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筑学科的求知范式
作者:
张波,美国奥克拉荷马州立大学(Oklahoma State University), 副教授
本文摘自“建筑学科的学术化和理论积累的三种范式”,原文刊登于《建筑师》杂志2019年2月刊,总第197期P88-93
在全球范围内,设计学科(包括建筑学、规划学、景观学)和其他实践性学科一样,学术化成为势不可挡的潮流。学术化意味着学术活动从零散自发的状态变为学术机构和政府管理部门计划性和目标化的活动。这个过程中,不仅有积累目标的确立,更有学术考评制度的引入。虽然研究活动很早就在设计学科中出现;然而,在学术界将研究活动相对单独地从设计活动中分离出来,并且在学位、职称、业绩的评价中予以严格的界定,却是近几十年的事情。从美国的设计学科来看,其学术化的历史既有学科发展、社会要求等内在的动因;也包括美国大学的教授终身制评定制度等外在的要求。设计学院中要求研究活动的情形,是几乎所有学科都要求“学术化”在设计行业的投影。在世界范围来看,研究活动对于设计学科的学术发展呈现一种越来越重要的态势。
一、设计学科的“求知能力”欠缺
设计学科本身积累的研究方法较为薄弱是一个不争的事实。设计学科是应用性学科,面对实践的教育中大量应用和借鉴其他学科的知识,而不强调知识创造,更不善于积累得到认识的方法和途径。在学术化的背景下,这种薄弱已经显露出不能完全满足设计学科研究需要的缺陷。这就造成很多研究者对于“不知道怎么做研究”的抱怨。在设计学院中,不乏优秀的设计师在硕士、博士论文的写作,直到成为教师后对研究活动仍然抱有普遍的困惑。从教育对研究活动的引导来看:中国大多数建筑和设计类院校并没有开设“研究方法”的课程。美国设计学院内研究方法课的开设也不齐备,面临着教材缺少、目标杂乱、理解分散等诸多问题。这些不仅反映了有着深刻的学科目标设定的原因,可以看作是设计学科的知识需求和 “求知能力”的矛盾在教育中的投影。
纯理论性学科(如社会学、地理学)和纯技术性学科(如暖通空调、园艺学、地理信息系统),都是设计学科的上游学科,设计学科作为下游学科应用这些学科的知识。设计学科的基本训练(本科训练)中,强调知识的综合运用,基本不涉及知识的创造。设计学科和其他应用性、实践性学科一样,最初是从实践经验的直觉性方法开始知识积累的。比如,烹饪学需要营养学、化学、美学的很多知识,但烹饪学知识始于有经验的厨师对菜谱、菜式的总结,而一般的厨师并不会研究和验证菜肴的营养指数。受设计学科一般专业教育(即本科教育)的建筑师、景观师、规划师会运用来自于美学、经济、工程等学科的知识,从而得出一时一地的愿景,但并不具备较多评价、修正、贡献知识力。也就是说,设计学科的知识需求和设计学科的“求知能力”并不匹配。
为了分析设计学科的知识需求和 “求知能力”的不匹配关系,我们将设计学科的知识需求拆分成设计者主观感兴趣的研究和设计学科客观需要的研究两个组成部分。
▲ 设计学科的知识需求和 “求知能力”的关系
© 作者自绘
上图反映了设计学科的知识兴趣、需要、“求知能力”的关系:右上角浅灰色圈代表设计者主观感兴趣的研究,左侧点纹圈代表设计学科客观需要的研究,右下角深灰色圈代表设计学科的学者有能力完成的研究。在图中,点纹圈和浅灰色圈重合的区域代表了设计学科需要,且能引起设计师兴趣的研究。深灰色圈和点纹圈重合的区域代表了设计学科客观需要且设计学科的学者有能力完成的研究。值得注意的是,在图中有大片的深灰色圈未与其他颜色重合的区域。这说明,很多设计学科需要的研究都在设计师的基本能力以外。设计学科作为应用学科的性质决定了这种不重合会长期存在,设计学科所需的大量知识就来自于社会学、光学、热学、土木工程、生态学、地理学等其他学科。但是,这并不意味着设计学科的研究者对“求知能力”的开拓无能为力。
