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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念尔祖,聿修厥德” | 关于沈家本及其他

2016-07-08 沈小兰 中国法律评论



沈小兰
1952年6月生,编审,祖籍浙江吴兴县(今湖州市),沈家本第五代孙。
1968年9月毕业于合肥一中(初中部),同年11月下放至安徽省长丰县邵集公社双郢生产队。1969年秋,因父母相继去世,虽兄沈冰转至陕西省甘泉县王坪公社大庄河生产队,之后担任民小教员。1974年,调入甘泉县委宣传部通讯组。1976年被选派到延安大学政教系学习。
1978年9月,调入安徽人民出版社文艺编辑室(1980年改建为安徽文艺出版社)从事文学编辑工作。著述有:《所思所闻》、《钱钟书与读书》、《书香岁月—杨绛》等。



“勿  忘”

第一次听到沈家本的名字,是“文革”后期,在姑姑家。那时,姑姑家在一座假山上的木头房子里,只两间,简陋破败,由年久失修的凉亭改建而成,潦草马虎。多雪的冬天里,那房子四处漏风,摇摇晃晃,仿佛随时都会倒地不起。


沈家本


春节前夕,我们从遥远的陕北高原回到北京,照例到姑姑家包饺子,很难得的团聚。还没有被“解放”的姑姑问我们:知道沈家本吗?


不知道。我们兄妹三人,异口同声,很茫然:他是谁?


一向快人快语的姑姑,沉默了,没有再说什么。


沈家本这个名字,却在我们心里扎下了根。


除了法学界的人士,不管现在还是过去,知道沈家本的人不多,对他深有了解并心怀敬意的人更少。沈家本不是叱咤风云的时代英雄,他只一个很坚持的社会改良主义者。具体而言,他的贡献,其中最主要的一个内容便是修律。修律,与我们普通大众是有距离的,关心的人不多,对其了解的就更少。然而,它却与我们每一个人的生活息息相关,维护着整个社会的安定团结,把我们这个古老的封建国家推向现代化的进程。


十多年后,当小弟(蔡小雪,下同)带着我,走进金井胡同1号——沈家本故居时,这位祖先,于我们仍然是陌生而遥远的。原本三进的大院子,破败凌乱,和任何一座北京的大杂院都相差无几,挤满了住户。紧靠院门的两层藏书楼,书香荡然无存,逼仄的木楼梯,油漆早已脱落,脚踏在上面,吱吱乱响,二楼的过道上堆满了蜂窝煤。


沈宅旧址


姑姑说,她和我们的父亲就出生在这儿。我们的曾祖父沈承熙,是沈家本的长子。而这位曾祖父,据说很同情穷苦的百姓,还参加了义和团,之后便下落不明。有人说他是战死的,也有人说他被清政府杀了,究竟如何,不得而知。他的遭遇,是沈家本心中永远的痛。曾祖父消失后,沈家长房这一门,便渐入困境。我们的祖父沈仁垓,曾就读于北京化石桥法政专门学校,为了谋生,在董康主持的法院做过书记官,管的是财务、总务之类的事宜。


我和小弟生在南方,没有见过祖父。在哥的记忆里,祖父的印象也是淡淡的,只记得他很瘦,也很少说话。而在姑姑眼里,祖父是个胆小怯懦的人,一辈子小心谨慎。穷,但却死要面子,那也只能活受罪。父亲13岁就开始卖文贴补家用。不多的几文稿酬换了肉,不好意思提在手中,用报纸裹吧裹吧,塞在口袋里带回家。我想像不出。


姑姑送我一张她和父亲小时候的合影,上了彩的。父亲文弱、细瘦,鼻梁上架着眼镜。姑姑才三四岁的样子,撅着红嘴唇,歪着腰。父亲长姑姑八岁,同样黑而深的大眼睛。父亲的眼神里飘着游疑的忧郁。少年老成?姑姑却不同,黑而深的大眼睛里像落了火花,笑嘻嘻的。姑姑说她不像沈家人,她像带她的佣人,手一双嘴一张,干活麻利,说话也麻利,而且敢做敢当。


然而,年少时的姑姑却很崇拜我父亲,捡拾父亲读过的书。40年代初,父亲去了晋察冀,投身革命。临行前,回到金井胡同1号,沈家老宅,和家人告别。三叔沈厚鋆和我们聊起过去的往事时,提起父亲回老宅跟家人告别时的情景,感慨不已。在他的眼里,那时的父亲,话虽不多,但却给人一种肩担重任的感觉:为挽救危难中的民族而献身。人虽文弱,但却玉树临风。


