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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的乡愁诗人-----竹久梦二

2017-07-17 坦腹斋

浅尝辄止的左翼政治运动实践,构成了梦二在幻灭中抒情的艺术美学的社会学背景。

 


引 子

 

       竹久梦二(1884-1934年),明治、大正年代的日本画家、插画家、版画家、装祯设计家、诗人、歌人。早年倾向社会主义思想,与幸德秋水、荒畑寒村、大杉荣等社会主义者、无政府主义者多有过从,与左翼文艺社团“白桦派”关系甚深。

 

       明治到大正的过渡期,一方面,自由民权运动中的一些思想资源开始重新发酵,另一方面,日俄战争的胜利极大改变了日本社会的道德人心,后来导致被称为“大正民主”的滥觞的一系列社会思潮的萌芽,在明治末年就已经出现。而大正的“改元”,则加速了这种潮流的发生和做大。一时间,知识分子空前活跃,各种新思潮交相碰撞,进步刊物如雨后春笋般登场,国民的权利意识开始觉醒。

 

       在这种大氛围下,东洋画坛有如一个巨大的试验场,形形色色的艺术思潮你方唱罢我登场,而都市大众文化的发育促进了现代消费社会规模的扩大,反过来为新艺术的从容发展提供了条件和空间。梦二正是在如此环境中开始了艺术的修炼。

 

       作为从未受过专门艺术教育的在野艺术家,梦二娴熟地运用传统日本画和洋画的各种技法,在自身独特而纯粹的审美观的观照下,独创了被命名为“梦二式美人”的东洋风俗画,风靡了何止一代人。日本文学家川端康成评价说:“无论是作为明治到大正初期的风俗画家,还是作为情调画家,梦二都是相当卓越的。他的画不仅感染了少女,也感染了青少年,乃至上了年纪的男人……我少年时代的理想,总是同梦二联系在一起。”

 

       更可贵的是,梦二以在野之身,以大众媒介为平台,不懈打拼,将“非主流”、“体制外”进行到底的结果,凭借现代传媒社会的魔力,不仅打通了所谓纯艺术与设计、工艺等实用美术的边界,而且开启了东洋画坛的新时代。其影响之巨,甚至溢出国界,发生“越境”效应:国人知道竹久梦二的名字,多通过丰子恺等人的介绍。但少有人知道,子恺漫画其实正是以“梦二式美人”为母体和发酵剂的艺术变种。

 

       为艺术而艺术到了近乎偏执程度的东洋审美观,自由奔放到分不清现实还是艺术地步的情爱生活,使艺术家的生命过早、过快地燃烧。昭和9年(1934年),始“知天命”的梦二落下了人生的帷幕。之后不久,日本单方面废除《日美华盛顿条约》、“2·26”事变、卢沟桥事变……中国大陆战云密布,战争一触即发。日本一头扎进昭和的暗黑的不归路。

 

       梦二刚好在从明治末期到昭和初年,日本现代史的薄明时分精彩地绽放之后,訇然坠落,像樱花一样短暂。眼看栈桥伸向浓雾深锁、方向未知的前方,自揣无力走竞漫漫长旅的旅人,在桥头停下了脚步。幸也罢,不幸也罢,都是命定的。

 


一、冈山·神户·九州

 

       明治17年(1884年)9月16日,竹久梦二出生于冈山县东南部的邑久郡本庄村(现邑久町佐井田),为父菊藏、母也须能的次子,本名为竹久茂次郎。出生前一年,兄长夭折,梦二成为事实上的长子。除此之外,上有姐姐松香,长梦二6岁;下有妹妹荣,比梦二低6岁。一家人与祖父母一起生活。

 

       梦二的生家虽然拥有不少土地,但却经营酿酒业,待梦二出生时,已专事酒的代销买卖。作为农地主,又有现金收入,乃名副其实的在乡商人。也因此,后菊藏成为村会的议员,是地方上屈指可数的乡绅。因为一家人都喜欢艺能演剧的缘故,竹久家成了村剧社等民俗艺能活动最大的赞助人。一些耍木偶的流浪艺人常来村表演献艺,没少得菊藏的关照,对女艺人更是呵护有加。日后梦二迷恋演剧,描绘歌舞伎、净瑠璃(一种以三弦伴奏的说唱曲艺)的世界,显然与这种家庭环境不无关系。

 

       父性好色,据说姐姐松香最初的离异,便与菊藏的不名誉有关。母也须能出身染坊,梦二幼时常去母亲的婆家玩耍,传统的蓝染工艺,熏陶了其对色彩和图案的原初感觉。

 

