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并文 / 老歌
编辑 / 吴筱慧
县城人的日常生活,宛若一条缓慢流淌的小河,波澜不惊。一旦发生点什么事情,一下就会传播得沸沸扬扬,但很快又会恢复平静。这个地处浙江省西部的小县城三面被青山环抱,一条内河穿城而过,秀美的风光,分明的四季,不紧不慢的生活节奏,这些年,吸引了许多外地人定居。张秀兰进入县城生活已经整整32个年头,租住的地方离内河仅几步之遥。每天,都有一批居住在附近的中老年妇女聚集在内河边的几棵大樟树下唱歌跳舞,聊天说笑时间久了,大家也就熟了。 内河边张秀兰的朋友圈
这天,吃过早饭的张秀兰走向她的熟人圈,原来聊得热火朝天的她们突然停了下来,纷纷看向她。张秀兰断定他们议论的话题跟自己有关,心里有些尴尬。聚集的人渐渐散去,最后,只剩下吴姐。吴姐比张秀兰大5岁,3年前过马路时被汽车撞飞,右脚落下残疾,走路很不方便。每次遇见吴姐,张秀兰都会上前扶着她,两人在熟人圈里算是走得近的。张秀兰一边扶着吴姐,一边问:“刚刚,大家在说什么呢?”吴姐犹豫再三终于开口:“他们说李苹在中商花园租了一套单身公寓,做你以前做过的事情,让一个小老板包养了。”李苹是张秀兰的女儿,她不是好好地在电子厂当工人吗?张秀兰跳了起来,想骂又没有对象,脸憋得通红。吴姐安慰张秀兰:“别听她们瞎说,反正我不信。”这事成了张秀兰心里的一个疙瘩。中商花园与张秀兰的住处仅仅隔着一条内河,稍一抬头,就能看见高耸的公寓楼。张秀兰不肯相信,某一套单身公寓里,栖居着李苹。自今年元宵节过后,张秀兰就没有跟李苹见过面,偶尔通个电话,李苹都说自己很忙,等空了会来出租房看望张秀兰。在这个县城,甚至是在这个世界上,张秀兰是孤独的,跟她有点血缘关系的人,除了女儿李苹,还有一个外孙。外孙今年4岁,李苹和丈夫钱志深前年离婚后,判给了男方。张秀兰获取外部世界信息的途径,除了内河边的小道消息,就是几寸见方屏幕里的微信朋友圈。今年3月中旬的一天,张秀兰刷到一个30多秒的小视频,视频里两个女人相互撕打,有人转发时配上了“原配打小三”几个字。视频里光线昏暗,画面摇晃,几乎看不清人脸。但张秀兰内心咯噔一下,她一眼就看出被打的人,是自己的女儿李苹。连着两天,张秀兰都没走出出租房。她在等内河边的熟人圈忘记那个小视频。
张秀兰租住在竹园小区,上世纪80年代末开发的小区,小区里一大半是旧城改造时拆迁户的自建房,由于没有合理规划,显得凌乱不堪。竹园小区刚建的时候,张秀兰还处于青春期,她不会想到自己以后会跟这里产生交集。张秀兰是独生女,家在距离县城30多公里外的一个村庄,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最大的希望就是攒一笔钱将三间土坏房推倒,建一座楼房。那几年,村里很多人家都建起了新房,令他们非常羡慕。于是他们买下一辆拖拉机给砖瓦厂运送砖头,这比种地来钱快多了。张秀兰高考前两个月,父母开拖拉机过弯道时跟一辆大货车相撞,双双惨死在车轮底下。成绩平平的张秀兰本来就对高考不抱希望,家里又出现了这么大的变故,便放弃了高考。那些年,像张秀兰这样没背景没学历的农村姑娘,出路只有一条,就是外出打工,趁机见识一下外面的世界,然后找一个男人嫁了,以后生活的好歹完全凭运气。