父亲走后没多久,姑姑也参加了北京地下党。以教师身份为掩护,搜集情报,还把电台藏在家中,向根据地传递情报。而一向胆小的爷爷,却从没有指责过姑姑,还给她帮了许多忙。姑姑的老战友们,都说姑姑那时虽然是个年轻女子,遇事却从不慌张,胆大心细,一次又一次化险为夷。


父亲和姑姑,都为新中国的建立,贡献过自己的青春和力量。


然而,我却忘不了父亲的苍白和忧郁。在我的记忆里,父亲一直苍白着。因为瘦削,他的白衬衫灰衬衫都像云一般,里面灌满了风,飘飘荡荡。他沉默着,抽烟,下围棋。在静静的深夜里,一手夹着烟,一手握着红笔,在灯下,细细批改报纸大样。


在比戏剧更疯狂的“文革”中,父亲的经历像浸泡在泥潭中,撤职、挨斗、被抄家、劳改,母亲又先他离开了这个世界。和父亲相依为命的日子里,在睡不着的夜晚,我常常听他说话。哥远在北京,小弟又小,唯有我。在那样的境地里,父亲最需要的就是说话,有人听他说话。一杯红葡萄酒,一支烟,不敢开灯,烟头上那点红光,燃烧着窗里窗外的黑暗。他说他读过的书,还有他的经历,曲折坎坷。


后来,连这点温暖也没有了。病重的父亲像母亲一样,也离开了这个世界。满心牵挂地离开。那是1969年的9月9日,父亲50岁。


性格决定命运?姑姑的命运和父亲很不相同。但姑姑说,她喜欢读书,早早地出来做事,都得益于父亲的影响。是父亲开阔了她。“文革”中,姑姑也挨了整,一个人被关在高楼的一间房子里。可她,却不像我父亲那样忧郁,常常在深夜里放声歌唱,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五月的鲜花……因为歌唱,她曾被喝斥,被开会批判。可她,终于挺过来了,挺到了四人帮倒台,重新回到工作岗位。


父亲原名沈厚淦,后改名沈育。文革前是安徽日报副总编辑。


沈育


姑姑原名沈厚钤,后改名沈千。一直在北京市委组织部工作。2007年去世,去世前为北京市委组织部副部长。


沈千


我在合肥的小蜀山陵园,为亲人们种植了一棵小松树,树下立了一块小小的石碑。石碑中间只两个字:勿忘。右侧下方是我们兄妹三人名字中各一个字:冰雪兰。


勿忘我们的父母因为没有法律的保护而痛失生命。


勿忘先祖沈家本的改良理想和遗愿:用法律保护普通民众的生命财产与安危。用法律为民族的繁荣昌盛护航。




我们仨


姑姑常说,我和小弟是野地里的树。因为年少时缺乏父母的管束。母亲去世时,我14岁,小弟12岁。三年后,父亲也去世了,我和小弟跟着哥,去陕北插队,我17岁,小弟15岁。


哥想了很多办法,还请公社书记帮忙,才将小弟转入县中学,希望他继续读书。可是,小弟在县中学只读了几个月的书,就“毕业”了,回到队里,和我们一起“受苦”。


小弟在家里时,因头发卷曲,昵称:卷毛羊。哥的同学呢,把他的昵称减了两个字,直接唤他羊。因为队里还有一个猫。猫是老初一实验班的,只比羊大一岁。


猫和羊,很快就成了好朋友。他们俩饿极馋极之时,猫就教羊用气枪打野鸡。还把逮住的田鼠用泥巴包裹起来烤着吃,只需一把粗盐。可有一天,他们俩竟然动了杀心。


我们灶房养了一只小猫,一身黑毛,只额头与四只蹄子是灰白色的,大家就唤它:乌云踏雪。很淘气的一只小猫。雨天不上工,猫和羊闲呆在灶房里,羊在和乌云踏雪的嬉闹中与它厮打起来。乌云踏雪很凶,一爪子就抓破了羊的脸,鲜血一下子喷涌而出。也许就在血涌出来的那一瞬间,羊动了杀心,拼命掐住乌云踏雪的脖子,再抓再挠也不松手。在猫的帮助下,乌云踏雪一命归天。不知道他们俩用了什么办法,剥了乌云踏雪的皮,用一只大茶缸将肉煮了吃。也没有什么佐料,只几根大葱和粗盐。