       梦二与姐姐松香感情最笃。后者17岁嫁入西大寺的商人伊原常吉家时,梦二伤心不已,其用小刀刻写的竹久松香的名字至今仍留在生家的柱子上。对梦二来说,年长6岁的姐姐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如此挚爱,终生未渝。

 

       明治32年(1899年),从邑久高等小学校毕业的梦二,投奔在关西经营米屋的叔父竹久才五郎,入神户中学校(后来的神户一中)。可以想象,这个到处洋溢着自由空气的异国情调的港口城市对一个来自乡下的少年心灵造成的冲击。那些随处可见的金发碧眼的洋人及日常的西洋风景,究竟在多大程度上发酵了梦二与生俱来的浪漫气质不得而知,但构成了相当的文化冲击是肯定的,这从其日后的创作题材上亦可见一斑。

 

       然而意想不到的是,仅过了8个月,梦二就不得不中途退学,随父迁徙至九州福冈县远贺郡的八幡。迁居的理由并不明朗,但一说是嫁到西大寺的松香,因邻里对父亲菊藏男女关系的恶评传开而离婚,导致在原籍颜面丧尽;同时,似乎也有经济上的原因。就这样,失学的梦二进入制铁所,作为制图的笔工,开始了职业生涯。但这份工作令他难以忍受,不久便托一名远房亲戚帮忙,瞒着父亲离家进京(东京)。刚好这时,离了婚的松香在娘家,姐姐和母亲做主凑足了进京的川资和一些零用钱,成全了梦二的选择。这一年,是明治34年(1901年)夏天,梦二18岁。

 


二、艺青·基督信仰·与社会主义擦肩而过

   

       进京后,借宿于早稻田附近下户冢的近藤家,一边在早稻田实业学校工读。进实业学校,是对父亲的妥协,因为菊藏坚决不同意梦二学艺术。不得以退而求其次,进了这所早稻田大学伞下的职业学校。但尽管如此,父亲的资助相当有限,梦二不得不靠打工自活,送报纸、送牛乳,甚至当过人力车夫。但做苦学生的底层体验,客观上却使梦二建立起对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庶民阶层的理解与同情,对社会正义的关注成为其艺术中贯穿始终的母题。

 

       梦二的精神世界中,一个重要的侧面是与基督教的关系。这一方面有神户求学生活的影响,另一方面,大约也与梦二与生俱来的性格、气质不无关联,起码是离神性不远;同时,通过画家上野山清贡的介绍,梦二认识了牧师木村清松,并在其服务的教会做过寄宿书生,因而受过基督精神直接的“牧养”。因此,尽管梦二未曾受洗,不能称之为基督徒,但终生怀抱对主的信仰,连旅行时都不忘携带《圣经》。而流行于明治、大正年代的初期社会主义思潮,受基督教意义上的人道主义、博爱思想的影响颇深。因此,有基督信仰基础的梦二,后来向社会主义的倾斜几乎是题中应有之义。

 

       早稻田时代,对梦二影响最大的人是安部磯雄,这位著名的左翼知识人,早年曾在梦二的家乡冈山当过牧师,后游学欧美,回国后成为早大教授。梦二进京的那年(明治34年),与片山潜、幸德秋水、木下尚江等人结成社会民主党,成立宣言的起草者就是安部。作为政治家,安部还被称为日本野球(垒球)之父,曾任早大野球部长。梦二在神户中学的时候,就是野球迷,进入早稻田,更如鱼得水,迅速成为有百年历史的早大与庆大(庆应义塾大学)野球对抗赛“早庆战”的发烧级粉丝,并留下了一些观战的速写。可以说,基督教、社会主义和野球,是梦二早年在绘画之外的“三位一体”生活,日后相当程度上影响了其艺术创作。

 

       早稻田时代曾与梦二一起赁屋而居,后来成为著名普罗作家及左翼社运活动家的荒畑寒村(Arahata Kanson,1887-1981年,社会主义活动家、作家,战后任众院议员)曾在其《寒村自传》中回忆道:“如果说竹久梦二往年是社会主义青年的话,肯定有人会感到吃惊,但他确实是平民社的常客。不仅如此,容留回京后的我寄食的,其实也是他。当时,我和竹久、冈荣次郎二君在小石川杂司谷鬼子母神社附近的农家租一陋室,自炊过活。冈是早稻田大学的文科生,竹久是早稻田实业学校的学生,两人同为出入平民社的同志。哥仨对只靠水和面包度日的生活毫不介意,沉湎于社会主义实现的空想, 35 39012 35 13772 0 0 4576 0 0:00:08 0:00:03 0:00:05 4576奔放的议论你来我往。竹久志在当画家,但迫于父命不得不在实业学校注册,每天净奔波于白马会的洋画研究所,为此考试落地,家中汇款断绝,没少抓瞎。后来,动念制作流行的手绘明信片:在明信片大小的画纸上用水彩描绘,做成的成品拿到鹤卷町和目白一带的店家批发掉,过些日子再收回货款贴补生活用度。”荒畑的文字,为梦二早年的生活及思想流变提供了重要旁证。