要开拓设计学科的“求知能力”,有两条途径:一是外在的借用和借鉴,包括借用纯研究学科(比如城市社会学和环境心理学)相对完善的研究方法,从普通的研究方法入手,将普遍的研究规律投射到设计学科的需要之中;一是内在的再认识,从已有的研究成就总结设计学科的知识积累模式和研究方法。借用纯研究学科的方法尽管方便快捷,但是存在脱离设计学科核心价值的风险。研究者常常沉醉于已有方法的严格性,而忽视研究问题和设计学科的相关性,以至于产生很大批被质疑研究有用性的研究成果。投射普通的研究方法在具备普遍性的同时,存在着难以对接设计学科复杂性的缺点。单一化地把设计学科研究视作人文学研究、社会科学研究或者科学研究存在着极大的片面性。同时,单纯投射普通的框架容易空洞,没有作为血肉的具体方法和对象,更谈不上针对特定认识的积累。
这些不足都指向了第二条路径——对设计学科本身研究活动特点的探讨。本文借用范式的概念,以研究方法的理论基础对设计学科内部进行考察,从而对设计学科研究活动的性质、目的、重要性、评价方法的争议和非议提供更为贴切的论述。
二、范式的概念和设计学科知识积累
范式(paradigm)是美国科学史学家托马斯·库恩(Thomas Kuhn)提出的用来描述知识集群(knowledge community)的一个概念。
▲ 美国科学史学家托马斯 · 库恩
©http://freesciencearticles.blogspot.com/2011/03/thomas-s-kuhn-and-scientific.html
引入范式的概念改变了以往的科学史线性进化的叙事模式,而认为科学研究的积累呈现出从一个范式的知识集群到另一个范式的知识集群的跳跃式变化。一场研究的革命带来新的范式;某个范式内,围绕核心概念的所有研究有着完全不同的价值、趣味、方法、手段、过程、标准等。旧的范式和新的范式之间具有清晰的界限,两者“不可互通”;而在不同的范式内,各自的概念和方法仍然是有效的。比如,牛顿力学和量子力学就是物理学的两个范式。量子力学是牛顿力学的飞跃和革命,牛顿力学的概念和方法完全不能解释和预测量子力学的现象;然而,牛顿力学在其适用范围中仍然是有效的——即使在量子力学的认识革命以后,牛顿力学仍然广泛地运用到工程技术等诸多领域。
范式的概念同时告诉我们,并非所有理论化的过程都需要发展出新的概念,绝大多数研究借用学科中已有的概念和价值,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来发展出新的命题。特定的学科框架(或者特定的领域)中涵盖了多个概念和概念集群,并且提供研究的趣味和价值、命题的思路、分析的模式。更为关键的是,学科已有的概念提供了认识现象的已有水平和对即将进行研究的最低要求。这种学科框架为理论化提供了天生的系统性:能够作为研究者发展命题的理论参考,也能为研究者所获得认识提供可以放置的“知识系统”。知识之于知识系统,就像不同的货品之于货架的关系:一个将要进行的研究的起点和终点都是特定学科的“知识系统”,不是杂乱零散的探求和放置。人们对自然、社会、自身的认识,总是遵循从简单到复杂,从笼统到细致的过程。从知识的增长来看,不光是领域范围的扩展,更是复杂度和深度的增加。
