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海生与查良镛：我只爱陌生人 ｜ 纪念海子逝世28周年
上一篇文章「皇子，不怪你投错了胎」（点此查看）发出以后，被友情追问：长老究竟是什么？郭二靖本想回复说长老就是家神，因为该文已经抛出一个观点：「天龙八部」可以改名为「家神的决定」。后来想起迪士尼电影「花木兰」中的一个情节，觉得可以进一步回答，长老是泛灵论下的家神。
这个情节是，花木兰代父出征，不告而别，家里人特别着急，于是唤醒沉睡在神龛里的众多祖先来帮忙。这些祖先就是一群家神。这个情节可以用来类比段正明带着段誉去家庙天龙寺求援。
有思想家说女子结婚之后是她丈夫的女儿，而不是她生父的女儿，不然这名女子就有两个领导了。看起来家神顺理成章地应当就是一元神，而如果承认有泛灵论下的家神，这是一个矛盾的事情。万一各位家神显灵，说出不同的意见，该听谁的呢？
这似乎是一个伪命题。在「家神的决定」中，慕容复受到段誉和萧峰的当众羞辱，就要自杀。这时候天上飞过来一个长老，问他，你父亲有儿子吗，你祖父有儿子吗，你曾祖父有儿子吗？他们都有，你自己却没有，这不科学啊。
于是慕容复说，好，威武，支持，有希望了。他就停止了自杀行为。我们马上就知道这个飞过来的长老就是他父亲。由此，我们似乎应当提出一个公设：存在这种可能性，即，各位家神的意见是统一的。
慕容复的各位家神一致要求他尽自己的责任去继承香火。可是，又有其他的神却可能要求我们克制自己的欲望，逃出六道轮回。「红楼梦」里的秦可卿还没有给贾蓉续香火呢，就诡异地早逝了。大家震惊、疑惧而痛惜地乱成一团糟。贾敬却说，死了好啊，这不是得道飞升了吗。他觉得秦可卿是一个榜样，而自己成了落后分子，就抓紧修炼。
所以还是一个矛盾。家神和其他的神并存，但起了冲突。
这个矛盾不只我们有。摩西带着犹太人，在西奈山与耶和华定了十个条款，这些条款既承认只有耶和华一个神，又表态要孝敬父母。可是耶和华在这里审查合同不严格，他似乎忘记了，孝敬父母是家神的要求。
为什么这么讲？
思想家说古罗马和古印度的葬礼和继承是一回事，继承人通过葬礼，既祭奠了死去的家神，又继承了家庭的全部好处和全部责任。这种现象怕是一切民族的原始共相，在现今还有遗迹。金正日死后，金正恩与长老一起扶灵，此即为这些人继承权力的象征。
当我们说「死去的家神」时，意味着还有活着的家神。枯荣大师不是天龙寺的住持，但所有僧侣包括住持本音大师都要听他的。他就是活着的家神。另一个活着的家神是慕容博。慕容复眼看着段延庆要当皇帝了，就想认段做干爹，他当太子。家臣包不同马上代表家神慕容博表示不同意见，说慕容复不忠不孝不仁不义，而其他的家臣风波恶、公冶乾和邓百川也站在慕容博的立场上，离开慕容复。
「倚天屠龙记」中有个一笔带过的情节，我们刚开始很难留心：张翠山从阿拉斯加的冰火岛回国时，宋远桥已经成为武当派的掌门。但很显然，大家都只听张三丰的。他也是活着的家神。宋远桥和宋青书不听家神的，背地里搞小动作，家神于是直接换人，让宋远桥下，俞莲舟上，并一掌击毙宋青书。
家神死了，还会像老大哥一样在看着你。如果把师父拟制为父亲，萧峰的师父汪剑通就是一个榜样。
我们说萧峰的命运也是长老决定的，其中也包括退休老干部徐长老。这位徐长老似乎不是家神，就像为金正日扶灵的张成泽长老并不是金家的家神一样。张成泽是金正日的姐夫，但不是宗亲。
其实，这个问题的答案可以从泛灵论中找到。
海子（査海生）的朋友骆一禾说，海子的生与死都与「太阳·七部书」有关，又说，海子要用太阳王这个形象同时笼罩、同等呈现光明和黑暗的力量，这涉及到一元神与多神教指向的根本问题，具有神魔合一的本质。骆一禾与西川都认为海子的诗反映了史诗与诗剧的矛盾，海子就燃烧在这种矛盾中。
