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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在石板岩丨远去的村庄

2016-08-11 张贞 走心文库

《远去的村庄》


张贞


  我的村庄在老一辈人的嘴里叫“杨树塘”村,村子四面环山,村口有一口水塘,塘岸边栽种着垂杨柳,杨柳树枝垂在水面上,轻风拂动,有泼墨山水画的意境;水的颜色随着季节变化,到夏天是碧绿的颜色,水面上有许多小黄鱼,村里人俗称“黄古溜儿”,以我的理解,这种鱼跟黄鼠狼一个德行,狡猾,动作敏捷,但也有缺点,贪食。我表哥手拿着一根两三米长的小竹竿,一个上午能钓上来好几斤。夏天的傍晚,年轻的村民干完农活就都涌到池塘里,或洗澡,或游水,或嬉闹。总之,一番热闹的情景。

 
     
    有时候到了冬天,还会“干塘”,因为快过年了,水塘里的鱼是生产队的,捞起来分给每家每户,塘泥还是很好的天然肥料,所以小组长会组织全体村民“干塘”。一大早,便有几个精壮劳力去村里专门撒网捞鱼的人家里把竹排和渔网抬来,那人我忘记了叫什么,只记得他年纪五十上下,身材魁梧,穿一身雨衣,在村里威望颇高。他站在竹排之上,观察水下鱼的动静,一有情况,便叫撑篙的人停下,扯网撒下,提上来,便能见着几条活蹦乱跳的鲤鱼。同时进行的还有大宽网,水塘的两头都站着人拉着网,几个来回,水塘里的鱼就捞得差不多了。然后就挖渠放水,将水放干净,水塘底下就只剩塘泥跟一些小虾米,村里人几百人都蜂拥而下,占领位置,个人手里拿着网兜,簸箕,水桶,捞那些小鱼小虾,笑声畅快,叫喊声不绝,伴随着狗叫,鸡鸣,小孩子哭闹,热闹非凡。

           我和正新,张楚住在上塆,我们会在春天满山开满映山红的时候用柳树枝做弹弓打麻雀,打燕子,摘了大把的映山红塞进嘴里嚼得满口血红;在夏天日头最毒的时候用网兜抓知了,用钓竿钓青蛙,晚上抓萤火虫装在瓶子里,关了电灯用萤火虫的瓶子看书;在秋天收了稻子之后在水田里抓黄鳝,点着某家田埂上的黄草,火势顺风烧,整个田野就烧成了一条火龙,引得女人跳起来大骂;冬天下雪之后在山上顺着兔子的脚印围捕那些惊慌失措的兔子,或者找张琪打弹珠,他总是输,输了就买二分钱一根的麻花吃。


         
92年我在镇上读初中,那时的村庄空气清新,干净,春雨过后,一帮老人带着小孩子去山上放牛,提着篮子去找跟人捉迷藏的蘑菇。蘑菇分很多种,吃起来最香甜的得数“麦红菇”,小孩摘一根草,捡到蘑菇后,用草串起来,回家做一锅汤,下饭最美,能馋得人涎水顺嘴角流出来。当然,有些人不认识蘑菇的人摘了蘑菇之后得向老人求证,能吃或者不能吃。正新运气好,摘了一篮子大蘑菇,四爷就说这不能吃。正新不相信,四爷挑一个大的摔在地上,蘑菇摔破了,起一层雾。“这是牛屎菇!你吃屎啊!”正新就把一篮子蘑菇摔了。92年,张楚进了乡中学,从此联系越来越少,只有每个周末回家才能见到他,正新小学没毕业,在家务农,养一头小黄牛,把黄牛当媳妇伺候着。


        
对村庄的记忆在那年就开始断了,我只记得那年开始,饥饿一直伴随着我,到了周末就疯狂地跑回家,我妈会在锅里给我留一碗饭。周日下午去学校之前,非把自己吃撑了才去学校。那是最刻骨铭心的记忆,饥饿的我们看到包子会流口水,夜半时分会有同学打开酸菜罐子嚼吃着酸菜,实在忍受不了的同学半夜翻墙出去,偷偷把家里带来的米卖给外面小店,买一包泡面,只求填饱肚子。那三年里,我无时无刻不想着杨树塘,想着水塘里的鱼,想着山上春雨过后的野蘑菇。遗憾的是,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去过山上,没亲手摘过那些蘑菇。


         
张楚毕业之后跟篾匠师父做学徒,正新四处去打短工,帮忙,挣点零用钱。南下的人越来越多,去广东打工是大多数人毕业之后的选择。张楚不学篾匠了,去广东东莞一家染厂开始了自己的打工生涯,正新去武汉工地,和泥,搬砖,他身体好,劲儿大,只是吃了没文化的苦,只能吃力气饭。我在县一中读书,想着有一天能考取大学,和他们挣钱的比,起码有个名分。