范式的概念对于我们讨论设计学科的研究方法有着特殊的意义。第一,范式的方法有助于设计学科研究方法的系统发展。设计学科是以培养应用人才(设计师)而形成的学科,而不是单纯以积累理论知识而形成的学科(如数学、哲学、物理学、社会学、地理学、生态学等)。这就要求研究者从其他学科中借鉴成型的研究方法。范式“系统性”的观点认为,这种借鉴不仅是方法的借鉴,也是对价值、趣味、过程、标准等的借鉴。按照所借鉴的范式,无疑会提高建筑、景观、规划研究的深度、可信度、严格程度。第二,范式的观点有助于对现有研究对象、方法具体特性的认识。设计学科作为一个应用型的学科,其研究范围十分庞杂,角度多种多样:既包括价值性的内容,也包括技术性的内容;既关注作为艺术创造的环境,也关注作为物质消耗体的环境,还关注作为人的空间使用的环境。这种多样性常常使单一设计背景的研究初学者无所适从。范式“不可互通性”的观点表明,不同的研究范式在趣味、对象、逻辑、方法诸方面存在明显差异,因而不同范式所提示的研究策略、搜集数据和阐释观点的具体手段也会有很大的不同。这就要求研究者借鉴已有的范式,特别是某种范式中具有范例特质的研究,唯一性地确定研究切入点,准确地选定研究的层次和角度。
三、设计学科知识积累的三个范式
虽然设计学科研究从方法论上的总结尚在萌芽中,但是设计学科的研究活动甚至在学科正式设立之前就有开展。运用范式的观点总结设计学科知识积累的历程,除了考察设计学科的研究关注了哪些内容,也特别注意总结设计学科研究所运用的方法。具体地说,现有的研究中,研究对象来自于设计学科的哪些方面,研究材料和数据的来源是哪些,研究者如何对材料和数据进行分析,研究者的主观参与程度如何?从对上述问题的回答中,我们试图寻找设计学科的知识积累是否存在着一定的模式(范式)。在特定的范式内,研究对象、研究趣味、研究价值、研究技能相对统一。在这个思路下,将设计学科的知识积累分成三种范式:经验知识、专类知识、实证知识。以下就分别从三种范式的特征、研究方法的特点、范式的优缺点进行讨论。
1.经验知识
和其他实践性、应用性的学科一样,经验知识是建筑设计实践者对自身直觉自发经验的总结。简单来说,就是“建筑师写自己”。建筑师参与设计及其相关的活动,通过总结亲身经历中的经验、感受、体会而积累知识。就好比烹饪知识就始于有经验厨师对菜谱、菜式的总结,这些知识来源于厨师多年的丰富经验。同样,受设计学科专业教育(本科教育)的建筑师也能将设计实践过程的经验上升为直观的知识。这种知识积累的类型中,研究者还未从设计师的身份中脱离出来,更像是“设计师—研究者”。知识创造的过程强烈地依赖于设计师—研究者的主观:不仅命题的创造依赖于设计师—研究者的设计体会,研究对象也局限于设计者—研究者的设计经验。
▲ 乔治 · 德 · 基里柯,沉思(1976年)。笔者认为该画图解了“设计师—研究者”自观反思的知识积累方式
© https://www.flickr.com/photos/access/6890482244
这类知识积累对研究者一般是具有丰富经验并有较好理论概括能力的设计师(如大师、长者)。缺乏设计经验的年轻设计者和不具有设计师经验的学者都没有参与这一层面知识积累的可能。《杨廷宝谈建筑》、《安藤忠雄论建筑》即是属于这类知识积累。
▲《杨廷宝谈建筑》书影 © 作者自摄
▲《安藤忠雄论建筑》书影 © 作者自摄
从研究方法的角度来看,这种研究的开展并不依赖明确的研究问题,研究材料的搜集过程也并未从实践活动中分离出来。研究活动是设计师—研究者的自发行为,缺乏明确研究方法的指导。这一层面知识积累的考察对象(对自身实践的认识)和考察过程(体会感受)均来自主观,因而很难对知识积累过程进行控制、评判、修正。特别是常见的工程项目介绍性的文章(甚至多作品比较),不少还停留在现象描述的层面,甚至并没有提供有借鉴意义的经验。所以,有相当一部分学者不认为这一类知识积累为严格的学术研究。然而,设计师—研究者将自身的经验和认识进行充分发掘,并梳理成一系列的主题而获得系统性,其学术性就大幅提升。设计学科的经典,如《园冶》、《建筑十书》就属于这类。更有一部分设计师—研究者,援引他人的理论和实例来支持自身经验的归纳,“六经注我”,增强了系统性和说服力。