于是张秀兰选择去县城谋生。在县城十字街口的一家饭馆,张秀兰成了一名端菜洗碗的服务员,饭馆包吃包住,这让她觉得很省心。过年时,张秀兰也不回乡下的家,父母死了,家就没了。那一年,李成方25岁,是一名长途货车司机,天南地北都去。李成方跟张秀兰一样出生在农村,但他性格外向,喜欢结交朋友,只要没有出车,总是和朋友们在一起吃吃喝喝。张秀兰打工的那家饭馆,李成方去吃饭喝酒的次数不少,时间一长,两人就认识了。李成方一次出车到杭州,给张秀兰捎回了一件水红色的衬衫,缺少人关爱的张秀兰大受感动,从那天开始,她搬进了李成方在县城的出租房。第二年,李苹出生。过了两年,张秀兰和李成方凑了一笔钱在城南买了一套小小的二居室,算是有了一个家。这一年的清明节,张秀兰带着李成方和李苹回乡给父母扫墓,发现原来的三间土坏房已经坍塌了一半,田地也荒芜了,长满了一人多高的芒杆,父母的生活痕迹,几年时间就被抹去了。回城的时候,张秀兰知道自己跟这个村庄再也没有关系了。李苹8岁的时候,李成方出了一次车祸,人虽然没事,但把他给吓坏了,从此不敢再跑长途运输。张秀兰结婚后就全职在家相夫教子,李成方不跑车了,生活难以为继。当时,地下六合彩在县城很风行,李成方在几个朋友的撺掇下做起了庄家。所谓的庄家,就是每周二、四开盘前,将赌徒们押下的彩单(即赌款)收集起来,交给上一家庄家,除对接下的单子的中奖金额提取一定比例的折扣外,庄家最大的收入是,把一些赌徒下注的一部分单截留下来,装进自己的口袋。不到半年时间,腰包鼓起来的李成方变坏了,在外面找了一个女人,经常夜不归宿。张秀兰跟踪李成方,拿到了他胡作非为的确凿证据,但李成方争取到女儿的抚养权,张秀兰想把所有的东西留给女儿。赌着一口气,跟李成方办完离婚手续的她,几乎是净身出户。这一年是2001年,李苹刚读小学一年级。对家庭的变故,她只能默默接受。李苹生得好看,集中了张秀兰和李成方身上的优点,嘴巴也甜,是个谁见谁爱的孩子。张秀兰搬走的当天,李成方相好的女人就住了进来。
张秀兰打听到,竹园小区是整个县城里房租最便宜的地方。竹园小区里的一些房东,有的把自建房改造成家庭旅馆,有的把它分隔成一个个小套间出租,以此来提高房子的利用率,增加收入。如此一来,竹园小区的租客结构也颇为复杂。 竹园小区
竹园小区自建房
张秀兰租的是一个有卫生间和小厨房的套间,每月的租金只要150元。安顿下来后,张秀兰在一家超市当售货员。每个星期天的中午,张秀兰会把李苹接到出租房里,给她烧一顿丰盛的午饭。看着女儿津津有味地吃东西,是张秀兰单调孤独生活的唯一亮点。每天从竹园小区进出,张秀兰经常看到,家庭旅馆和出租房的门口站着20岁到40岁,甚至是50岁上下的女子,有本地的,也有外地的。她们涂脂抹粉,穿着暴露,一旦有男人经过就吹口哨、作媚态,甚至将他们往房间里拉。 竹园小区的家庭旅馆
张秀兰知道这是一种交易。虽然张秀兰与她们保持着足够的距离,但依然担心被人看成是她们的同类,坏了名声。张秀兰怎么也不会想到,3年后,自己也会成为其中的一分子。张秀兰出租房隔壁两栋,租住着一位与她年龄不相上下的女子,长了一张好看的瓜子脸,每天总是搬一张红色的塑料凳坐在门口。看到张秀兰,都会笑着打声招呼。刚开始,张秀兰不想与她有任何瓜葛,时间长了,也回应一声。一天傍晚下班回家,女子又冲她打招呼,张秀兰终于停下,跟她聊了几句。