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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象席地而坐,从黑暗中生还

后浪剧场 编剧圈 2020-0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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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7月21号,胡波导演的遗作《大象席地而坐》回到国内,在西宁FIRST影展上进行了它在这片土地上的第一次公开放映。


在这部电影里,阴郁始终笼罩在河北省西部的边陲--井陉县,四位主角在不断地妥协和失去后,最终踏上了去往满洲里的路。


很多人说,胡波太丧了,陷入了一种无路可走的偏执。


但也许就如胡波所说,很多人都误解他了。他认为爱,就是沉默着的行径和牺牲。如果从这句话来看,《大象》其实是表达爱的。


这一期后浪剧场,我们与胡波生前好友牧羊的水鬼,GQ编辑、曾经撰写文章《胡波:一个导演自杀的传说》的康路凯,一同聊聊关于《大象》,关于胡波,关于青年导演创作之路曲折与警示。



嘉宾介绍



康路凯

GQ编辑、《胡波:一个导演自杀的传说》作者




牧羊的水鬼

胡波好友,编剧,公众号:困难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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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年的孤独


文|牧羊的水鬼



      刚认识胡迁时,他说喜欢我写的一首诗,叫《孤独》,里面有一句“在每个夜晚拆毁帐篷,又在清晨仔细搭好。”那是每个写作者都不停经历着的,独自斟词酌句的挫败和孤独。当时我刚看完《大裂》,我说你这种语言和节奏感天赋异禀的小天才怎么会喜欢这句呢。他特别认真地说,直到今年(《大裂》出版)我的一些朋友才知道我写小说,但在那之前,你知道我写了多少年吗?


      多少年呢,我不知道,但他今年二十九岁了。



      我们谈话时他永远头脑清晰,比如:“成熟作家都会经历这么几个阶段:自我表达期、模仿期、训练期、成熟期。每一个时期都很痛苦,每一个时期都比上一个时期更加痛苦和危险。你必须不断怀疑自己,不断勇敢抛弃自己在上一个阶段学会的东西,不断重塑,才有完成的可能。”


      我有些讶异,那些在我看来他轻易就完成了的事,底下藏着,对写作相当高的自觉度和对所有可能瓦解写作力量元素的警惕感。


      “我给自己起的笔名叫胡迁,我用这个名字告诉自己在写作这件事上你要永远像候鸟一样不停地迁徙,作家一旦开始满足于重复自己,就彻底完蛋了。”


      我记得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时聊的事。我心想,真好,拥有这样一个既有写作天赋又懂得理性规划作家生涯的朋友。他最终可能会比他的同代人都走得更远。


      说来其实我们见得不多,半年里,我一共见过他五次,每一次都喝酒聊写作。第一次聊《大裂》和他刚剪完的电影《大象席地而坐》;第二次聊《牛蛙》;第三次聊诗歌,送了他一本特朗斯特罗姆;第四次聊他在最后的日子写的戏剧《抵达》。他送我《牛蛙》的签名本,用圆珠笔飞扬跋扈地写着:坚持不懈地写下去。告别时我说,好,这下你给我写作的勇气了。



      然后是第五次,我接到他的好朋友潘图发来的消息,去看他最后一面。地址在朝阳区东南五环外,汽车停在一个破旧的胡同口。我走进去,右手边是一个巨大的露天垃圾处理厂,衰朽的事物在阳光下静静腐烂和发臭。那是他小说里常常写到的景象。我恍惚地站了一会儿,几乎以为《牛蛙》结尾的那个世界在侵袭现实。后来经过一圈迷失、询问、等待后终于找到了,他被装在袋子里,躺在一个阴暗房间的角落里。后面的墙上是许多用来冷冻身体的铁格子。



      “我感觉,”潘图说,“他已经不在那里了。”


      我甚至还穿着上次见他时穿的那身黑衣服,那是8号晚上。他前一天刚写完戏剧《抵达》,我在回京的火车上看完,感到巨大的担心和不安。到了家就匆匆叫他出来吃饭。我以为会看到一个被熬夜和酒精折磨得形销骨立的他。但是没有。他在望京的某幢楼下等着。我走向他的时候看见他穿了一件毛茸茸的灰色卫衣,天蓝色背心,新球鞋,戴着顶渔夫帽,在玻璃屋檐下抽烟。他整个人看上去就像是新的,很轻盈,比以前见过的任何一次都显得健康开朗。



      我一边埋头吃鸡翅,一边听他向我解释最近的变化。


      “我最近在写戏剧的间隙买了很多潮牌。你看,这样别人就看不出你是干什么的了。像我以前,老穿得黑黑白白的,一看就知道是个落魄作家。谁都能过来说你一嘴。烦不烦啊,可到头来那些人都知道些什么啊。我再也不想和别人聊文学聊电影了。”


      我笑,这个家伙居然用这种方式保护自己。


      可明明说不聊了,但我们还是聊了《抵达》。在那之前的二十多天里,他酗酒,按照他的说法,做了很多自己厌恶的事,为了接近剧中的人物,放纵自己下沉、几乎接近濒死状态。最后他聊起自己满意的结尾部分——“你能感觉到那种张力吗?”