▲《园冶》书影 © 作者自摄
▲《建筑十书》书影 © 作者自摄
经验知识强调实践过程中的整合技巧,重视实践者的主导作用。对于实践型学科的活动——小到护理、书法、烹调,大到规划、政治治理等,经验知识有着不可替代的作用。经验知识的获得没有经过复杂的分析过程,综合性很强,易于理解阅读;同时经验知识贴近设计师实践,紧密围绕设计实践的操作性,易于快速转化到设计活动中,常常受到设计师的欢迎。实践型的学科面对的是繁复的、多样的、无限的可能;经验知识的主题和内容并不是严格推理所得到的认识,而是来源于实践过程中的无数试错和灵感。特别适合设计学科这种“无唯一解”和“鼓励多解”的学科。从研究的结果来看,这种知识积累主题零散、思路发散,内容是经过整理的设计随感,常有洞见。
同时,经验知识的缺陷是显而易见的。由于考察过程和考察材料都不在研究过程中展示,很难判断设计师—研究者的自身经验总结是否还处在“看法”和“随感”层面。经验知识的可信度来自于设计师—研究者的行业影响力、实践时间、总结的系统性。从实证主义的观点来看,经验知识有可能是设计师—研究者长期实践中检验的经验(如《建筑十书》),也可能是设计师—研究者未经广泛检验的设想和主张(勒 · 柯布西耶《走向新建筑》。 因此,这种知识的“可信度”受到怀疑。
▲《走向新建筑》书影 © 作者自摄
2.专类知识
专类知识简单来说,就是“设计师写别人”。 研究的发生不以研究者亲身参与设计实践的经验和体会作为知识的来源;设计师背景的研究者通过考察非自身的设计现象获得知识。比起上一个层面的经验知识,这类知识针对除研究者以外的设计现象,比如考察其他设计师的设计作品、非自己身边的设计环境、非自己时代的设计历史等。这种知识积累模式虽然不能深入设计师的思维深处,但是给研究者带来了作为“他者”的视角:脱离了经验知识的双重主观性(主观材料、主观分析判定),研究考察的对象能够明确,研究考察的内容也能够明确。
▲ 乔治 · 德 · 基里柯(Giorgio de Chirico),奇怪的废墟(1932)。笔者认为该画图解了“他者”角度的产生
©https://i.pinimg.com/originals/53/8e/40/538e400e344a6c967ed132e3de583307.jpg
常见的设计学科中的类型学研究(亚历山大《建筑模式语言》)、专类的现象研究(童寯《江南园林志》)、园林史、城市史研究、专门设计类型的研究(彭一刚《中国古典园林分析》)、建筑史(刘敦桢《中国古代建筑史》)就是这种知识积累的典型。
▲《建筑模式语言》书影 © 作者自摄
▲《江南园林志》书影 © 作者自摄
▲《中国古典园林分析》书影 © 作者自摄
▲《中国古代建筑史》书影 © 作者自摄
从研究方法来看,专类知识的积累与经验知识有着明显的不同。不同于零散的经验,专类知识有着明确的考察内容。同时,专类知识由于研究者“他者”的视角带来了明确的材料搜集过程。为了使研究对象的材料更加丰富,研究者还会主动地运用观察、访谈等主观介入较少的研究方法。研究中材料搜集和分析判断的过程被截然划分开来,研究材料—材料分析—结论归纳的研究程序趋于完整。这类知识积累完全具备了学术研究的形式。研究者已经脱离了设计师身份,而具备了完全的研究者身份。专类知识的积累 “他者”视角下进行主观分析的过程。主观分析贴近研究者的设计师训练背景,具备作为设计师的洞察力和同理心;“他者”分析和评判的角度带来了研究方法的严格性。
