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谈▕ 李安谈《卧虎藏龙》的对白创作
对白,追求宜古宜今
戏里的对白,有王蕙玲的,有钟阿城的,有詹姆斯的,也有一些我写的。有文艺腔的、地道的、半文半白、半中半西的,来路很多,是个混合体。
从写剧本起,对白就是个问题。这次我们碰到的问题比《饮食男女》时复杂,除了有相同的中西药如何转换外,再加上古今要如何表达;到了拍摄及后制阶段,又有发音、腔调的问题有待克服,我真的是没料到。
其实语言的问题要考虑的层面非常多,包括腔调、发音、表达的流畅性、情感的传达、对白的遣词用句、语法、内容本身,观众生活的习性与观影的习惯,还有对外来语法欢迎或反感的情绪,以及观影当时的外在环境等,很多因素掺杂在一起。可是我拍摄时,许多环节还没发解决,当时真是一个头两个大。
拍西片时,语言上虽然也要调整,但总有个路数可循。而拍华语片我经常抓瞎,不知道该怎么办,或因为我欠学,或是中国的戏剧语言现在本来就不够用。每次拍华语片,我一想要突破,就在语言上碰到捉襟见肘的窘境,许多问题也不知该去请教谁。如果照过去的做法,一来成功的例子真的不多,二来过去的讲法和想法,现今又多不适用,语言是活的。这又是个古装片,要是做到地道,现代人会觉得不好看,过时了;要好看,华语片现有的东西就不够用,得借助外力。中西夹杂。就做出了这个样子。
情话、侦探推理,借助西方手法
在撰写对白阶段,这次最头疼的就是恋爱戏及侦探戏,都不得不借助西方。
譬如侦探戏。我以为中国古时候的案堂戏、审判戏,就没法跟西方的侦探戏及法庭戏相比,一拿出来便自爆短处,包公、施公案、清代四大奇案、法门寺、三堂会审等,多只是讲故事,很少提供精彩的辩驳、推理、抽丝剥茧的过程。要拉至齐头的水准,我当时只能想到的,就只有借助西方手法。
像玉夫人、俞秀莲谈论陕甘捕头被杀事件时的一问一答,即借用西方侦探式的对白。拍摄这场戏的前两个礼拜,我是从詹姆斯手里硬改的,演员马上背台词。因为是从英文改过来的,所以对白半中半西,当时我真不知要用什么中文语词来传达,也没见前人说过,古人怎么讲我真的不晓得。
又如李慕白问俞秀莲有光碧眼狐狸下落的侦探戏,那句:“案发当时,你在场吗?”京剧里的念白“案发你可在场”或“你可知晓”都不够白话,不适合现代,要拍了没办法,只好借助英文。
而玉娇龙和罗小虎山洞里互诉心曲的文艺腔:“小时候,有一天夜里,我看见天上落下千万颗星星。我想,它们都落到哪儿去了呢?我是个孤儿,我就一个人去找星星,我想,如果我骑马到了沙漠的另一头,我就会找到它们的......”也是詹姆斯用英文写的,再经阿城综合,加入一点新疆味。
至于玉娇龙跳崖,书里写她因为父亲增添阳寿许愿跳崖,要是照着编,不论是老外或现代老中观众看,大概都会一头雾水。这样一心只为巩固自己官位而嫁女的老爸,还值得为他跳崖?!真是天方夜谭。所以得加以改动,换个中西方大概都能接受的说法,预作伏笔:“我们有个传说,如果谁敢从那个山上跳下去,天神就会满足他一个愿望。很久很久以前有人父母病了,他就从山上跳下去,结果他没死,一点伤都没有.....真心的,就会实现,我问过汉人,他们说是,心诚则灵。”
其中最后定稿、最搞不定、让大伙伤透脑筋的一场戏,就是李、俞竹林表白的谈情戏。
这场戏很多人写过,已经混杂到我忘了初稿的来源。詹姆斯看到王蕙玲写的,又再写一遍。都不行,又拿去给阿城写。我不好意思让王蕙玲知道,后来没办法,还是给她再写,我自己又改。
就因为这场戏有它的任务,好久没见到他俩了,情节刚从倒叙回来,必需提醒观众,他俩在恋爱,后面的戏才接的上。但一肚子情话有口难言。若是中国式的间接表达,电影不知要演到哪年哪月,只好让他们坐下来直接表态,至少把该讲的讲清楚。
其实我觉得,这段台词是很有内容的台词,现代人都这么讲。如直接从英文翻过来的“刚才你握住我的手,你能感觉到它的真实吗?”这类的对白,就辩证逻辑来讲,应是很不错的台词。虽然感觉上中国人以前好像不是这么说话的,细究其实未必。我想,两人都已成年,是老江湖了,单独在竹林亭子里,不见得不会讲这种话。谈恋爱时,两人之间的私密对谈很可能讲的就是这些话,虽然过去文章戏曲中少见,但实际上古人互诉衷曲时谁瞧见过,两人房门一关,难保不这么说。
