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丨原来蕲春话在小说中是这样说的
《半碗米汤》，出自武穴女作家柳晓春的妙笔，纯乡土方言文学，是不可多得的文字，值得收藏。小编就原文基础转换为蕲春话，不当之处望大家纠正。
拌嘴，我叫你拌嘴，拌不死你，改不了性的贱骨头。
咣当一声碎响，土灶边的地上开了花，白色的瓷片蹦了一地，白色的米汤躺在白色瓷片间，东一团，西一团。腊月二十四的风，呜呜呜，缩着肩挤在灶下的槛子沿儿上，瞄牢我。我晓得，此时还有双眼会瞄牢我，瞄牢我对面的驼子，瞄牢盛开一地的白花儿，那是灶神的眼。
驼子把我手中的碗打破了，还冇得收场的样儿，眼瞪到我，像挂在堂屋的电灯泡一样瞪到我。吃人的架式，和那年全垸人来堂屋扯劝时一个模子印儿。
我站到，等到驼子忽过来，如我活过果多年的样儿。然而，驼子冇扑过来，扑过来的是一场骇死人的地震，我想是地震吧？一闭眼的功夫，屋里和屋外一样黑，驼子瞪到我，照样漆黑一片，夜里的亮月一奀儿都照不进，墙倒地陷。这场地震真怕人，让我的身子，像被挤进了磨子眼碾过一遍，米粉儿样落下气。然后，我被人拖来拖去，搬上搬下，进一个地方又出一个地方。只一下儿，阎王找到我，要我画押，我听到我的伢儿在身后曰，姨呦，姨呦，你醒来呦。姨呦，姨呦，你要的米汤，给你兜来了呦。
我有自由了，我可以去收脚迹了。
站在孝子牌的八斗岭上，放眼一层一层的青山，梅川街隐约在西头的薄雾里，一条大路扯过渡桥逃到余川。我爷说，过了梅川向西可以到汉口，过了余川向东可以到九江，等我收了脚迹我就四路去疯一下。此时，我只看到一阵一阵的人，从山凹里冒出来。有的认得，有的不认得。也不晓得早暗，天上冇得日头，地下冇得月亮。我牵着我屋里的黄牯，一脚一脚走下山，我想清楚了，我回屋要给我爷说，我不嫁给驼子，我不认得他，我不喜乎他。我晓得我爷难做，难
做也不能把我嫁给驼子。那年我爷和驼子的爷结伴跑九江，推线车贩点小生意，回屋路上遇到恶人要钱要命，驼子的爷会点岳家拳，救了我爷，我爷就许下了这门儿女亲。
看到杨铺约泗垸的那棵老枫树，就能看到我屋，枫树高的望不到顶，树荫给我屋挡日头，还给我屋挡风雨。枫树边是密麻密的竹子，一到春天，总是挖不赢笋子，我姨就送给约泗垸人吃，吃不赢，晒干到过年炒腊肉。屋后背是个高坎，坎上是菜园，站在菜园里摘菜，可以看到对面磨儿山上的石步学校，两个山头夹着河，竹林坎下那河里清亮亮的水，从石步岭流下来，流过大国桥，流过司河垸，一直流向怀春哥的垸下。
我喜乎我屋坎下的河，我总是绾了裤脚，坐在冇得栏杆的石头拱桥下，洗我屋的衣裳。上学的伢儿踩过高低不平的石头桥，在我头上来来回回地走。细条的麻谷鱼在脚背划来划去，清亮亮的河水一上一下地从衣裳里淌过。杧槌甩一清早，站起身，把衣裳捩干，衣里朝外，直接放在树桠上，被单摁在事先带出来的那钵米汤里上浆，揉均，牵好边，用力一抖，皂色的单子飘过头顶，飘在身后的草坡上。三伏天的日头晒过，三九天的风儿吹过，上春天的雨水淋过，秋后的白霜结过，我屋人的衣裳就全干了。
我把我屋水缸的水挑满了，把最后一担井水留在木桶里，摆在灶下的水缸边，木扁担的两个木勾对挂，吊在门角落的木桩上。开始焐饭，一日三餐，清早炒剩饭，中时喝茶，淡黑过夜。大窝红心苕和饭，枞树丝菜籽萁在灶堂里大把地烧，三下两下就把饭煮得直往上冲，冲得窝垛儿香喷喷地跳，停火，重新盖上窝垛儿惺一把。三脚两脚冲到屋后背的菜园里，茄子豇豆丝瓜，摘满筲箕，在屋山头的水凼里摝一把，进灶下放在灶头上。揭起窝垛儿，一边把筲箕搁在瓷坌上，一边拿葫芦瓢从窝里舀米饭出来，一瓢瓢把米汤滤出来。随后兜两瓢水涮干净锅，菜板放在灶台上，边烧火边切菜边炒菜。菜炒好了，端上滤好的米饭倒进窝中，旋上一圈水，拿筷子摇几个气眼，盖上窝垛儿，尦一灶枞树丝，看到窝沿起气儿停火，就灶里火惺一会子，饭香就溢出来了。把饭盛到碗里去，多的打在饭篓里，窝底烘出一层黄亮黄亮的锅粑，米汤倒进去，盖上锅垛儿，就着灶堂里的余温泡着，就有了香软的锅粑粥。苦瓜毛芋头山药汤，饭菜掇上桌，臭粉儿萝卜角也要摆上，我就可以站在竹林边朝田畈地里曰，爷嘞，姨嘞，回屋过夜哪。