   

       梦二开始向刊物投稿,不仅有插画,还有诗、短歌和随笔。明治38年(1905年),竹久茂次郎首次以“梦二”的名字在媒体登场,世人不久将迎来一个广受瞩目的大众画家。而与此同时,作为社会主义青年的梦二终于与社会主义运动擦肩而过——他显然不是做职业革命家的料:随着当局对左翼思想钳制的升级,《平民新闻》等进步刊物被迫停刊,梦二先是作为画家、诗人失去了对社会主义协力的平台;继而,从思想上,内心深处对主的信仰未泯的梦二也无法跟上朝唯物论方向迅速变身的社会主义理论。但纵然如此,明治43年(1910年)发生的“大逆事件”(5月,以信州社会主义者宫下太吉等4人以“违反爆炸物取缔罚则”的罪名被捕为标志,当局对社会主义者、无政府主义者的镇压开始升级。以此事件为借口,凭空捏造了所谓旨在谋杀天皇的“一大密谋事件”,试图把全国社会主义者一网打尽,构成了日本现代史上所谓“大逆事件”的著名政治构陷。以幸德秋水为首的社会主义者24名被判处死刑,其中实际处死者12名,其他12名后获减刑),社会主义者被当局残酷镇压,连“同路人”的梦二也难逃秘密警察的跟踪。梦二早年景仰且过从甚密的恩师,著名左翼思想家、社会活动家幸德秋水被处刑的那天(翌年1月24日),《号外》传来,梦二召集诸友人在家里为牺牲者守灵,借此向镇压者表达愤懑。

 

       虽然最终与左翼政治运动擦肩而过,但这个时期浅尝辄止的社会实践,却酿成并纯化了梦二反抗权力、期冀和平与理想的社会、同情弱者的性格,尤其是对自己乃庶民一分子的自觉,终生未曾改变。但同时,对左翼社运从最初的热衷,到最后脱离的挫折体验,也在梦二心中打上了深深的烙印,其阴影,构成了梦二特有的那种在虚幻、无常中抒情,在幻灭中抒情的艺术美学的社会学背景。

 

他很快创造出世称“梦二式美人”的作品,风靡了大正时期的东洋社会。

 

三、他万喜·处女画集出版

 

       明治40年(1907年)1月24日的《平民新闻》上,有篇标题很长的记事:《青年画家竹久梦二以其飘逸奇警的讽刺画才,理应为本报读者广为熟知》。下面是一段消息:“维纳斯女神也为其心根所感动,遂把大眼貌美的可人许配与他。日前已举式喜结良缘,并于牛込区宫比町四番地构筑新居。盖近来画家所绘之妇人,多为明眸美女,原来皆系以夫人为模特之创作耳。”以不无逢迎之虞的措辞,如此煽情地报道一位画家的结婚,微妙地凸显了梦二之于报纸的“台柱子”角色。

 

       这位被梦二娶进家门的“美目兮兮”的美女,名叫岸他万喜(Kishi Tamaki),是富山治安裁判所法官岸六郎的次女。他万喜在前夫,毕业于东京美术学校的洋画家、高冈工艺学校美术教师堀内喜一死后,进京投靠兄弟他丑,在早稻田鹤卷町开了一爿小店“鹤屋”,专门经营彼时颇流行的手绘明信片。开业第5天,一位长发、表情异样的青年来店,问有没有雁次郎的手绘明信片。被告知没有后,又问可有售绘有艺伎的明信片。被告知只有图案和风景时,青年好像有点失望,悻悻而归。这个长发青年就是梦二。很快,就带了些其手绘的关于野球“早庆战”的明信片来寄售,为他万喜的小店增色不少。

   

        他万喜明眸皓齿,身材丰满,加上新寡孀居,求爱者甚众。梦二一介艺青,只身闯荡京城,全无优势可言。但梦二拿着户口本向他万喜的弟兄夫妇求婚的真诚,感动了他们一家,终于抱得美人归。如此,梦二结束了与穷哥们一起赁屋自炊的单身生活,进了自己选择的“围城”。旋即入社《读卖新闻》,月俸15元,并开始在太平洋画会研究所研习洋画。

 