郭二靖试图将骆一禾的观点稍微延伸一点：海子希望自己被一神论占领，但摆脱不了泛灵论。多神教不应该是一个教派，而是一个宗教形式。泛灵论可能走向多神教，也可能走向巫术，也可能包容二者。「笑傲江湖」中有个自称五仙教的，他们将五种毒物视为图腾，制成教旗和令旗，似为巫术与多神教的结合体。
按照韦伯的说法，人类并不是从狩猎到畜牧再到农耕的，而是源于夹杂了狩猎和游牧的农耕。女子是固定的农耕者，家庭共同体就是女子集会所。男子进行团体性的狩猎和战争，游离于家庭共同体之外而加入男子集会所。劳动变得繁重起来之后，男子才离开男子集会所，回归家庭共同体，成为母权的一部分。血缘由此变得重要起来，而男子集会所的泛灵论与之相呼应。
海子通过一首短诗「农耕民族」敏锐地捕捉到这个遥远的变化，直白地讲述了男子集会所的解散，回归农耕：
在发蓝的河水里
洗洗双手
洗洗参加过古代战争的双手
围猎已是很遥远的事
不再适合
我的血
把我的宝剑、盔甲以及王冠
都埋进四周高高的山上
北方马车
在黄土的情意中住了下来
而以后世代相传的土地
正睡在种子袋里
韦伯说，男子集会所解散之后，其携带的泛灵论很有可能通过与对血缘的重视混入氏族。海子有一篇很短的小说「公鸡」，精准地融合了这些元素。老黑头要盖房子，要续香火。听说地基后的洼地风水很好。盖房子时按照传统用公鸡血祭祀土地，结果公鸡被放血后没死，跑到洼地里去了。老黑头和众人追去，发现一个额头上带着血痕和公鸡羽毛的男婴，而公鸡不知道去了哪儿。第二年，老黑头的老婆又生了个女儿。
还可以从萧峰入手来观察。
通盘考虑金书，会发现丐帮是一个具有男子集会所遗迹的典型组织。在「射雕英雄传」里，丐帮的主要目的是抗击女真人，在「神雕侠侣」和「倚天屠龙记」里，他们主要抗击蒙古人，在「家神的决定」里，他们主要抗击契丹人。丐帮的主旨一贯地符合男子集会所的功能，即战争和狩猎。
男子集会所以卡里斯玛支配模式为基础，需要泛灵论和巫术彰显领袖的非凡气质。郭二靖在另一篇文章「令狐冲的交班问题」中同样引用过韦伯的这一观点。丐帮是父权社会里的组织，但带有远古男子集会所的泛灵论遗迹，另外一个明证就是他们对于图腾的尊重。这个图腾就是打狗棒。打狗棒被丐帮男子视为神物，须由帮主掌握，于是帮主通过这个图腾获得支配性。
还有证据。徐长老死后，丐帮男子为了表示给他报仇，就将鲜血抹在他的灵牌上，这符合男子集会所解散之后，男子回归家庭时把巫术与血缘结合起来的通行做法。
还有证据。丐帮有女子做帮主的传统。黄蓉是为一例，史红石又是一例。黄蓉极美而史红石极丑，这跟男子集会所对于女子的态度有关。韦伯说，男子集会所里的男子会集体行动去俘获女子，所以共妻是有可能的。
康敏尽管是马大元的法律上的妻子，却很有可能乐意做丐帮一众男子的共妻。在这个男子集会所里，至少有马大元、全冠清和白世镜三名男子占有过她。康敏说，在一次男子集会上，自己站在牡丹花旁，很享受所有男子神魂颠倒地看她的感觉，而萧峰不看她，她于是很生气。
看起来，所有男子肆无忌惮地看康敏，并没有冒犯她的法律上的丈夫马大元，因为这符合男子集会所的共妻伦理。
康敏鼓动徐长老弹劾萧峰，这得到徐长老、白世镜、宋奚陈吴四大长老和全冠清的支持和执行，很有可能是因为他们潜意识中具有共妻的观念，而他们也注意到，萧峰不遵从男子集会所的共妻伦理。萧峰说自己和马大元话不投机，也许是基于同样的原因。徐长老评价萧峰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意味深长。