爷和姨等我捡好碗筷，鸡赶上了窠，爷就把左右两片大门合拢，上下两道横栓拉齐，上了钉梢，全屋人坐在堂屋的祖宗牌前，宣布我的婚事。
人活着要凭个良心，讲个信义，这些年，不是驼子的爷救一命，常年跑东跑西地拉一把，我屋现在哪有果样的日子过？人要晓得好歹呢。我接你姨的时乎也冇见过面，不是过的蛮好的。驼子除了背驼了，相儿不算丑，还有点墨水。怀春那个伢不撮实，手艺冇得个手艺，去他屋搞么事做吃喝？还哥儿六个共个连三的老屋，躲雨的地儿就冇得一块。找人家就要找个实实在在过日子的，娘老子能帮衬一把的。再说了，人家一年送四节送了两年了，彩礼也给的果重，按你俩的八字日子也看好了，四邻八亲地只等着喝喜酒了。事到临头要变卦？么能行？婚事就果地定了。去睏醒。
十愿九不愿，我姨不闹，弟儿妹儿也不闹。睏醒。睏醒。
暴风雨就要来了，谷割了还在田里冇捆起来，攃湿了谷，谷会恶的，那卖不了价，留在屋里冇得人肯吃，心里急得只抓。驮子做不了这些重活，他只做得了大队部的会计，我只有三脚并两脚地在稻场和田畈地里跑，枞担插起一捆谷，举过头顶，把另头插进另一捆谷，双手放平肩上一摞，就能和风雨赛跑。
我和惊蛰赛跑，割菜籽收小麦，犁地耙田，选种下秧攃插挑秧抛秧插秧，最后薅秧扯草。我和交秋第一场雷雨赛跑，在田畈里抢割抢种。早稻割回来，犁地耙田，晚稻插下去。我和白露赛跑，收晚谷，栽菜籽种小麦。
嫁给驼子最高兴的事，就是把牛套上石磙碌谷，一圈一圈地跟牛在稻场上转，一锹一锹地扬谷，高高地稻垛儿，变成一箩筐一箩筐的谷。看着金黄金黄的谷，浑身劲直瑟。那年不晓得是么人吹牛皮，说么人能把石磙挈起地面就服么人。垸下男人都上去挈了一把，只有癞痢把石磙抱起地面二指高，我不闹，我把石磙推到稻场边上的杨树下，双手抱紧树杆，小腿在后夹住石磙两梢，嗨一声，石磙离地一掌高。杨树叶被石磙扯得嗦嗦真响，垸下人才晓得我实在是有一身蛮力。
怀春叔和我姨睏了醒。
驮子坐在屋门口的竹椅上吃烟，听到丫头犟嘴，触了电地弹起来，冲到我面前，像石磙碌谷一样压过来，眼瞪得像堂屋的电灯泡，垮倒脸，大声唻，是不是？
我被逼得连退几步，一直退到墙角落，再退不动。
丫头手上捉着一只蝉，知了知了地叫，她给驼子摞了一句话后，想再去捉，却一动不动地站在石头门槛上，显然是被驼子的怪样吓倒了。望着丫头和她手上的蝉，我想，要是我否认，驼子一定会揪到丫头死问，果样的话，驼子只会越加有气，只会把丫头和我都死打一餐，我只有不闹。
贱尸，夜夜戳你还冇把你戳好，还要捞人的贱尸，不要脸的贱尸。
驼子扑上来，把我的褂儿裤儿三下两下就扯破了，扯得冇得寸纱。我不得不抱紧胸口，蹲下身，挡住羞处。驼子扯住我的头毛，想把我拉起来，拉不动，就狠命地往地上一甩，双脚轮番上来，死命踢，死命踩，死命跺，气直喘的。转身摸根竹篙，胡乱地捂，竹篙有奀儿长，这头捂到我身上，另头就翘到墙上，再举这头，另头就落到了门角落的鸡窠上，一只正下蛋的黄鸡婆飞起来，把鸡窠里的各色鸡毛带起来，堂屋上空划出了一道彩色的蚂蛹，鸡婆飞过方桌爪子才落地，硬喙张开，咯咯咯不停地叫，翅膀半天不肯收。驼子把竹篙恨恨地一丢，转身又到灶下摸根搳柴扒，噼噼叭叭地死捂。
要不得呀，驼子，果样打要打出人命来呀，要不得呀。垸下人都挤在我屋门口。