这位自称依依的女子,老家在离县城45公里外一个偏僻的小山村,丈夫前年患肺癌去世了,家里还有一儿一女正在上学,依依只能外出打工,但没有技术和学历的她根本找不到好工作,最后只有走上这条路。张秀兰问她做这种事不怕被家里人知道吗?依依的目光望向窗外说,活都活不下去了,还要名声做什么?张秀兰突然明白她们选择这条道路,背后都有难以言说的苦楚。当她们洗去厚厚脂粉,褪去讨好的笑容,也是平常人家的女儿、妻子、母亲。此后,超市里一旦搞商品打折活动,张秀兰都会提前告诉她们一声。不久,依依不声不响地离开了竹园小区。
离婚时,张秀兰才30岁,加上模样不差,不时有单身男子来试探。超市经理是个40多岁的大姐,她有位表弟离异没有子女,在320国道边开了一家汽车配件店,县城里还有一套100多平米的房子,各方面条件都不错,超市经理想把张秀兰和她表弟撮合在一起。离异男女的交往,有顾虑有防备,两人不咸不淡地交往了3个月后,李成方出事了。2003年,在县里组织的一次打击“六合彩”等赌博活动专项行动中,李成方被抓,判了两年有期徒刑,李苹没监护人了。那段时间,张秀兰又要上班又要照顾李苹,根本就没有时间和心情去谈情说爱,男方觉得张秀兰凭空多出来一个女儿,多出许多麻烦事,也不再来找张秀兰。终于熬到李成方出狱,原以为经济压力能缓解一些,但不久李成方得了非常严重的胃病,几乎丧失了劳动能力。一日夫妻百日恩,看到李成方现在的样子,张秀兰过意不去。她主动揽过了抚养李苹的担子。但自己的房租,李苹的学费、生活费等等一应开支,她当售货员一千来块钱的工资根本就应付不了。要是身后被什么东西追着撵着,前面即使是一个看不见底的深坑,没有退路时,也会闭上眼睛往下跳。2005年初秋的一个傍晚,张秀兰穿着一条黑色的吊带裙站在了出租房的门口,一阵风吹来,寒意习习。当看到东张西望的中年男人慢慢走来时,张秀兰便朝他们招手,有的男人随她走进了房间。做这种事情,收入确实比在超市里当售货员多很多,虽然每次收费并不高,50块到100块一次,但积累一定次数,收入还是可观的。这些收入,张秀兰用来抚养李苹,也用来维持自己的生活,多出来的部分,用来买养老保险和存进银行。张秀兰心里知道,得给自己留一条后路。从此,张秀兰再也没有让李苹到过她在竹园小区的出租房。每个星期天她把出租房一锁,去菜市场采购后,来到城南的二居室给李苹烧一顿中饭。张秀兰也会留下来,跟李成方一起陪李苹吃饭,看上去,像是一家三口的温暖时刻。李成方得病后,几乎和外界隔绝了交往,每天在家看电视,村里照顾他,给他办了低保,节省一点,一个人的生活可以得到保证。不过张秀兰渐渐发现,李苹主动跟她交流的次数越来越少,李成方也有细微的变化,有时候宁愿吃剩菜,也不动她刚烧的菜。张秀兰心里清楚,在这小小的县城,风言风语传得很快。张秀兰感到委屈,这些年来,她染上过几次脏病,也几次被扫黄拘留罚款,有谁知道她心里的痛?又一个星期天,张秀兰躺在床上没起来,快到中午时,李苹打来电话,“妈,我都快饿死了,你怎么还不来给我烧饭?”张秀兰心里一软,立即起床洗漱,跑向菜市场。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每过一段时间,站在竹园小区房门口的女人都会换一批新面孔。张秀兰爱干净,每天,她都要打扫出租房,床单和被套两天换洗,被单晒在内河边的冬青树上,混杂着植物和阳光的味道。