       作为梦想靠艺术立身扬名的艺青,梦二最倾倒的洋画家是藤岛武二(Fujishima Takeji,1867-1943年,日本现代洋画家,大正时代的画坛领袖,“白马会”创始人),据说“梦二”的笔名即包涵仰慕大师之意。当时,画家成名的惟一途径是画所谓“大画”(即Tableau,画在画布上的完成品油画),参加官展,梦二自然也无法免俗而无视这个出世的“窄门”。但看了梦二作品的藤岛却对梦二说,你已经形成了自己的风格,不妨照这路子画下去。这对一个未受过专门艺术教育的在野艺青来说,可谓莫大的鼓励。从此,梦二彻底放弃了以参选官展而出世的“龙门跳”之想。

 

       拥有了“专属模特”的梦二,很快创造了一种风格独特的美人画,这种后来被称为“梦二式美人”的作品,风靡了大正时期的东洋社会。其特征,用日本美术评论家大木惇夫的话说,“梦二所画的年轻女性,无论哪一个,都长着惆怅的脸,眸子大而圆,眼睫细长,那种明显的梦想型、腺病质的样态,好像马上就要折断似的,有种难以名状的易碎之美。”其实,妻他万喜本身,就是这种易碎的、但本质上却是强悍的性格(或者说易碎的外套里面,是强韧的芯子)。

 

       “鹤屋”很快成了年轻人的沙龙,文青艺青,俊男美女,各色人等,熙来攘往。而他万喜,这个年长梦二两岁的丰满、风骚、才气焕发的女人,则是君临天下的女王。他万喜做作、夸张的性格和梦二的内向、善妒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二者相互碰撞,相互激发,越发强化了这种性格上的反差。

 

       明治后期、大正初叶的日本,整个社会沉浸在战胜俄国,“升级”为亚洲第一强国的自负中,连青年女子都流行把刘海夸张地蓬起、探出额头的发型,并为纪念攻陷旅顺而美其名曰“203高地”。看上个世纪初的老照片,当时东京日本桥、银座的大街上,满街净是撑着遮阳伞、蓄“203高地”式发型的摩登女郎。夏目漱石发表了传世之作《我辈是猫》,上田敏翻译了诗集《海潮音》,女性杂志《妇人画报》出版发行,日本YMCA(基督教女子青年会,Young Women’s Christian Association)创立……自明治维新始,积两代人之功不懈摄取、消化、吸收的西洋文化,仿佛一夜之间突然遍地开花,一种前所未有的自由、开放的空气,把东洋社会带进一个后来称为“大正民主”(Taisho Democracy)的新时代。

 

       梦二和他万喜忙着参加各种派对,有时甚至会在化妆舞会上折腾通宵。梦二心中深藏已久、连自己也不自觉的某种朦胧的渴望渐渐苏醒,但日常、琐碎的婚姻生活显然无法满足。另一方面,他万喜过于开放的性格和泛滥无度的爱也伤害了梦二。据说,一度频繁出入梦二家的文青、后成为作家的浜本浩(Hamamoto Hiroshi,1890-1959年,日本现代小说家)18岁时,曾受到过体态丰满的他万喜的诱惑。而她与美少年、后成为著名画家的东乡青儿(Togo Seiji,1897-1978年,日本现代洋画家)发生关系,虽然是在与梦二分手之后的事情,但后者仍然无法完全释怀,不过这是后话。艺术家气质的梦二,性格中似乎有把自己对女性的理想化想象加以对象化、类型化,然后寄托自身的某种情感性诉求于其中的一面,这既成就了所谓“梦二式美人”的美学理念,却也注定了梦二的悲剧。因为,他所倾泻的情感性诉求,多基于其自身的主观想象,而非对象物(人)所实有,有些则超出了后者的物理基础,成为类似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似的东西。

 

        两人结合一年后,长子虹之助出生;三年后,协议离婚。但离婚仅3个月,又携手同登富士山。此后数年,两人若即若离,不断重复同居与分居的轮回。虹之助之后,又生了次子不二彦和三子草一。而他万喜之后,梦二再无生养。也许,对这对“冤家”来说,婚姻原本就没有意义。

 

       明治42年(1909年)12月15日,对梦二来说,是一个相当重要的日子。其处女画集《梦二画集 春之卷》由“洛阳堂”出版,顷刻间纸贵洛阳。正如写在画集扉页上的梦二献词——“献给分别的眸之人”那样,“美目兮兮”的他万喜,纵然分手,也是梦二的缪斯。说是画集,其实是诗画集。与斯时流行的洋画不同,梦二以毛笔丹青,配以诗句。诗与画的关系,也是互为主次,相辅相成,颇有中国古代文人画的神韵,但题材则是现代东洋社会之世相百态,有很强的当下性,为彼时青年男女追捧不已。据说,因梦二画集在贵族学府女子学习院的女学生间流传,使本来应该专心研习传统华族女性的“礼仪作法”的青年女子无心向学,精神涣散,令时任院长的乃木希典大将头痛不已。

 