关于萧峰和丐帮其他男子对于女子态度的差异，还有其他证据。男子集会所里的男子被视为家庭的外人，会有共妻，他们跟传统型支配模式里的男子对于女子的看法是不同的。传统型支配模式里的男子希望是多名女子的共夫。
萧峰喜爱的阿朱，是慕容复的婢女，这个身份是传统型支配模式的产物，因为奴隶被视为家庭的一份子，和子女一样，是听命于家长权的。萧峰讨厌的阿紫，长期生活在星宿派。
在星宿派，谁的武功高，谁就获得大师兄的资格，根本没有传统的长幼秩序。长幼秩序跟家长权的取得有关，所以，星宿派这个组织视父亲的家长权如无物。
星宿派的气质，也符合卡里斯玛支配模式，强调领袖的武力和巫术。丁春秋装神弄鬼很有一套。神王木鼎具有巫术气质。阿紫被耶律洪基所利用，也是因为她本人和星宿派的所有人都相信巫术的力量，而导致她给萧峰服用了实为毒药的神仙水。
丐帮带有男子集会所遗迹，依靠卡里斯玛支配模式进行统治，长老的权力需要与卡里斯玛的例行化过程而同步稳定。徐长老自己评价马大元说，大元这个孩子我是从小看他长大的，他的曾祖父、祖父和父亲都是丐帮八代以上弟子。所以马大元和徐长老这样的男子，其权力被卡里斯玛领袖继承时的例行化而固定。徐长老可以弹劾萧峰，力量就在这里。
同样，金家王朝渲染的白头山血统结合了巫术，而作为长老的张成泽占有卡里斯玛领袖的一部分支配力，他的权力正当性也源自于此。金正男的命运被金正恩和张成泽所决定，就顺理成章。
在「太阳·土地篇」第十二章「众神的黄昏」中，海子描写了自己「复合的灵魂」：
太阳中盲目的荷马
土地中盲目的荷马
他二人在我内心绞杀
争夺王位与诗歌
其实不需要查看海子的太阳组诗就能感觉到海子的矛盾。海子最广为人知的一首诗应当是「面朝大海 春暖花开」，里面说：
给每一座山
每一条河
取一个温暖的名字
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
窃以为这二句诗体现了最深刻的矛盾。给所有的山河命名，就是泛灵论，而祝福陌生人，就是一神论。给山河命名，与崇拜山神与河神一样，都属于将现象拟人化，这与将打狗棒视为不可亵渎的神物的观念同归于泛灵论。
在前面引用的那一首「农耕民族」里，黄土是有情意的。在前面提及的小说「公鸡」里，洼地的恩泽和威力很大，「人们变得沉默寡言。人们的眼睛变得比以前明亮。」这些作品体现了海子对家神和土地的信仰，对泛灵论的臣服。
泛灵论是抒情的、浪漫的，所以山河要有「温暖的」名字。祝福陌生人是理性的、冷静的，绝不会像徐长老一样认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海子祝福陌生人的内容包括「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他的一神论观点已经就此呼之欲出了，但这还需要进一步说明。
梅因讲过，最初希腊人在探讨现象的原因时也有泛灵的阶段，所以出现各路神仙管辖不同的事项。顾准认为，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将宇宙的原因归于犹太教义中一元的上帝，尤其是亚里士多德，他以三段论为基础，无限前溯，认为上帝是全部三段论的起点，是世界的第一原因。顾准没有将亚里士多德的这一思想与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结合起来说，也许他觉得没有必要多说一句。康德在假设上帝存在时也涉及逻辑三段论的无限前推。