专类知识的重要性不言而喻。设计学科强调个性、多样性、想象力,然而这并不意味着创造的多样性规律无法捉摸,相反,这是设计学科知识最为核心的一部分,设计师群体天然地欢迎研究者对繁多的变化进行梳理, “多样中看出统一,无穷中找到有限,纷纭中发现条理” 。
专类知识的积累比起经验知识,超越了设计师—研究者混合身份带来的局限。局限之一是设计师—研究者难于穷尽地厘清设计的门道。即使那些勤于写作的杰出设计师(弗兰克·劳埃德·赖特),也不能完全穷尽自身的所有设计经验。研究者“他者”视角有助于 “穷原竟委,条分缕析”,发掘设计知识并形成。有的研究者甚至“以意逆志” ,同理心地探究设计师的内心,挖掘出更具深度的认识。局限之二是设计师—研究者创造的经验知识往往并不严格,常常夸张、散漫,有陷入玄论、广告等非知识文字的风险。专类知识带来的“他者”视角不仅将设计作品,也将设计师—研究者的经验知识置于审视的目光之下;不仅能归纳出有效的设计门道,也能揭示出经验知识可能的偏差、悖论、谬误。
专类知识的高级形式是在“他者”视角的基础上,结合特定理论框架或者发展出更细致的考察点。“他者”视角并不必然带来主观的条理和深度。结合特定理论框架或者发展考察点,意味研究者意识到了直观分析判断的有限性,而尝试运用成熟的理论投射完善主观。不断发展的人文学科提供了繁多的理论框架(如马克思主义、后现代、后殖民、女性主义等),这些理论提供了不同的考察点,就仿佛运用了滤镜的摄影,将研究问题从综合而复杂的现象中提取出来,超越了“知人论世”的朴素考察状态 ,拓展了研究的深度。
专类知识的研究对象清晰,且贴近设计师的实践,一般也受到设计师读者的欢迎。同时,专类知识研究技能仍然限于设计师的技能,研究成果普遍描述性较强,问题性较弱;缺乏对现象机制、规律的揭示。专类知识具备归纳、评价、修正、批判设计知识的特点;同时,缺乏跳出学科自身的概念以验证、证实、交流设计知识的能力。
3.实证知识
实证知识是研究者通过观察和实验等客观的方法,获得客观的材料和数据从而积累的知识。在这个层面的知识积累中,设计学科的研究者跳出设计师职业的能力和技能,运用各种科学化的研究方法。在这种模式中,研究对象从设计师关心的设计现象被扩展到了建成环境相关现象,包括政策、经济、社会、健康、生态、物理性能等不同方面的角度,大大超越了其他两个模式的研究对象。一批并非源于设计学科的知识视角,如城市社会学、环境心理学、城市经济学等视角,也开始成为设计学科研究的视角。其他学科越界的研究者(如城市社会学家)和设计学科中设计师出身(同时掌握了更多研究方法)的研究者共同构成了研究者群体。
实证知识的积累方式是以客观世界的存在作为前提的,研究者的任务就是不断提高对这个客观世界的认识水平。研究客观性获得了强大的“工具理性”。工具理性立于设计师直觉、想象、灵感的对立面,追求结论的客观性和普遍性,并要求研究过程具有可重复性。这种模式中,研究者的工作就是证实猜测,实证知识就是科学知识。
▲ 乔治·德·基里柯,神秘澡池之旅(1935年)。笔者认为该作品图解了客观和科学角度的产生,同时人、社会与自然现象一样,成为科学实证研究的对象
©https://worldofwonder.net/artdept-the-mysterious-bath-1935-by-giorgio-de-chirico/
在实证知识的积累中,研究者和设计师的身份可以完全分离开。研究者往往并不需要设计师切身地参与设计活动的经验和知识,而是作为局外人客观地定义研究的角度、问题,并借助成熟的科学方法获取与分析数据材料。与前两种知识类型不同,研究具体执行的过程是可以代替的,可以由研究者委托助手或者合作伙伴完成。成熟的研究方法规定了清晰而严格的数据材料搜集方法及其分析方法,研究论文的写作也会比较详尽地展示数据材料搜集及其分析的过程。研究材料可以来自反映社会(或者自然界)不同抽象层次的材料:可以是直观的媒体、文本、图像,也可以是经过研究者挖掘与整理之后的观点反馈、数据、档案。