       “令人窒息。“


       “是的,写第四幕时我简直都快死了。但现在好了,写完了就安全了。”他笑一笑。


       “但你不能老这样。时间还早,你也不是每一次都能幸运地赌赢。你该停一停,寻找下一阶段的方法。”


       但他很执着:“写作是用生命献祭。没有别的途径。你看,创作就是,你去进入一个个痛苦的人,上帝却并不会给你一些奖励。”


       “等一等,会有的。”那是我对他说得最多的一句:等一等。是的,我无法说生活很美好你不要想不开这种话。但我想让他等一等。如果我们不能拯救什么,至少我们可以延宕。我还相信前路漫漫,谁也不知道前面有什么。


      他拒绝被说服,只说自己恢复过来了。然后笑着对我讲未来规划,年底拍电影,明年排戏剧。可能这两年没精力写作了。看过这半年他危险而迷狂的写作状态后,能做这样的计划无疑是个好消息。


      但是仅仅两天后,阴影控制了他。我看着他离开后空空荡荡的房间,那曾是一个孤独的斗士的房间,除了基本生活用品,只有书本、烟蒂、酒罐。一个除了精神世界之外什么也不求的人。


      他的很多朋友在这里来来去去,和他一样年轻的男孩女孩,坐在地板上聊一会儿他。每个人聊得有些许共同之处,又好像是他一生的不同版本。我揣着的则是一个狂热而绝望的,为写作献祭的文学青年版本。我想,他也曾坐在这些年轻人中间,交换着人生中的记忆和见解,曾经用自己的伤口照亮一小片黑夜,但现在却留下一团迷雾,一宗悬案、一片虚空。


      我曾说他勇敢如偶像。记得他刚从西宁回来那一次。他和他的在世偶像贝拉塔尔待了一段时间。我问,“每天见偶像什么感觉呢?”


      “本来以为会特别激动的,其实没有。在你面前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吃饭时看见他手在抖,就觉得特别心疼。”酒吧的灯光下,他的眼睛亮晶晶的。


      我恍惚了一下,面前这个活生生的人突然有一种虚幻感。于是我没来由地说,“以后给你写篇书评。”


      然后他说:“那你一定要写,那些人总是误解我。”



      拖了几个月,最终赶在《牛蛙》出版之际写了,枯涩的评论里,我克制自己不去提现实中认识的他。只讲我读到的东西:孤独,虚无,末日感。根本无需揣测他是什么样的人。他的秘密和伤口、甚至他赴死的挣扎和决心都在文字里了。


      有一次他对我说写作太痛苦了,干点别的算了。我说,对啊,痛苦就不干了,至少还可以去街上卖大闸蟹。彼此无奈调侃了一会儿。又聊起《百年孤独》的奥格里亚诺上校:你那么憎恨那些人,跟那些人斗了那么久,琢磨了它那么久,最终却加入了他们,人世间没有任何理想值得以这样的代价沉沦。


      那么你呢?我想对他说。你那么爱这个世界,那么憎恨这个世界,你琢磨了它那么久,最终却突然半路放弃了。用你写过的台词说:这算什么呢?


      我们聊了太多书太多写作。最终,总是不免绕回到死亡。


      “以后我的墓碑上要刻一个吊死的人。”


      “墓志铭上写什么?这里吊着全宇宙最孤独的人吗?”


      “反正活着也没什么好事,就是像工具一样,写作,拍电影。但创作本身是去经历几何倍数的痛苦。”


      “死了也没好事啊。你该活上一百二十年,写上一百年,直到这个世界所有你爱的人和憎恨你的人都消失了,忘记你了,那个时候就可以一个人悄悄去死了。那才是真正的抗争呢。”


      ——我不知道这件事谁能做到,但我曾经希望你能。我也曾希望这些激将法能有用。


      但你这次永远沉默了。


      死亡这件事,生前不曾回避它,死后更不必美化它。



后浪剧场 vol.42

大象席地而坐

主播丨长乐、草草二

剪辑 | 长乐

封面 | 长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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