耶和华与犹太人订立十个条款后、甚至被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改良后的一神论并没有由此打败多神教，打败这些神仙尤其是家神的是耶稣。韦伯说，打破氏族力量的一个方式是宗教的预言。他引用了耶稣的话，「我来不是为了地上太平，乃是为了地上动刀兵。因为我来，是叫人与父亲生疏，女儿与母亲生疏，媳妇与婆婆生疏」，「人到我这里来，若不爱我胜过爱自己的父母、妻子、儿女、兄弟、姊妹和自己的性命，就不能做我的门徒」。
但这些话不直接是宗教的预言，而是耶稣的训导。也许韦伯想说的预言是与耶稣直接有关的弥赛亚预言，即顾准解读的，作为义军首领的耶稣要两次复活，带来奶与蜜的千年王国。结合起来看，韦伯想说的也许是：这个千年王国的到来需要耶稣打倒泛灵论。海子的诗「九月」或者能解读为打倒众神之后伤感的喜悦：
目击众神死亡的草原上野花一片
远在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
我的琴声呜咽 泪水全无
我把这远方的远归还草原
一个叫马头 一个叫马尾
我的琴声呜咽 泪水全无
远方只有在死亡中聚集野花一片
明月如镜高悬草原映照千年岁月
我的琴声呜咽 泪水全无
只身打马过草原
一元神并没有在中国复活和打败中国的众神，对此海子应当是不满意的，他在「春天，十个海子」里写道：
春天，十个海子全部复活
在光明的景色中
嘲笑这一个野蛮而悲伤的海子
你这么长久地沉睡究竟是为了什么？
海子恨不得自己变成耶稣，死去又复活，唤醒过去的野蛮海子。他还有别的关于二次复活的诗，旨趣与此类似，就不重复了。比较值得一提的是他直接写耶稣的一首「耶稣（圣之羔羊）」：
从罗马回到山中
铜嘴唇变成肉嘴唇
在我的身上 青铜的嘴唇飞走
在我的身上 羊羔的嘴唇苏醒
从城市回到山中
回到山中羊群旁
的悲伤
像坐满了的一地羊群
这里表达出的耶稣的失败，其实是海子自己的挫败感。
为什么祝福陌生人是海子的一神论的反映，话还没有讲完。
一神论的希腊式改良，以及后世对于上帝的存在的努力证明，对发展理性是有好处的。到了康德这里，纯粹理性可以认识现象，但不能认识自由，可是纯粹理性的方法论却允许我们假设上帝存在，自由存在，它们是有意义的，可以对实践进行道德指导。
这里的上帝是理性的上帝，是逻辑三段论的起点，而这里的自由是理性的自由，是与生俱来的自由，与其他人的自由并行不悖。这里的自由具有命令性、恒久性，就像海子自己在「四姐妹」里写的这几句诗：
永远是这样
风后面是风
天空上面是天空
道路前面还是道路
前面说萧峰喜欢传统型支配模式下的阿朱，不喜欢卡里斯玛模式下的阿紫，这只是为了对比。萧峰甚至超越了传统型支配模式，体会到海子式的恒久的自由：他也爱陌生人。萧峰说，大家都是人，何必你骂我是宋狗，我骂你是辽猪？他痛恨汉人被杀，也痛恨匈奴被杀，在「天龙八部」的结尾苍凉地唱道：
亡我祁连山，使我牛羊不蕃息
失我胭脂山，令我妇女无颜色
海子超越时空回应萧峰，在「怅望祁连（之二）」里写道：
星宿 刀 乳房
这就是雪水上留下来的东西
“亡我祁连山，使我牛羊不蕃息
失我胭脂山，令我妇女无颜色”
只有黑色牲畜的尾巴
鸟的尾巴
鱼的尾巴
儿子们脱落的尾巴
像七种蓝星下
插在屁股上的麦芒
风中拂动
雪水上拂动
只是萧峰也被家神所控制，充满了矛盾，这导致了他的自杀。
海子超越时空回应萧峰，也自杀了。
只有我们在引吭高歌：
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
二零一七年三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