后来,羊招工到宝鸡至天水一带,当养路工。铁道养路工,整天砸铁镐、扛枕木。都说天水那边比陕北还冷还穷,当工人又比当农民少一份来来去去的自由。羊却无抱怨,问他,只笑笑,说是还行。再问就烦。在他马马虎虎的日子里,有许多我不曾品尝过的快乐。


每逢工休日,他便和一同招工去的哥们弟兄乘车去宝鸡,掏出所挣不多的几张票子,在路边随便一家小餐馆里,饱餐一顿。然后,背上一书包干烧饼,一路兴致勃勃地唱着毛主席诗词歌,只是常唱出许多令人啼笑皆非的白字,什么“杨柳轻汤(飏)”,什么“神女应无羔(恙)”,反正都和吃的东西连在一起。回去后,倒在床单半年也不换一次的硬板床上,呼呼一觉十几个小时。可谓一饱方休,一睡方休。我也劝过羊,多少念点儿书。他的哥们挺不屑地替他回答我:工人嘛。他们倒也读书,都是我从来不问津的,如《第三帝国的兴亡》之类。


也许,就是因为养路工的活重,吃得又差,常常是钢丝面:高粱加榆树皮面,用机器压出来,只能蒸着吃,不能煮着吃。羊的胃受到严重的损伤,一天正扛着枕木,突然瘫倒在地上,吐了小半盆血,被连夜送进铁路医院。医生没等检查完毕,便很坚决地下了病危通知书。


他昏昏沉沉地躺了一个多星期才醒来。醒来就馋,想喝肉汤,想吃香酥鸡、樱桃肉,要不一张葱油饼也行。医生连连摇头,说真没见过这样的孩子。同病室的的病友拿他开心,吓唬他,说他躺的那张病床,前脚刚抬走一个死人,后脚就将他抬了上去。羊也开心,满不在乎地笑:嗨,死不了。


和羊相比,哥就顺多了。插了三年队,就去了西北农学院。虽然是工农兵大学生,但毕竟是大学生。哥念大学时,当养路工的羊,每个月给哥5元钱,还有每年来回北京的路费。羊很得意,因为哥的”军功章“里,也有他的汗水和努力。


哥大学毕业后,去了延安地区水电局。接着考研,读博。他是打倒四人帮后的第一代博士,在我和羊的眼里很牛的。博士毕业后,一直留在西安理工大学,植桃李于天下。


哥读研时,羊已调回合肥,在报社资料室里当一名临时工。本来,他也可以就这样安逸下去。但初到陕北时,不怎么想读书的他,却奋起直追,从初中文化补起,经过一年的努力,终于考上了安徽大学法律系,之后去了铁路运输高级法院,87年铁路运输高级法院撤销,调入最高法院。他对法律热爱到痴迷,每审一案,必做详细笔记。几十年下来,记了厚厚的十几本。还写了三本专著,与他人合著十多本。谁能想到,当初写信不出十行的他,竟然还写书!砸铁镐、扛枕木的他,竟然成了一级高级法官,还是审判长。


和哥与羊相比,我的经历挺乏味。在陕北插队时,我干活在队里的知青中算是最弱的,虽然也很努力。老乡看我干活不行,便让我当了民小教师。教了两年书,调到县委通讯组。因为发表在光明日报上的一篇小文章,被人民文学出版社的总编辑韦君宜老师关注,调我参加了一个写作小组,写一部关于北京知青插队延安的小说。那本程式化的小说不值一提,但在韦君宜老师的指导下,我的文字得到了锻炼,有了挺大的提高。


1978年,父母平反后,我回到安徽,经过考试终于在出版社的编辑部门扎下了根,当了一名编书匠。长长的几十年间,也曾编过几本有影响的书,比如:《张爱玲文集》。也曾写过几本小书,钱钟书和杨绛的传记,茨威格的传评,还有一本散文集:所思所闻。


2007年,在羊的鼓动下,犹豫几番后,还是静下心来,决定和他一起撰写先祖沈家本传。这一写,便是5年。2012年,终于将《修律大臣沈家本》完稿,并面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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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的真名蔡小雪,供职于最高人民法院。哥大名沈冰,西安理工大学的教授。而我,先后供职安徽文艺出版社和安徽科技出版社,做的都是编辑工作。


先祖沈家本对自己的评价是:驽钝。因为驽钝,他的研究,他的学问,所下的都是笨工夫,收获全在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坚持。哥、小弟还有我,我们仨,或多或少继承了他的坚持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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