       梦二作品的轰动效应甚至溢出国界,对中国大陆的知识分子也发生了相当的影响:1921年春,在日本留学的丰子恺偶然在东京的旧书摊上发现一册《梦二画集 春之卷》。“随手拿起来,从尾至首倒翻过去,看见里面都是寥寥数笔的毛笔Sketch(速写)。书页的边上没有切齐,翻到题目《Classmate》的一页上自然地停止了。我看见页的主位里画着一辆人力车的一部分和一个人力车夫的背部,车中坐着一个女子,她的头上梳着丸(Marumage,已嫁女子的髻式),身上穿着贵妇人的服装,肩上架着一把当时日本流行的贵重的障日伞,手里拿着一大包装潢精美的物品。虽然各部都只寥寥数笔,但笔笔都能强明地表现出她是一个已嫁的贵族少妇……她大约是从邸宅坐人力车到三越吴服店里去购了化妆品回来,或者是应某伯爵夫人的招待,而受了贵重的赠物回来?但她现在正向站在路旁的另一个妇人点头招呼。这妇人画在人力车夫的背与贵妇人的膝之间的空隙中,蓬首垢面,背上负着一个光头的婴防孩,一件笨重的大领口的叉襟衣服包裹了这母子二人。她显然是一个贫人之妻,背了孩子在街上走,与这人力车打个照面,脸上现出局促不安之色而向车中的女人打招呼。从画题上知道她们两人是Classmate(同级生)。”

 

   “我当时便在旧书摊上出神。因为这页上寥寥数笔的画,使我痛切地感到社会的怪相与人世的悲哀。她们俩人曾在同一女学校的同一教室的窗下共数长年的晨夕,亲近地、平等地做过长年的‘同级生’。但出校而各自嫁人之后,就因了社会上的所谓贫富贵贱的阶级,而变成这幅画里所显示的不平等与疏远了!人类的运命,尤其是女人的运命,真是可悲哀的!人类社会的组织,真是可诅咒的!这寥寥数笔的一幅画,不仅以造型的美感动我的眼,又以诗的意味感动我的心。”(丰子恺:《绘画与文学》)

 

       作为一个来自苦难的邻国,同样挣扎于艺术理想与生存现实的夹缝中的艺青来说,丰子恺对梦二艺术的解读似有过于简单化、流于社会学批评的倾向,但梦二的艺术表达语言,令这个原本抱着学西画的念头负笈东洋,但到了日本却对学西画断了念,正苦苦思索着自身的艺术出路;而就在思考出路的时候,偏偏经济又出现状况,出国不到一年就面临回国的选择。与梦二的邂逅,搅动了中国艺青的慧根,使他豁然开朗:“画原来还可以这么画!”诚可谓“外师造化,中得心源”。

 

       不久,丰子恺回国。离日前,特地托友人黄涵秋替他搜集竹久梦二其他的画册。黄不负重托,很快替他在坊间觅齐了梦二的《夏》、《秋》、《冬》3册,外加《京人形》和《梦二画手本》,一并寄送丰,给后者以莫大的安慰。没过多久,中国读者就看到了以毛笔和墨在宣纸上描绘的“平常所萦心的琐事细故”。毋庸讳言,“子恺漫画”正是丰子恺在汲取了竹久梦二艺术营养之后转型的结果。

 

战云密布的昭和时代已进入第九个年头,竹久梦二之死才标志着罗曼谛克的大正时代真正结束了。

 



四、港屋·彦乃·京都时代

   

       大正3年10月1日,他万喜在此前鹤屋的基础上,又在日本桥附近开了一爿新店──港屋。港屋经营木版画、石版画、绘本、名信片、诗集及各种画纸、信笺、人形、手绘遮阳伞,与其说是绘文具店,不如说是面向女性的精品店。因梦二的关系,很快又成了画家、诗人、文化人的据点。尽管名义上是他万喜为自谋经济出路而开的店,但实际上处处离不开梦二的心血,从店招到各种带图案的信封、信笺、祝仪袋、包袱皮、包装袋等等,统统是梦二的设计。乃至当时的港屋俨然东京名店,尤其在年轻女性中,颇有人气。对女孩子们来说,使用港屋的文具,用梦二设计的信封、信笺写信意味着一种品味。大正时期的名诗人荻原朔太郎就曾从港屋买来半襟(日本女子和服衬衣上装饰用的衬领)送给妹妹作礼物。

 

       在传统日本美术界,历来有种重艺术、轻设计的倾向,觉得只有画参加官办画展的架上作品是“纯艺术”,是艺术家的工作,而后者则是“职人”(匠人)的活计。梦二作为“体制外”艺术家,头脑中根本没有这些门户之见,觉得自己只是一个“以画画为天职”的人,无论再普通的日常性装祯设计,只要有图案,便能让他投入。因此,梦二不仅是画家,同时也是书籍装祯设计家、人形(玩偶)设计家、摄影家,其艺术触角几乎触及了那个时代视觉艺术的所有领域。