这句台词是詹姆斯写的,他原先不知从《庄子》哪本翻译本看来“空谷回音”的讲法——在空谷中,人无法用喊叫声阻断回音——所转换出来的,但后来没有用。
接下来李、俞谈情说爱的对话,均由王蕙玲捉刀。因为我喜欢做一些空性和实性的辩证,也曾想过,当年的竹林七贤私下对谈不知口语为何?写到李慕白握着俞秀莲的手时,王蕙玲想起曾听一位师父说过:“我们能触摸的东西没有永远。把握手紧,里面什么也没有。把手松开,你拥有的是一切。”就接了来用,这是佛家的想法。这场戏混杂了古今中外,来路很多,大家都有贡献,又剪掉了很多,真是噩梦一场。中国人大概真是拙于谈情说爱吧!
但这场戏对俞秀莲很重要。没有这场,就难以衔接后面,就因为有这番表白,俞秀莲才死心塌地,方有窑洞精彩,它是奔回本垒前的牺牲打。这场戏我曾删掉过,剪辑时,有好长的时间不在片中,后来觉得真的不能删。而且自觉古亭竹林拍得也挺雅致的,实在不忍割爱。
从多方尝试 到急中生智
这次的对白除了上述半中半西之外,还包含了地道的、半文半白的及白话的混合体,都是不得已之下,所作的各种尝试。
有对白用语现代感十足的白话,因为连古文里都没有这种语词。如“自由”,据钟阿城考证,中国到1894年尚无此名词,还是明智维新后日本人从英文译过来,我们再从日文翻过来。“自由”,现在很普遍,因考虑背景时代是清朝,就改成“自由自在”。
有用字、含义及语法都是十分地道的台词。如铁贝勒看剑、评剑的一段话:”长二尺九,宽一寸一,护手一寸,宽二寸六,厚七分,两耳各长一寸五,剑柄原镶有七星,从剑身的旋纹看,是先秦吴国的揉剑法,汉朝就失传了。.....剑,要人用才活。所谓剑法,即入法。”这段是出自王蕙玲之手,翻成英文都觉得好玩。还有铁贝勒与江湖人物的对话:“按说京师命案要由九门提督处置,死者又是官差,你确定杀人者就在玉府?”也是王蕙玲写的,再由钟阿城加以简洁。
而玉娇龙上馆子叫菜的戏是她的拿手,很俏皮,菜单书里就有,但用“大馆子去叫”,一句话就点出玉娇龙大家闺秀的身份。
有些对白出自王蕙玲,我拿掉了,詹姆斯却来追问:“以前不是有那句话吗?怎么没了,很好玩啊!”如“武当山是酒馆娼寮,我不稀罕!”因而起死回生。
其中玉娇龙骂李、俞的话,我觉得最动听,好像是骂我自己的。如她对俞秀莲说:“朋友是作假的,只是不知道,作为我的敌人你能撑多久!”又如她在竹林里骂李慕白的话:“你们这些老江湖,哪里见得到本心!”在剧本里“老江湖”还是“老酱油”,那是钟阿城写的,是北京人骂人“老混混”的话。但除了老北京知道,其他人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老酱油”是讽刺北方人什么菜都掺上酱油,已经尝不出原味了。后来配音时,因为怕观众不懂,我看嘴型还对的上,就把“老酱油”改成了“老江湖”,真是什么来路都有。
本来用“老酱油”也蛮好的,李慕白玉树临风一身白袍站在翠竹绿梢,被玉娇龙张口一啐“老酱油”,黑不隆咚,挺有意思的。每次她一出言,就把李慕白逼得没话说,像她骂李慕白“别到了庙里就说和尚话”,也出自王蕙玲。
玉娇龙话语尖锐、动作挑衅,都是反映她的个性。她就像孙悟空,踹翻的是儒家的正统大旗及对人性的压抑。我感觉大概稍有现代意识的女人,常常不喜欢儒家。儒家那一套,好像是男人用来统治女人所编出的一种架构。
其中不少台词又是急中生智,当场给逼出来的。如最后一场玉、俞决斗时的对白,是拍摄前一个钟头我才想出来的。两人开打,打到一半停下来,那时俞秀莲已换了四件兵器。我想,玉娇龙要说些什么,才能把俞秀莲给气疯。脑筋一转就想到,俞秀莲使用各种兵器被削,只因为玉娇龙手里持的是李慕白的青冥剑,正是俞秀莲最宝贝的东西。于是我安排玉娇龙以指抚摸剑身,察看有无缺口。俞秀莲一看,急怒攻心又无可奈何,只能说:“不准摸!”玉娇龙当然不听,一面摸一面说:“有本事来拿!”俞秀莲真的是嘴巴上也输,手里又打不赢,于是蹦出一句:“有本事就别用宝剑!”
