta呢?他在PPT里设计了很多小心思。例如,PPT的整体色调是深色的,避免学生长时间盯着屏幕造成眼损伤。一些答案的位置会被调歪,这样学生可以活动活动脖子。中间还设置了break time,提示学生休息一下。为了更深入地讲清一个知识点,他还连夜赶制了一个视频插入到PPT中。PPT的整个设计灵感来自于游戏塞尔达传说,讲起来他有点兴奋。对于空空的电脑屏幕他没有感到不适,轻易地觉察到自己是在和远端的学生对话,“那个游戏真的有意思,但不是推荐打游戏,我是说它的好处。它做得很傻瓜,你进去只要动起来,它就会提示你,很快就能搞明白这个游戏怎么打。PPT的形式有一点像,我通过提示告诉你们这个玩意儿应该怎么玩。”例如,在PPT里时不时安插音频,需要点击才能播放,这样在互动的过程中,学生就像玩家一样,主动把握学习节奏。整个PPT,从备课到制作,连音频带视频,权新峰做了近8个小时,学生们用了一个小时左右就自学完了,权新峰自觉“一口老血喷在手机屏幕上”。
以往,Charlotte上课时喜欢点名,看学生们低下去的黑脑袋小心翼翼的样子“怪好玩”,那些课上爱说废话或者打瞌睡的,可以趁此机会让他们站一会儿,“怎一个爽字了得”。但是这一切在网课上都不能实施了。仅凭课前签到,她无法把控学生的学习状态。最近她想出了一个办法,上网课时,先拿出本子听写,然后点名谁谁谁下课后拍照发给自己,超过半分钟没发则算这个学生逃课。“还是能碰到几个逃课被抓的‘倒霉蛋’”,但她也坦承,这种方式当然会有漏洞,不得已而为之。让她比较欣慰的是,在自己的轮番电话、消息轰炸下,学生家长们终于有一些反应了,表示会让孩子在客厅学习,自己在旁边看着。Fish觉得,在群视频里进行瑜伽教学时,学员们看不到教练的操作,只能接受远程的语音指令。除了听觉,其他感官被封闭,思想集中,这是很适合练习瑜伽的状态。但是,也容易受到来自家庭的一些干扰。“所以这个只是暂时的,不可能太长久。”而从一开始,权新峰就把这次在线授课看作是一场教学改革实验。如果顺利的话,也许线下正式开学后会继续这种模式。在面对电脑屏幕的时候,他会把自己想象成苏格拉底,通过不断地追问、启发,把知识引导出来。从学生角度来说,线上授课的时候,自己和老师是一对一的。“学生在房间里面是很孤独的,观察不到别的同学的表情,只能听见来自网络的遥远的我的声音。”直播教学两周后,Charlotte逐渐习惯了网课模式。她不再对“漫长的”等待回答的时间而感到尴尬,哪怕那段空白其实只有一秒钟,也不再无意识地重复问题以掩盖这种尴尬。她感到,有回应的线上教学和线下课堂越来越像了。比如,以前在课堂上从来不回答问题的学生,在网课里居然表现异常活跃。那次,在连猜了好几个名字后,那个学生才终于承认——直播间里活跃的“凯皇”,就是以前在课堂上从不发言的自己。Charlotte的一位同事龚老师正身处湖北,某天直播时,给学生们朗诵了一首近期网络上热传的名为《We are all fighters》的诗,这是深圳女孩刘洁为抗击疫情专门录制的英文短视频。学生停下了嘻嘻哈哈的发言,在弹幕里刷起了“武汉加油”“中国加油”。诗朗诵完后,龚老师说起了空荡荡的街头,声音一度哽咽。弹幕里有学生安慰,“老师别哭了”“你不是一个人”。“不说了,说出来还挺难受的……”,停顿了几秒、压下哭腔后,直播间里的老师开始了新一轮的作业评讲。编辑 / 刘成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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