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笔推拿，摹写出黑暗中的希望
盲人们不掏出心时，每一个日子都像是从前面的日子上拷贝出来的，一样长，一样宽，一样高。可是掏出来一摸，吓人了，盲人的日子都是一副离奇古怪的模样。
——《推拿》毕飞宇
《芳华》虽时光已逝，《妖猫传》乘白鹤已去，然而里面的轩昂少年却让人念念不忘。黄轩是干净的，柔和的，与时光温暖相拥的演员。他可以是善良正直在他人眼中不慕情色的刘峰，也可以是桀骜不羁恃才傲物的白乐天，他甚至可以是电影《推拿》中那位向内生长的决绝少年——小马。
电影以小马为切入点，讲述了一个推拿中心里按摩师平凡的日子，他们虽盲了眼，活在黑暗中，但是心中却有亮光。他们每个人都带着自己的故事和命运聚在这个推拿店过着辛苦但不悲苦的生活，他们在暗处也拼命的汲取着养分，挣扎着向上生长。而相比为篇幅所限的电影，毕飞宇的原著小说《推拿》无疑展现了一个更丰满的人物形象与故事情节。
小马不用手表，没有时钟。轮到他上钟了，小马会踩着幽静的步伐走向推拿房。一个小时之后，小马对客人说一声“好了”，然后，踩着幽静的步伐离开，不会多出一分钟，也不会少掉一分钟。小马有一绝，小马对时间的判断有着惊人的禀赋，对他来说，时间有它的物质性，具体，具象，有它的周长，有它的面积，有它的体积，还有它的质地和重量。小马是九岁的那一年知道“时间”这么一个东西的，但是，那时候的“时间”还不是他的玩具。在没有玩具的日子里，他的眉梢不停地在向上扯，向上拽。他想睁开眼睛。他心存侥幸，希望有奇迹。那时候的小马没日没夜地期盼着这样一个早晨的来临：一觉醒来，他的目光像两只钉子一样从眼眶的内部夺眶而出，目光刺破了他的上眼皮，他眼眶的四周全是血。他的期盼伴随着常人永远也无法估量的狂暴，就在死亡的边缘。
四年之后，这个十三岁的少年用他无与伦比的智慧挽救了自己，他不再狂暴。他的心安宁了。他把时间活生生地做成了他的玩具。
小马至今还记得家里的那只老式台钟。圆圆的，里面有一根时针、一根分针和一根秒针。秒针的顶端有一个红色的三角。九岁的小马一直以为时间是一个囚徒，被关在一块圆形玻璃的背后。九岁的小马同样错误地以为时间是一个红色的指针，每隔一秒钟就“咔嚓”一小步。大概有一年多的时间，小马整天抱着这台老式的时钟，分分秒秒都和它为伍。他把时钟抱在怀里，和“咔嚓”玩起来了。
“咔嚓”去了，“咔嚓”又来了。可是，不管是去了还是来了，不管“咔嚓”是多么的纷繁、复杂，它显示出了它的节奏，这才是最要紧的。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它不快，不慢。它是固定的，等距的，恒久的，耐心的，永无止境的。
毕飞宇对小马的描写精致又巧妙，在他的笔下，小马是位玩弄时间的年轻人，他有着清澈但盲目的双眸，他与在按摩房的盲人们一样，但是又不一样，他沉默寡言，内里却张扬并思绪喷薄，他上钟从不带表，因为他的玩具是时间。他总是在一旁呆坐，思考时间，玩弄时间，时间在他心里可以是像表盘一样的圆周，可以是稳固的三角形，更有趣的是，时间还可以是一条竖直的直线，他可以顺着这条线到达高不可攀的云端。
盲人的世界都是看似正常的，他们手拉手从宿舍到按摩店，他们谈论爱情讨论婚姻，他们有自己的梦想自由和追求，但他们也是不同的，他们的世界由没有色彩的触觉组成，他们心中没有丑，没有美，只有执着、信念与追求。那是因为他们为了维持他们想过的“主流的”“正常人的”生活付出了所有的力量，他们殚精竭虑的生活，他们胸膛虽淌着热血，但却看不见那些粘稠的滚烫的液体，是刺目的鲜红。