玉娇龙嘴上就挤兑她:“哼!打不赢怪兵器不好。去选,我等你。”当时我还犹豫要不要用,怕太恶毒了,摄影师鲍德熹在一旁说:“你不是就要这种bitchy的感觉吗?”那场戏里,有两样东西是我现场想的。一是玉娇龙所说的台词,另一个就是俞秀莲用计得了上着,断刀架在玉娇龙脖子上却下不了手的举动。她明明赢了,到头来还是输给了玉娇龙,就因为两人的个性差异,玉娇龙最看不起俞秀莲的迂腐。李、俞两人都厚道,每次想不顾面子耍狠,都拉不下脸,在个性上就赢不了。在这里,真正的英雄、毫无顾忌地追求自我的是玉娇龙。
坚持原音重现
一开始,因影片发行的方便我就打定主意用国语发音。虽然明知周润发、杨紫琼的发音带有广东腔,但我还是一如初衷,虽千万人吾往矣!除了请老师上课练发声外,并在配音时尽量补救,我和演员都尽了力。
拍片前,演员们苦练了五个月,杨紫琼、周润发练到睡梦中都讲台词。现场收音拍。拍完后在北京、香港、纽约从头到尾又配音三次。声带里的每句话、每个字每次都配上几十遍,有时每一遍都得教口音,还得知道他们的情绪。演员就一遍又一遍一字一句地演,还要注意声量(想想反过来要我讲广东话,大概也是这么痛苦吧!),然后再亲自不厌其烦地从中挑选组合,一个字一个字由美国配音师做进去,有时一个字还分三个音节组合起来。混音时,每个字还要跟其他的字去的平衡,背景都不一样。真的做到我都躺下来了,才做出如今这个样子。当时我曾心生念头,先杀了演员,再咬舌自尽!