 


       梦二一边旅行,一边在旅行途中速写、摄影,在旅次为东京的刊物画插画,偶尔会爱上某个浅草的艺伎,在这种“艺术人生”逐渐展开的过程中,与他万喜的关系开始变得险恶起来。大正2年(1913年)2月,在富山的海岸温泉旅馆,发生了梦二用刀砍伤他万喜的事件。随后,是年5月,梦二结识了19岁的笠井彦乃(Sakai Hikono),并迅速堕入情网。当时梦二31岁,比彦乃整长一轮。

 

       彦乃是日本桥一间专门向宫内省提供御用古纸的古纸屋老板的千金,作为女子美术学校日本画科的学生,是不折不扣的艺青。其出入当时已成文化人沙龙的港屋,一方面是因为自己是画生,另一方面是慕梦二的画名,是铁杆的“梦二粉”。虽然是富人家的千金小姐,但因为是继母,这让从他万喜那里时常感到某种压迫的梦二深以共鸣。大正4年(1915年)5月,两人关系取得了决定性发展:当时,梦二正在郊外的落合村独居,彦乃突然现身造访……客观上,与彦乃的爱情,加速了梦二京都时代的到来。

 

       大正5年(1916年)11月20日,梦二逃到京都,寄宿于旧友堀内清家,开始了长达3年的京都时代。梦二为何要逃往京都呢?照他万喜在《回想梦二》中的说法,是年11月,发生于叶山日阴茶屋的大衫荣(日本著名无政府主义者,跟梦二有私交)刺杀事件对梦二刺激不小,震惊之余,“他担心同样的事体也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便匆忙打点行李逃往京都。”但事实上,梦二的逃难无疑有彦乃的原因,即使未必是决定性的。梦二预感到,与彦乃的爱情,在东京是绝对无从展开的。

 

       梦二内心并非没有挣扎。作为与他万喜所生的两个孩子(当时)的父亲,年长彦乃整整一轮的男人,梦二当然不愿看到彦乃因自己的原因而堕入不幸。但同时,他又有种分外强烈的实感,觉得自己就是为了这个爱情才被降生到世上。同时,性格强悍的他万喜的行动从侧面反而推动了事态的发展也是一个事实。据梦二在自传小说《出帆》中流露,与梦二离婚后仍保持同居关系的他万喜在得知俩人关系的实态后,曾对梦二说:“我会为了孩子而生活下去。而对你来说,若是为艺术的话,吉野小姐(即彦乃)那样的人是必要的。把吉野小姐娶过来吧,然后大家一起过。”说着,还特意去彦乃家,对其双亲说:“请让您的女儿嫁给我的良人吧……”

 

       虽说是自传小说中的情节,但以他万喜的性格,绝对做得出来的。对此,梦二知之甚深。就他万喜而言,之所以心甘情愿如此“仁至义尽”,未必不是因为在潜意识中,期待着彦乃父亲反弹后的逆效果,客观上反过来给自己帮忙。果不其然,彦乃的老爹闻后震怒,折断画笔、撕碎画帖,对女儿放出狠话“不必再去上什么鸟学”,连彦乃去“钱汤”(日本的公共浴池)都在后面悄悄盯梢。生性敏感的梦二听到这些,心痛不已,羞愧难当,惟一的选择是从港屋逃亡,越快越好。

 

       甭管怎么说,梦二逃到了京都。一到京都,马上就对彦乃发出了紧急“招集令”:想方设法速至京都!而后者,则早已被置于乃父的严密监控之下。

 

       两人把元禄年间赤穗义士(“四十七士”)替主复仇时的暗语“山、川”拆开来,作为各自的暗号,开始了京都与东京之间的“两地书”:31岁的“川”(梦二)像孩子似的一味地激情燃烧,而19岁的“山”(彦乃)反作少年老成状对梦二的焦虑、急躁不无嗔怪。

 

       至此,梦二一家完全破碎:“夫妻”二人终于劳燕分飞,分道扬镳;长子虹之助本来就寄养在九州的老家,最小的儿子草一过继给河合武雄做养子(后战死);次子不二彦翌年被送到京都与父同居。经过在友人家借宿的过渡期,翌年2月梦二开始了在京都赁屋而居的生活。大正6年(1917年)6月,通过女子美术学校前辈栗原玉叶的斡旋,以跟随在京都的老师寺崎广业学艺为口实,彦乃终于被父亲许可赴京都。梦二亲赴米原车站出迎,然后一起回到高台寺附近的家里,开始了与梦二次子不二彦一起的三人家庭生活。