渐渐地,张秀兰出租房有了一批相对固定的人群进出,他们以中年男人为主,有的是外来打工的,有的是离异的,有的是鳏夫,还有一小部分是退了休的。张秀兰发现,这些人当中,有的是来发泄,也有的是来寻求生理和心理安抚。李苹上职校之后,经常出现在张秀兰出租房的只剩下两个人——一个是从安徽过来摆流动货摊的老陈,一个是妻子病故的退休教师老范。有时候张秀兰也会幻想,要是从两人当中选一人当丈夫,她会选老范,毕竟他有一份稳定的收入,跟他一起过下半辈子更有保障。2012年,老陈回了安徽老家。同年秋天,老范的女儿知道了他和张秀兰的关系,叫几个人上门砸了窗玻璃,之后不久,老范经人介绍,娶了一个已经退休的离异女人。这一年,张秀兰42岁,洗脸时发现镜子里的自己面色发黄,皮肤松弛,眼角也有了几条皱纹。不久,李苹从职校毕业,在一家电子厂找到了工作。 也是这一年,县里几次对竹园小区进行检查整顿,张秀兰决定不干了。回归到以前的生活轨道,张秀兰在一家给交养老保险的大型宾馆做保洁。曾经,张秀兰想搬离竹园小区,抹去这段不光彩的经历,但这里低廉的房租还是把她留了下来。李苹对张秀兰的态度变得亲热起来,两人都休息的日子,李苹会来竹园小区出租房看望她,张秀兰也从这时起渐渐建立起自己的熟人圈。李苹出落得很漂亮,追求她的男人不少,其中一位名叫钱志深的追得最紧。2019年,李苹和钱志深结婚。婚后的李苹跟当初的张秀兰一样,辞去工作,把全部的希望寄托在丈夫的身上。钱志深挂靠在一家建筑公司做点小工程,但他胃口很大,一直想做个大项目一夜暴富,最后落人圈套,用房子抵押贷款的150万元,打了水漂。钱志深还算仗义,他揽过了全部债务跟李苹离了婚,此时两人的儿子刚满周岁。这一年的10月,50岁的张秀兰办理了退休手续,每个月能拿1900元左右的养老金,晚年的生活总算是有了保障。张秀兰希望李苹重新回到当初的电子厂上班——至少能交养老保险。
中商花园是县城前几年新开发的高档楼盘,其中一幢是长租单身公寓楼,家具、电器、厨房、洗手间一应俱全,租客可拎包入住,虽然年租金在1万元以上,但还是吸引了大量年轻单身男女。 中商花园公寓楼
张秀兰在中商花园公寓楼备用楼梯间守了几天,终于摸清了李苹租住的房号。白天的公寓楼都是安静的。李苹租住的公寓,有一位50多岁的男子不时进出。张秀兰内心疼了一下,终于相信了那些传言——李苹在重复自己当年的人生。其实,张秀兰不知道李苹这两年经历了什么,电子厂受到疫情冲击,2020年8月,李苹就被裁员了。生活道路既可以选择又无法选择,就像张秀兰当年一样。平时李苹很少出门,偶尔下楼扔垃圾,或去附近超市买点日用品和水果零食。一天傍晚,张秀兰敲开了李苹的房门,房间里混杂着香水味和烟草味。母女俩都沉默着。房间里没有开灯,暮色在窗外缓缓降临,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李苹租住的公寓在20层,是小县城仅有的几幢高层建筑,透过窗子,整个县城尽收眼底。张秀兰看到了自己租住的竹园小区,与中商花园的长租公寓楼仅隔着一条内河,仿佛被清晰地划分出两个年代。 内河,左边是中商花园,右边是竹园小区
文中人均为化名
运营编辑 / 胡雅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