想到我为驼子豢了两男一女，果多年来，日里做牛夜里做马，里里外外吃了几多苦，驼子哪晓得心疼人，把我当个女人来问过半句话？他还来打我，我恨不得起身把驼子摁到井里淹死的。但是我赤身躺在地上冇动，想起爷说的话，人活着要有良心，要晓得好歹。是的，人要有良心要晓得好歹。一声比一声大地在耳朵边响。再后来，我么事也不晓得了，冇得羞辱，冇得疼痛，冇得爱恨。
姨呦，快来救我姨呦，我姨打死了呦。
我醒来时，丫头趴在床头，头毛成了鸡窝，脸上糊得看不得，身上汗气冲人，不晓得几多时冇梳洗，也不晓得饿了几天，造孽样儿。想起身给她焐饭烧水洗澡，发现身子骨钻心地疼，根本下不了地，才想起我是驮了打的，还赤着身。一口气堵在胸口，眼泪淌下来，越想眼泪越多，眼泪越多越是想，放声地哭。
姨呦，你莫哭，姨呦，我再也犟嘴了。丫头被我吵醒，把手放在我乌青的臂膀上。我帮你抺一下就不疼了，姨呦，你莫哭。
去杨铺约泗垸，把你姨娘叫来，让她来给你洗澡焐饭哪。要是撞见家婆在屋问么子事，千万莫嚼蛆啊，记得了不？
驼子，出来，驼子，滚出来。好多人叫喊，听声音，是我屋老弟及家门的堂兄堂弟们。声音从大门到茅厕，曰了个遍。
捉到，捉到，敢把俺约泗垸的女儿不当人，下毒手往死里打，今日要你好看，不把你个驼子整直的不算数。吊起来，吊起来。
打不得呦，吊不得呦，果样会三日不了四日不休哇，搞得屋里一淌光，是么解呦。我困在床上大声曰，可冇得人理我。
驼子睏了半个月冇得么事了。
我被打断了腿骨，大国桥的陈瞎儿来我屋好几次，给我斗骨接骨，蓄养到开春，脚还得不了力，自此留下了病根，再也挑不得担，做不了么事重体力活儿了。
驼子再也冇动我一根手指头，但是，他和我进出一个门，却不像一屋人，他睏他的东厢房，我睏我的西厢房，屋里大事小事他要么办就么办，不让我晓得，根本忘了我是他明媒正娶的堂客。
让人割心的是，丫头总是悻那，一天到黑不晓得闹，不哭不笑，夜里我把她搂到怀里睏，就不停地说胡话：再也不犟嘴了，再也不犟嘴了。我怕是孤魂野鬼牵了她，让司河垸的胡仙来给她看过，法事做了几场，黄纸也烧了不少，邪气就是不散。丫头还是一天到黑不晓得闹，不哭不笑。
眼看日子落到了烂泥窖里，驼子的爷成天哼声叹气，旧疾一发作，便如菜油灯受了风，熬到菜籽花开落了气。披麻带孝送棺上山时，丫头开口说了话，我也去，我也去。红布条儿挮在她的头上，她有了笑脸，像手上捉了蝉，蹦蹦跳跳跟着上了孝子牌的八斗岭。落穴下土，儿孙一个一个从棺上走过去，丫头走上去却不下来，睏到棺上。拿着罗盘的道士晓得丫头糊了好些时，也不说么事，把她挈下来。
按白喜事的做法，卷蓬下山还要请轿夫喝酒，带送了礼的已亲和家门亲共六桌客，把我忙糊了。酒足饭饱，散场送客捡场，一直忙到夜里叫茶，才发现丫头冇看见，屋里屋外，山前山后，一边叫茶，爷咧，回来呦，一边曰丫头，在哪里呀快回屋哇，喉咙唻破了，声音只有出去的，冇得回来的。
睁眼睏到五更天，有人来拍门，驼子，驼子，快去摝，你屋的丫头落到水塘里啦。
驼子搂着再也不说话的丫头放声地哭，比哭她老子还难过。我却一滴眼泪都冇得。胡仙说了，丫头是前世的讨债鬼，债讨了就要走，命里载不住。走就走吧，省得将来嫁个不合意的男人，一生扭着两生过，几难啊。走了是福。
我也走了。收了脚迹我去会我的丫头。
住在孝子牌的八斗岭上，我几自由哦，赛过活神仙哪。
只是，驼子越老越糊。头些年他还晓得，年前清明重阳一年只上三次坟，七月半是中元大会，只消在家烧包袱。如今，他不分节令，总是掇着半碗米汤，泼泼洒洒送到坟头。啰三啰四地说，还是热的，喝了吧。现熬的米汤，快喝了吧。说累了，就歪在坟垰里睏，不分早暗，好像和我还在一张床上，脸贴在我的胸前，我的手还搭在他高高拱起的后背上。
本期编辑：陈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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