   

       幸福的时光往往行色匆匆。夏天,三人一起去金沢旅行;秋天,梦二的抒情小品个展开幕,与此同时,还出版了名为《寄山集》的给彦乃的恋歌集;个展结束后,梦二挈妇将雏赴石川县汤涌温泉度假……这是“山”“川”二人生涯中最幸福的时日,却像偷欢一样转瞬即逝。翌年3月,事情败露,彦乃被父亲强行带回东京。继而,在梦二京都时代第二个个展时,彦乃再次回到梦二身边。只是这次重聚的幸福却更加短暂:夏天,彦乃一病沉疴,梦二的爱情再次被命运撕裂。

 

   10月,彦乃的父亲从东京赶来,不容分说,就把女儿送进京都的医院,并拒绝梦二的探视。万般无奈之下,11月,梦二回到东京,先在中野的友人家借宿,后寄身于本乡的菊富士旅馆。年底,彦乃回到东京,入咫尺之遥的御茶之水的顺天堂医院。一年后(大正9年(1920年)1月),香消玉殒,虚岁25(满23周岁)。彦乃走的时候,天蓦地阴下来,像要下雪似的。从距顺天堂医院仅三五百米之遥的尼古拉堂方向,传来了悠扬的钟声。

 

       从所有意义上说,彦乃无疑是梦二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据次子不二彦回忆,梦二殁后,栗山松香姑母交给他一枚白金戒指。不二彦一看便知,那是父亲生前须臾不曾从左手无名指上摘下来的东西。细加端详,戒指的内侧,刻着一行小字:梦35-乃25。原来是彦乃卒时的年龄(虚岁)与梦二在彼时的足岁。不二彦成年后,曾与父亲数度旅行,每次在旅次的宿帐上登记时,像约定俗成似的,梦二一律写成“竹久梦二,三十五”。不解其意的不二彦虽心中纳罕,但从来没问过。答案原来在这里:从痛失彦乃的那一刻起,梦二便将自己置身于浮世的时光流之外,实际上是心随彦乃而去了。

 

       不仅如此,在梦二的艺术上,彦乃也留下了深深的印痕。照早年跟梦二过从甚密,对梦二艺术知之甚深的小说家浜本浩的看法,梦二“作品中的情绪,达到最高潮、最纯化的时期,是在大正七、八年以后,按艺术家的生涯来说,是从他失去彦乃之后开始的”;“经历了跟彦乃的死别,他试图从所有的现象中追究她的面影,刻意驱逐自身的杂念,使精神纯化。这就是为什么从那以来,在他所描绘的女性、自然、静物及其他所有题材中,其憧憬和悲哀被如此深刻、如此淋漓尽致地表现的缘故。”

 

五、叶·写真·归去来

 

       在彦乃住院的大正8年(1919年)春天,梦二身边出现了第三个宿命的女人:叶。17岁,美术学校的人气裸体模特。对梦二来说,这个比自己小20岁的女孩,无异于活的人形。起初,叶天天来梦二寄居的菊富士旅馆,给艺术家当模特。后来,俩人就同居了。

 

       叶,其实是梦二给取的爱称,其本名为佐佐木兼代(又名永井兼代),典型的秋田美女。作为职业模特,叶很早就开始了出入美术学校画室和名画家工作室的生活。因曾当过藤岛武二的专属模特,通过藤岛的画笔,其纤弱感性、楚楚动人的曲线、身姿其实早已定格于东洋美术史的一些传世之作中。为梦二工作之前,迫于生活,甚至做过虐恋题材的模特,因此而被一些三流艺术家、下流文人在文章和书里爆料,拿无聊当有趣,实际上完全是自我炒作。

 

       而梦二却是善良的。他在给叶的信中如此写道:“你真的是好孩子。但因命运的缘故,那些无需知道的,被过多知晓;而应该知道的,人们却全然不知。”一方面,梦二是流行艺术家,生活在被时尚的光与影包围着的浮华世界,但同时,他又是非常单纯的艺术家,一生与所谓“主流”保持距离,在浮华的世界中维护了自己原初的本色。也许正因此,梦二是寂寞的。

 

       寂寞的人,喜欢旅行,旅行时,喜欢速写、拍照。梦二的时代,正是舶来的摄影术在日本方兴未艾,照相机像留声机一样,成为那个时代虽然价格不菲,但却不可或缺的点缀。大正4年(1915年),“柯达”袖珍型相机输入日本,引发写真热。作为流行艺术家、大众传媒的宠儿,梦二很早就开始摄影,几乎是走到哪拍到哪,一生留下了大量照片。自然,相当数量是关于“梦二式女人”的。梦二生命中三个最重要的女人,从前往后,照片一个比一个多:彦乃多于他万喜,而叶则比彦乃多。按拍摄的时间顺序来考察,可以看出,早期的摄影,随意抓拍的多;越往后,越像梦二的画。到后期,那些由职业模特出身的叶摆拍而成作品,简直就像是其美人画的翻版。

