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文出版：这里没有生意，只有公益
实习记者｜熊文丹、王倩云
值班编辑｜熊文丹
“这么大一本，其实里面只有七万字。”
时老师把盲文印刷品拿出来的时候，我们都吃了一惊——没想到它那么大。
△太惊讶以至于拍糊了
这么一本《孙子兵法（中）》，厚度足有4-5厘米，牛皮纸，8开大，拿起来有点沉。而这只是孙子兵法上中下里的其中一本。
对盲文出版社的好奇由来已久，特别是当你意识到自己从未真正的见到过一本盲文书时，这种好奇会上升到顶点。
此前我只知道它是目前全国已为数不多的事业型出版社之一。身边没有盲人朋友或者亲戚，他们的世界对我来说非常遥远，哪怕我小时候玩过总也半途而废的蒙眼游戏，歌单里有《二泉映月》，听人推荐过《推拿》，作为出版学徒，我对他们读什么样的书仍然一无所知。
对于一般的出版社来说，他们确实安静而神秘。
你知道吗，在中国，约有1700万的视障人士，他们包括全盲和低视力两类。而盲文出版社的读者群，通常还包括饱受视力退化困扰的高龄群体。
盲文——也就是我们俗称的点字，只是视障群体获取信息手段的一部分，盲文出版社的全部出版物里，盲文书只是其中的一部分。
除了盲文书，出版社还参与大字本、有声读物和无障碍电影的出版制作。对于或黑暗或模糊中的他们来说，听其实比摸读更方便。但要读书和学习，盲文却是必不可少的。
△收音机、听书机、阅读器、扫描棒
“学盲文会不会很难？是不是要花很长时间？”
“不会的，盲点表音，你只要把它们记住就行了，二三个月足够了。”
△电脑里正在运行盲文软件
编译室里，编辑们对着文本十指如飞，电脑显示屏上是盲文软件，随着编辑们的敲打快速显示出一行行的盲文。
编译室里的编辑们还告诉我们，中英文在点字里虽然属于两套系统，但都表示发音，只要能够记忆，认读是没有问题的。实际上，乐谱也是如此，学习钢琴和其他乐器的盲人还不在少数，不仅如此，他们还有考雅思托福的书籍需求。
“我们正在精准选题”，时老师回答我们的问题时说。盲文出版社的选题基本有三个维度：调研、读者反馈和编辑把握。
调研肯定是必不可少的。“这两三年我们让编辑深入到一线，到按摩医院、到盲校，到大专院校。他们需要的东西都是最急需的。”
这两年出版社渐渐把重点放到这上面了，盲人的学习用的教材教辅，还有从业资格证考试相关的书籍，像针推、按摩、社工，都属于社内的重点图书。
△明眼人学习盲文时所用的主要的教材
“这些教材我们已经出全了。从大前年开始我们和长春大学合作，他们推荐书目，我们把他们大本的课程，33种盲人读物出出来了，大概有二百分册。纯古文的比较多，比较难。”
这种合作似乎是常事，有时他们并不直接参与内容的采写。比如说，原来盲校使用的小学人教版教材和明眼人是一样的，去年教委委托人教社出了一套盲孩子使用的盲校统编教材——原来的教材有些条目并不适合盲人，比如说看图说话、看图写字、连连看。这个学期开始，小学阶段的孩子们基本已经用上了新课本。
编译室里，编辑正查看一本书的处理稿，他们用的是市面上的成书，那是一本《上帝的手术刀》。
国家政策对盲文出版社一个很大的支持就是允许他们能够自由使用已出版的图书而不受版权限制。《著作权法》合理使用的十二条中，最后一条就是“将已经发表的作品改成盲文出版”。
“但也有不太明白的作者找到我们问为什么擅自用了他的作品没有联系还没给版权费”，时老师无奈笑道：我们只能告诉他，这是国家规定的，如果他想留样书我们可以给他寄，但是版权费真的给不了。
正在处理稿件的编辑老师把她正在处理的《上帝的手术刀》展示给我们看，这样一本两百多页的书，他们将内容分成两半作上下册处理。一本厚不过两厘米的书，真正译成盲文，就是上下加起来近八厘米厚的两本书了，何况前者开本可能只有后者的二分之一。
不仅如此，他们还要将书里的图片全部删掉，有时原文也要变动，但如果遇到了比较重要的图，就将图中的信息转化为文字描述出来，再译成盲文。
这么处理一遍下来，就把成书拆成了两小本正式录入电脑转化为盲文前的打印稿。编辑老师将她桌面上处理打印装订好的稿件给我们看，牛皮纸裹着软皮笔记本大小的两个小本子，上面简单地标注了书籍信息，分好了上下册。
△打印前的处理稿