但有时候演员真的改不过来,就算讲一万遍,他还是分不出一声与四声的差别,“江湖”会念成“糨糊”,我也不知该怎么办。《卧虎藏龙》每一样都是痛苦里熬出来的,我现在自己来看,好好坏坏,从来没有一部片子让我这么费力操心的。
做英文字幕时,不是直译,而是照西方模式、以欧美观众所能接受的讲法及语法尽量传达相同的意涵。这又是另一番大工程,得经过多道手续。因为英文字幕跟对白不一样,而是重来一遍。如詹姆斯的英文对白这样写,我觉得中文不是这样讲的,或是没有这样的口气,我就按原意写另一句中文对白,英文翻译再照我新写的翻成英文,而不是参考詹姆斯的原文,翻出来的,才是做英文字幕的原始资料。詹姆斯再加监督,然后再精简,这已是三四道手续以后的事了。
心情告白——台湾引发的广东国语问题
不过语言问题还是在台湾先行引发,《饮食男女》的老问题我又接着面对。记得2000年7月《卧虎藏龙》在台湾“总督戏院”举行第一场公开试映后,我的助理李良山正好人在台湾,立刻打电话来将观众的反应告诉我,我就又上了心。对白里的文艺腔、半文半白、半中半西,虽然更贴近生活,但大家熟悉的是配了音的标准国语。演员的广东口音被扩大渲染开来,跟我所预期的气氛完全不同。自此片中的广东国语在台湾一直成为话题。对于来自家乡的批评,我始终记挂在心,经常睡不好觉,为的也是这个。
凭良心讲,周润发在片中的国语,我觉得他百分之九十是没问题的。杨紫琼的发音及腔调是有问题,但我觉得声音本质能够传达的情绪比听配音的标准国语要感动人,所以我还是割舍不下,保留原音。但台湾某些观众要批评,我也没方法。不过听到有些来自台湾的批评说,这部片子是拍给西方观众看所以不在乎口音时,我很难过。当初我的想法并非如此。也许公平一点的讲法是,我的片子需要西方眼光的检验,尤其我受了很多西方戏剧教育,这是我的本行。所以拍片时,我知道哪些东西通不过西方标准,尤其是西方的艺术院线。我爱面子,想提升主流华语片的品质,为华语片脸上贴金,打肿脸充胖子。
老实说,我觉得以现代眼光来看,中国古典的东西的确有不足之处,必须借助西方的知识及手法来补强。不论是从西方的心理分析、社会学、戏剧性、语法、美学观点,还是西方结构的情节推理等各方面的优势,我都希望能做足,而不是靠个人自我的艺术感做单线性的发挥。因为尚少有前例可循,我常常得单打独斗。在奋斗的过程里,就需要像詹姆斯这样的伙伴来帮我填补剧本里缺乏的东西。在融合时会有些疙瘩,尤其是方言、思维方面,也许我需要修点语言学或比较文学,可是又觉得不只是那么简单。学问好的没有卖片经验,写的称头,戏又不热络也不成,两者间的鸿沟要如何跨越?要既正确又叫好叫座,经常两难,确实是另一门学问,我也不知该请教谁。
同时华语片水准一提升,跳到能与西片力拼的局面时,问题也随之浮现。以往华语片的底子不够,在我们的制作及观赏养分里没有的一些东西,观众也就将就了。如今排除万难做到位,把观众的心境提升到某种品质,他的要求也随之增加,但华语片的整体制作环境尚未跟上这个脚步。当品质提升还未成为常态时,一个特例有如打开的潘多拉之盒,观众眼界一开,但后勤补给却跟不上时,等于是自找麻烦。
但要就此罢手,又不甘心,也做不到,因为已经走到这个地步了。我们这一代的导演面对的要求与企图,和上面一代又不同,如今的我们好似过河卒子,只有硬着头皮去做,希望能兼顾艺术与市场、东方和西方。
在这个努力的过程里。我深切的体会到华语片一定要转型。若照过去所谓地道的方式拍,现在连华人观众都不看,更别说外国人了。对白还只是其中的一环。其实片中有些台词我觉得好,有人接受,有人就觉得这不是中国人的讲法,是拍给外国人看的。我听了,当然有着“为谁辛苦为谁忙”的伤心与无奈,难道作品的优劣必须以地域作为依归吗?可能是我的中文不够好,也可能是中文根本就不够用。我知道也有许多华人观众很喜欢。我会继续努力,希望能找出中国人都能普遍接受的方式。得奖、卖座成功,并不代表我都清楚了,我还是打了一场迷糊仗。
记得将中国女排带入国际体坛的袁伟民教练曾经说过类似的话:“跟西方比,我们体能各方面都比较差。但运用这两个简单的原则就有希望能赢:他们的强项我们加强训练赶上去跟他扯平,我的强项我一定要赢他,这样我就有胜算。”我期望自己也能如此。在电影里,我们有强项,但不足之处大家得诚实面对。现在中国人大多不看也不在乎华语片,可是一有所变动,就会有人有意见。也许是他敝帚自珍不习惯,也可能是你做的不好,还可能是各人的品味不同,原因庞杂。
若是要拍给西方人看,我用英文拍就好了,何必费上这番周折,逼老广讲官话,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受这么大的罪!
有时想起,心有余悸,想不通,够笨!到底要怎么拍才通?也曾想,再也不要拍中文片了!不过我知道,越是恐惧逃避,我越需要去面对,他就像是我的青冥剑!
来源:《十年一觉电影梦》
由林翊天◎梁朝伟的森林论坛 录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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