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本谦:我们眼里的世界只是一个假象吗?——电影《超体》里的另一个细节

2014-12-01 桑本谦 中国法律评论 中国法律评论

作者简介

桑本谦,中国海洋大学法政学院教授。


在神奇药物CPH4的刺激下,女主人公露西的智力突飞猛进,在不到24个小时的时间里,她从一个普通女子变成了全知全能的“女神”。遥感遥测、预知未来、意念致动乃至穿越时空都不在话下,最重要的,是在大脑潜能被高度开发之后,她瞬间就掌握了所有的知识和真理。从极微观到极宏观的任何尺度上,整个宇宙都不再有秘密可言,世界的本质和真相赤裸裸地呈现在她那无限强大的大脑里。


面对这样一位突如其来的“女神”,代表人类顶尖智者的几位科学家瞬间变成了目瞪口呆的傻瓜,除了聆听教诲之外他们已经别无选择。露西用简单的语言阐述了她对于人类认知能力和现有知识体系的评价:


人类总以为自己是独特的,他们有关存在的整个理论都根植于自己的独特性。我们把‘一’当做测度世界的单位,但‘一’并不是什么单位。我们建构的所有社会系统都只是一些‘简笔画’而已。我们只知道一加一等于二,但一加一从来都不等于二。事实上,这个世界既不存在数字,也不存在字母。我们对世事万物加以编码,根据自己的尺度缩小后者的规模,使其变得可以理解。我们创造了量度,却藉此忘记存在本身的深不可测。


温馨提示:尽管我的翻译已经矫正了影片汉语字幕中的一些瑕疵,但还是建议有强迫症的读者去读附在文末的原版英文。


老实说,露西说出的这段台词并不深奥,也不够精彩,更算不上神谕,她只是简单表达了从古至今的少数聪明人(他们分散在不同领域,尤其是哲学、神学、佛学、心理学、量子力学、神经科学等)共同分享的一个入门级观念——我们眼里的世界只是一个假象。按理说,影片中的几位科学家还不至于为露西表达的这个观念感到惊讶,真正让他们惊讶的,应该是露西现身说法地验证了这个观念,而此前它还只是一个高度为真的猜想。


是的,只是个猜想,但支持这个猜想的理由却是强有力的。


感官是人体伸向外部世界的探测器。但人类只有五种感官,并因此只能收集关于外部世界的五种类型的信息,不同信息经神经系统传输给大脑,就分别形成了五种感觉——视觉、听觉、嗅觉、味觉和触觉。物理教科书上用以描述客观存在的所有概念,归根到底都是对人类感觉的描述。


也许世界还拥有许多我们感觉不到的性质,也许在各种感觉的背后还存在一个支撑性的实体,但即使如此,由于缺少相应的感官,我们也无力去感知它们、测度它们或描述它们。实际上,这些感觉不到的实体或属性存在与否以及状态如何都和我们没有任何关系,我们一辈子也不可能有机会和它们打交道。既然没关系,那么明智的做法就是彻底忘记它们,因为只要想着它们、惦记着它们或为它们创造各种概念,都会徒增我们的思考负担和交流成本。


当超感官的性质和实体在我们的思维空间和语言/概念体系中被剔除之后,任何存在物都可被简化为人类感觉的复合。因而所谓“存在就是被感知”,与其说是对存在本身的描述,倒不如说是对人类认知过程中的鸵鸟政策的描述。


然而感觉是靠不住的。感觉的形成经历了一个被神经系统编码的过程,外界输入的物理能量和化学能量只有被转换成神经系统可以接受和传导的神经脉冲,才能被输送进大脑里。尽管这个过程的诸多细节还不为人所知,但只要存在这个神经编码的过程,就意味着所有感觉都只是被神经系统改造、加工、扭曲、筛选、过滤乃至格式化了的一些“数码信号”而已。感觉的复合并不构成世界的真相。耳听固然为虚,眼见也不为实。声音和颜色不是什么客观属性,这个世界没有声音,也没有颜色,只有“声音感”或“颜色感”。因而所谓“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倒似乎是更靠谱的说法。


更何况,由于感官垄断了大脑的全部信息源,所以它们有足够机会对大脑进行永久性欺骗。考虑到只有波长在390~780纳米之间的电磁波或频率在20~20000赫兹之间的声波振动,才能分别被人类的视网膜神经和耳膜神经捕捉到,就不妨设想一下,对于人类按自身尺度所定义的“光明”“黑暗”“嘈杂”和“安静”,那些感官尺度迥异于人类的动物们——诸如可以看到红外光的蛇类、可以看到紫外光的昆虫、能够听到次声波的鱼类以及能够听到超声波的螽蜞、蟋蟀、蝗虫、老鼠、蝙蝠或海豚等等——是否要提出异议呢?

是的,“人是万物的尺度”。但这是一个客观的陈述,还是一种权力的炫耀?