读毕飞宇的小说总有一种无力感，是面对滚滚凡世的无力，是面对时光轰然倒塌的无力，是明明抬起头就能看见太阳却被刺痛双目的无力，他笔下的人物坚强，独立并不愿屈服坚信抗争会抵挡住命运的洪波，但却都被无情的吞噬淹没，更增添了无数悲情与苍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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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尖锐的笔，如同《推拿》里小马粗糙而有力的手，按压在文学表象的皮肤上，却深入的感受着内在的肌肉，筋膜，骨骼。而那裹藏在晦涩皮肤下的文学骨骼，则正为这个时代的读者带来着幸福的烦恼，触手可及的美好文字和水中捞月的内在真相触动着每个执着文学的灵魂。究竟什么是经典？什么是好的作品与好的读者？写作是可以被培养的吗？这些问题都深藏在文学的肌理，只差找到穴位并进行推拿的时机。
他写的故事都不大，但群体性很强。一间盲人推拿馆，一位落魄村支书的家，一个寻求出路的剧团。一小撮人的悲欢离合，一小撮人的熙熙攘攘，都在他的笔下鲜活。
他写筱燕秋，就像能看见筱燕秋在雪夜中唱她最擅长的二黄慢板转原板转流水转高腔，雪花在她身边飞舞，她的身边围了很多人很多车，但是她都没法听到，她听到的只是她心中数起的板眼，和剧场里爆发的人声和煊赫，她体内的血从戏服往下滴，滴在灯光下，变成了黑色，落在雪地上，又炸裂成几个黑色的窟窿。
电视剧《青衣》剧照（改编自毕飞宇同名小说）
他写玉米，就能听见玉米在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叫“粉香姐”，声音虽不大但却像是喷涌一样，连血带肉的力量都喷发而出，但顷刻又抹去眼泪，尽管面无血色但却有恢复的近乎平常。
他写尽了平凡人的坚忍，也唱绝了群体的悲歌，他笔下的“沙宗琪推拿中心”就像是一个缩小、简陋的大观园，有爱情的坚贞，也有生命的凄凉。他给予这些角色以生命，并利用作家特有的直觉赋予他们命运的力量进行推进。我们何尝不是他笔下的角色，时而呆坐任脑中天马行空的飞翔，时而欲抓住机遇变成恼人的固执模样，时而又因巨变不肯收起曾高昂的下巴，他笔下的人是虚构的，又是现实的；是遥远的，又是眼前的，伸手一抓，就能抓起一片雾气。
毕飞宇能写出如此佳作不仅得益于他作为一名出色作家的直觉，还有他对文字和读者精准的把控。他在《小说课》中明确提出“好的读者一定会有两只眼睛，一只眼看大局，一只眼盯局部。”这样经典的“读者理论”。同时这本书彰显了阅读的快感，并让人臣服于阅读的快感。什么是阅读的快感？就是在阅读中能寻到将故事串联起来的蛛丝马迹，这些蛛丝马迹往往隐藏于故事之下，成为故事的骨架，其精彩程度甚至会超越故事本身。
我们平时的阅读，就像盲人没掏出心的样子，所有的文章和文字都一样，但是如何才能将他们的心掏出来仔细瞧瞧那些离奇古怪，光怪陆离？在阅读的过程中能够与作者进行心灵上的对话吗？所谓的“作者已死”究竟是什么意思？读书质与量的关系应该怎样平衡？如今这些问题都将会在他温柔但坚固的笔尖下得到解答。
（图片来自《人物》 摄影：陆益军）
为了捧出文学的心，豆瓣时间在整理了豆瓣用户发起的提问后，携手毕飞宇老师针对其中部分提问进行回答，对文学评论、作者和读者的关系以及其余尖锐的问题发表真知灼见，并由豆瓣时间独家呈现文学光怪陆离的样子。让我们享受毕飞宇老师以声音为笔进行的一次文学上的推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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