       
杨树塘年轻人越来越少,干农活的都是一些老人,妇女聚在小河边的商店里整天打麻将,你赢我几块,我输她几块,为了几块钱争吵,牛也不放了,圈在牛栏里送一捆稻草了事。不插秧了,改用抛秧苗,省事简单,“反正够吃就行了,一亩田能打多少谷啊?值几个钱?”这些都是年轻人的想法,开始背叛着自己田地,背叛自己的村庄。菜地荒了,小店的生意就好了起来,买菜的人多了。有钱了,什么能买不到?当所有的农活都放下,村庄里人就闲了下来,讨论最多的就是谁在广东挣钱多,谁家又有汇款单到了,“叫你家伢儿别读书了,读书又有什么用,早早出去挣钱,你看下塆的中尔,这一年怕给家里寄了两三万了!”伸出三个手指头,眼里放着光,仿佛那不是三万块钱,而是一个大金砣子。男人在外面寄钱回来的气就粗了,走路大步子,镶金牙,带金链子,浑身上下黄灿灿的耀眼。后来就吹出了一阵盖房的风,一个比着一个把房子盖起来,两层小楼,里面多脏多烂都不要紧,关键是外面,一定要鲜亮,瓷砖贴各种颜色,想着办法比别人好看,我见到外村有一家,竟然盖了一个四合院,外面豪华耀眼,大门紧锁,还养着几条狗。你家土房,你家红砖房,但是却是旧的,你都不好意思去人家屋。挤在水塘洗衣服的妇女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以前话题多,谁家猪下崽了,谁家新媳妇一大早就给公公婆婆洗衣服,谁家媳妇对公公婆婆不好,用竹篙子捅了公公的屋顶……以前的话题总是那么多,而现在,嘴里不说钱了,心里就难受了。


        四爷是个劳苦了一辈子的人,习惯了伺弄田地,不管村庄怎么变化,他依旧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守着几亩薄田,半亩菜地,即使没事了肩上还要扛个锄头,小路上有石头,他就捡起来扔在一边,怕小孩踢倒伤了脚趾头,可是村庄的小孩也少了,在家里的小孩早已不知道什么是农忙双抢,穿得体面,吃得精贵,从不光脚走路。村小学早已成为一片废墟,大多数被父母接到了广东,或者县城。


       
几年前我回家,看到四爷手里提着一串麦红菇,多少年没见到他,他背佝偻,身材显得更加瘦小。我想,他是否也在怀念以前的村庄,怀念以前的身边围着的小孩,怀念以前村庄的鸡鸣狗叫,啼哭声声?那年我坐在夏夜的村口竹林里,望着田野里漆黑一片,问萤火虫:你们都去了哪儿?问童年的小伙伴:你们是否都在外面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幸福?问村口老樟树:那只伤了翅膀的八哥鸟最后回来了吗?田野静寂,默不作声;小伙伴早已经没了踪影;只有那棵从我记事开始就矗立在村口的老樟树在跟我说话,他已经老态龙钟,树根处有一个大空洞,里面住着一窝马蜂。他说:我的根都烂了,我快不行了!

        前年我领着妻儿回家,碰到了正新,他最后还是去了广东,进了无数个厂,拿出来都是十块钱的烟,我们开玩笑,扯闲话,他让我给他介绍一个媳妇,哪儿的都行:“现在的女人都很势利啦,没钱谁跟你?!”聊着聊着就觉得滋味寡淡,特别没意思。张楚已经做到了主管,每月工资好几千,人胖了,呈现富态。

          过年了,在外打工的都回来,村庄非常热闹,“打牌,打牌!”“到我家喝酒去!”,大年初一,又比赛似地放烟花,有的用车拉一车的烟花回来,就为了大年初一的热闹。过年了,回来的人中有在外混得好的,有混得不好,但都穿得依旧很体面,遮盖着这一年的伤痛,也许只有在这样一个日渐衰落的村庄里,我们才能感到安全,感到温暖;她贫瘠,落后。但是,这个村庄四面环山,风吹不进来,水冲不散。群山就像是一个坚强有力的怀抱,可以装进所有人的委屈,痛苦,屈辱,幸福——只要你还记得她。

         今年大年十五过后,妈妈打电话给我:村里人差不多走光了,整个村里剩下不到二十个人。我听着电话,唏嘘不已。

张贞2012年3月于西安



听雨闲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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