 

       绘画的美女、写真的美女与现实的美女,这三者的关系原本代表三种维度,但在梦二那里却几乎全部重合、叠加到了一起。小说家川端康成在随笔《临终的眼》中曾描绘过“梦二式美人”对其造成的心理震慑:一次,一位年轻作家拉川端一起去造访梦二。“梦二不在家。有个妇女端坐在镜前,姿态简直跟梦二的画中人一模一样,我怀疑起自己的眼睛来了。不一会儿,她站起来,一边抓着正门的拉门,一边目送着我们。她的动作,一举手一投足,简直像是从梦二的画中跳出来,使我惊愕不已,几乎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进而,川端领悟到,“梦二是在女人的身体上把自己的画完全描绘出来。这可能艺术的胜利,也可能是某种失败。”为什么说是“失败”呢?川端没有展开。大约是替那些艺术通过作品被高度定型化,从而与现实生活难以拉开距离的艺术家感到悲哀吧。就梦二而言,川端也许窥到了对生活与美的一致性原则的到了偏执程度的东洋式艺术追求,那种把女人也要变成完全的艺术品的极端纯化的审美诉求背后的危险性。然而讽刺的是,40年后,折桂诺贝尔奖、功成名就的川端自己在公寓里口衔煤气胶管而自杀的事实,恰恰反证了这种危险的难以超越性——梦二的“失败”,也是川端的“失败”。

 

       梦二众多的艺术作品,从题材上大约可分为几类:港、异邦人、江户情绪、女人与孩子及艺术家晚年喜欢表现的山。从如此分类中,可抽象出一个大的母题,那就是乡愁。港是船回程的终点;异邦人意味着对遥远的、真正意义上的心灵故乡的乡愁;梦二笔下的江户,并非是以西洋为主体的异国情调的表现,从大正时期的风俗出发,恰恰是文化复归的所在;而女人与孩子,简直就意味着乡愁本身。

 



       那么,梦二缘何如此执着于乡愁的表达呢?其少小离家大约是原因之一;其活跃、成名的时代刚好是从“一战”逐渐向“二战”倾斜的时期,可能是第二个原因;而最本质的问题,是现实人生与梦二通过艺术,对一个绝对纯洁无垢的精神世界的不懈憧憬之间的巨大反差,成为其内心某种越来越大、越来越强的沦丧感的根源。这种近乎“欣求净土,厌离秽土”的宗教性关怀,使梦二的艺术带有某种宗教画的指向。他曾说自己是犹太人的末裔,“身上流着犹太的血”;而晚年身披僧袍躲进深山的决绝背影,则更加形象地诠释了艺术家内心这种超验性的精神取向。

 

       现实的世界,越发让他感到厌烦,梦二日益呈现出颓废派艺术家的本来面貌。用川端的话说,“他的颓废促使他的身心早衰,样子令人目不忍睹。颓废似乎是通向神的相反方向,其实是捷径。”

 

       昭和6年(1931年),梦二尝试了一次海外长旅,从夏威夷到美利坚本土,一直到欧洲大陆,当然不可能找到“故乡”,画家自己也承认那“是一次失败的旅行”。更糟糕的是,那次旅行彻底摧毁了他的健康。事实上,梦二最后看到了其灵魂的回乡之路根本不在此岸的现实。

 


       昭和9年(1934年)1月,梦二因肺结核住进友人正木不如丘博士当院长的信州富士见的高原疗养所。住院之日,院长召集全体护士关照说:“这不是普通的住院患者,是我个人重要的友人,请大家予以充分注意”,并免掉了全部住院费。

 

       梦二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死期已近,开始记日记《病床遗录》(殁后发表于《改造》杂志上)。最后几天的日记中写道:“姐姐松香是最爱我的人,让她伤心会很难过……要知会的人,只有她。外界还有一人是有岛(即有岛生马,Arishima Yikuma,1882-1974年,洋画家、文学家,“白桦派”同人)。”

 

        9月1日黎明,梦二在担当医师和3名护士的看护下,停止了呼吸,踏上了赴彼岸的“归去来”之旅,还差半个月未满50岁。亲人均未来得及送行。梦二最后一句话是对医护人员说的,“谢谢”。

 

       至此,尽管战云密布的昭和时代已进入第九个年头,但竹久梦二的死才让人们觉得,罗曼谛克的大正时代真的已经结束了。


文/刘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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