在人类可感知的世界里,没什么属性是纯粹客观的,“客观”的概念也许只是描述了一种交流上的共识;而建立共识的基础,则显然是大多数人们拥有大致相同的生理结构,无非“人同此身、身同此心、心同此理”而已。倘有个别人的生理结构发生变异,他/她就很可能被视为异类、遭到排斥、甚至被宣布为病态。色盲们的下场是个很好的例子,尽管他们的视觉世界同样丰富多彩,但仅仅由于其视网膜上感光细胞与大多数人略有不同,他们就成了“患者”。在所谓“客观”的背后,我们可以发现一种隐蔽的权力运作。


生活在德克萨斯州洞穴里的火蜥蜴是一种没有眼睛的动物,如果我们有条件和它们讨论世界上的各种“绚丽”和“鲜艳”,它们是否会把我们当作巫师?倘若在进化过程中,人类的某些变种率先获得了“第六感”,世界在他们眼里因呈现出第六种性质而焕然一新,当我们和他们交流时,他们是否会被我们看成巫师?如果拥有N种感官的外星人到访地球,他们如何看待我们的认知能力、知识体系和物理教科书?一旦人类的智力飞跃成了现实,以致于大脑可以不借助于感官而直接开放性地体验外部世界,“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那么,世界又会呈现出什么样的图景?


露西已经达到了这种境界。大脑潜能被高度开发之后,智力的飞跃使她的认知能力终于突破了人性的束缚,大脑可以轻松收集处理外部世界的所有信息,并且有能力避免来自感官和神经系统的合谋欺骗。回过头来,露西发现,人类所理解的世界,只是从人性自身投射出去进而强加给外部世界的一个幻象。世界之所以是这个样子,不是因为它原本就是这个样子,而只是因为我们把它理解成了这个样子。


影片快到结尾时,露西淡淡地吻别了巴黎警察皮埃尔,这个行为意味深长。是的,性欲来自荷尔蒙,母爱来自黄体胴,爱情只是“基因们”为了延续自身而给我们设下的一个圈套。这个道理如此简单,但性欲却是最难挣扎出去的基因陷阱。当露西告别了她人性中残存的最后一部分时,她不仅看透了世界,而且看破了红尘。


但掩盖真相的最后一层帷幕还不是性欲,而是“自我意识”。也许大多数人都曾傻傻地去想一下“我是谁”,但估计很少有人会去严肃地追问“我究竟是谁”。笛卡尔“我思故我在”的命题含蓄地表达了自我只等同于灵魂、肉体相当于灵魂附属物的观念,但事实很可能恰好相反,自我意识也许只是一个类似于性欲、但又比性欲更顽固的基因圈套,其目的还是为了基因的复制。尽管自我意识宣示了以有机体为单元的基因差异性,但考虑到人类和黑猩猩之间的基因差异也只有1%多一点,就几乎可以肯定认为,人与人之间的基因差异被人类个体的自我意识过度放大了。


如果灵魂只是为了保证一个基因群体合乎目的地有序运作,那么生命的意义又是什么?面对这个终极性的问题,编导吕克·贝松的想象力彻底枯竭了,他为此提供一个相当不入流的答案——生命的意义在于知识的积累和传递。在影片的结尾,露西化身为一台超级计算机,并把她掌握的知识存储在一个小小的U 盘里。然而,储存在U盘里的数字化符号能够表达世界的真理吗?这难道不是露西对人类的一次欺骗或愚弄?


当然,我们没有理由为此责怪电影编导,毕竟谁也想象不出关于世界真相的表达工具和存储设施(甚至能否表达以及能否存储都还是个疑问)。不过,这个多少有些无厘头的影片结尾,倒是恰好向我们展现了人类想象力在人性牢笼里挣扎的困局——我们可以描述无知,但我们无力描述无知的对立极;喜剧的结尾揭示了人类认知局限性的悲剧性宿命。知识、思考以及语言,距离世界的真相都实在太遥远了。想象力充其量是一只飘零的风筝,它只是看上去在飞,实际上是被拴住的。


幸好,影片的结尾在另一个面向上提示了超越自我意识及生命本身的可能性。露西肉体的消失并不意味着死亡,她丢下一句“我无处不在”意味着她已把自我意识放大到芸芸众生乃至万事万物。并且,心智高度成熟之后,灵魂就不再是肉体的奴隶;而一旦摆脱肉体的束缚,灵魂就可以自由飞翔,并能在一个更高层次的维度上获得永生。




:露西台词的原版英文

Humans considerthemselves unique, so they've rooted their whole theory of existence on theiruniqueness. "One" is their unit of measure. But it's not. All socialsystems we've put into place are a mere sketch. One plus one equals two. That'sall we've learned. But one plus one has never equaled two. There are, in fact,no numbers and no letters. We've codified our existence to bring it down tohuman size to make it comprehensible. We've created a scale so that we canforget its unfathomable sca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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