我问出了缠绕在我心中很久的疑问：为什么我从来没有在市场上看见过盲文书。
时老师给我们解释，盲文书印出来以后，一般会直接走学校和馆配，他们从不发书店，更不会考虑电商。而且他们还相当完整地保留着老出版社读者服务部的作风，接受盲人读者们的电话咨询和订购。
“我们甚至根本不鼓励他们买书”，时老师说，“盲文书的定价还是不便宜的，而且开本还这么大，很占地方，如果他们想要什么书，我们会鼓励他们借。出版社楼下就是盲人图书馆，馆里和中国邮政合作有免费的邮递服务，三个月内，借书都是免费的。”
△盲文图书馆内专用的邮递包
聊到盲文书的印刷。时老师告诉我们，它们的印厂在卢沟桥，毫无疑问是专供盲文印刷的。
盲文书需要特殊制版，我们翻看手边的盲文书，一页里两面都印着密密的小点，有凹有凸，盲人们摸读的时候，辨认的是这一页上面凸起的点，所以如果正面和背面的点重合了，这个时候就要调整角度微微错版防止点字们都压在一起。
印刷条件这么特殊，又不鼓励购买，那么盲文书的印量能有多大呢？
时老师告诉我们，这个问题比较“复杂”，因为盲文书里还包括了盲校的教材，和普通的盲文书印数差异还很大。而印数是根据各地报到印厂的需求来定的，有时候编辑自己也不知道出的书印了多少本。“一定要算个平均的话，大概是300到400本吧。”
标准的盲文书目前都是这个统一的样式，牛皮纸，一共有8开和4开两种开本，装订视具体书而定，大部分是线装胶订，也有骑马订，逛图书馆的时候，盲人按摩的教材也有点用的是塑料壳活页订，可见这种书需求确实比较大。
这样看来，盲文书的折旧率估计也不低，毕竟点都是机器在牛皮纸上压出来的。时老师认为现在用的纸韧性和张力都没有以前的出色，有的盲人摸读的时候用力摁过去，几遍下来这本书可能就不能用了。
不过，时老师随后拿出一本获奖的盲文书，山东友谊出版社出版的《触摸阳光草木》，“这本书用的是胶点”时老师介绍说，纸很厚，还是彩印。“这种胶点的话就不会被轻易磨平了”，但是这样一本书上下册加起来定价是780元，一般的盲人家庭根本负担不起。
△《触摸阳光草木》内的胶点
正在遗憾间，时老师不疾不徐道：中科院正在研究，希望将来能用纳米技术解决这个问题，到时候也许不仅是磨平的问题可以解决，点的错位率也可以降低。
整个出版社最特别的地方，莫过于校对室了。
偌大一个盲文出版部门共有40人，其中盲人成员有17人。校对室里有好几个小房间，每个小房间里都有一个明眼人和一个盲人对坐着进行校对，明眼人看纸书，纸上是方块字，盲人通过点显器上的触摸盲文稿件。第一遍明眼人读，盲人摸校，如果错了，盲人可以随时改过来，第二遍盲人摸读出声，明眼人对着稿子看，有错随时反馈给盲人。这么一来一回，算一校。
“就三审三校一通读的流程来说，我们和其他普通出版社没什么不同。”
△点显器
我们上楼时，发现走道两边都有明黄色的盲人扶手栏杆，每个办公室、厕所和拐弯的地方都有可以摸到对应的盲文，编译室那一层却没有。
问到这个，时老师笑着和我们解释说，因为社里来上班的盲人们都是有明眼人搭档的，他们走的时候会一起走，有车接送，不必担心。
她还告诉了我们另一些细节，比如说，校对室里的空间虽然大，但几乎不放任何东西，就是避免盲人们磕碰，厕所的入口是一道感应门，接近就会自动滑开，门受感应拉开的声音对于盲人来说其实也是一个提示，电梯里楼层按钮数字下的盲文凸点就更不用说了……
这个出版社装修现代却没有攻击性，盆栽的数量点到为止，每个在里面工作的人都安安静静的，如果静静立在走廊，我甚至只能听到远远的另一侧电梯上升的声音。
△盲文出版社大厅一瞥
“我们出版社的环境水平绝对是全国领先的”，确实，除非民营出版公司，很少有出版社的硬件设施能及得上这个“世外桃源”。我斗胆问社内的薪水几何，老师没有犹豫，透露道：“比业内平均水平要低”。她说这话时非常坦然，仿佛与这建筑融为一体。
采访结束时已是黄昏，图书馆的最后一对读者也已经结伴离开。街上的人群熙熙攘攘，那些眼神明亮的人，会不会发现，这栋大楼里藏着的另一个世界？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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