在设计学科使用成熟的研究方法,意味着研究者的研究技巧和设计师的设计技巧拉开距离。比如,历史研究中,对历史事实的考证功底的要求,就不同于对设计师设计历史样式功底的要求。又如,研究者对于某社区安全和犯罪情况研究,多基于搜集、整理、分析数据的能力,而与设计师社区设计的布局和造型能力关系较远。研究活动和设计师的专业认识拉开距离,也带来从自发状态进入到自觉状态:设计学科知识的积累不再是随机的、灵光一闪的积累过程;而是针对特定问题的探寻过程。设计学科知识的研究者也不再完全是口传心授的有经验实践者;相反,具备研究技能的任何研究者仍然可以依照成熟的研究方法,重复、验证、修正、推翻某个研究,为设计学科学术共同体系统地贡献知识。
实证主义的传统并非凭空产生的。向现实生活学习的传统一向是在设计师教育中所强调的。在1950年代,“清华曾一度有过试验,应该写入历史”。汪坦为了设计公共汽车站,曾经跟随售票员一天,这就属于观察法的运用。[7]然而,这些实证方法的萌芽和成熟的实证研究范式仍有很大的不同。总的说来,实证研究要求将设计调研中的研究成分系统地独立并展示出来。第一,实证研究的成果是对某一现象的认识,需要以论文的形式将研究得出的认识系统地呈现出来;而传统的建筑设计的前期和建成后调研很多都直接成为设计的经验。第二,实证研究需要系统展示材料搜集和材料分析的过程,也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研究过程。这个过程应该遵循严格的规范,并能够被其他研究者理解、重复。
实证知识的获得有严格的研究方法,定义研究问题和研究对象会更加容易准确确认。一般的实证研究都选取现实生活的某个片段、一个现象的某个方面,与经验知识的综合性有极大的不同。很多设计师阅读会感到过于琐碎。实证知识研究会全面、详尽地展示数据材料搜集及其分析的全过程,没有受过研究方法训练的设计师会在阅读这类论文时可能只能读懂文章的研究问题和结论,而对分析过程的阅读存在障碍。实证知识最大的缺陷来自于研究问题的价值问题。虽然这类研究有着严格的研究方法,逻辑上无可挑剔,但是得到的结论可能毫无见地。有极大一批实证研究有着严格的研究方法,清晰但是“无用”的研究问题,而并没有贴近设计学科的价值和需要。在如今追求学科科学化的学术趋势和追求论文数量的高校学术考评机制之下,实证知识范式的弊端尤其值得警惕。
四、分析和结论
以上三个层面结合设计学科自身的知识积累从不同的知识来源、设计学科研究者的不同角色作了梳理。研究者获取知识的社会实践可能是自身直接的设计实践,可能是从旁对环境的观察,还可能是对抽象数据的搜集和分析。三个层面对于研究方法而言,具有不同的主客观角度、研究对象、搜集和分析材料的方法。从不同的知识需求而言,三种知识积累的方式满足了不同知识的需求,形成不同的范式。
设计学科知识积累方式的三种范式
经验知识 | 专类知识 | 实证知识 | |
研究对象 | 不清晰 | 清晰 | 清晰 |
研究命题 | 不清晰 | 不清晰 | 清晰 |
研究视角 | 主观 | 主观 | 客观 |
主观介入 | 无筹划过程、资料搜集过程、分析判断过程 | 研究筹划过程、分析判断过程 | 研究筹划过程 |
资料搜集过程 | 不清晰 | 清晰 | 严格 |
虽然这三个层面的知识积累方式并无高低之分,但是存在着研究方法严格性的差异。总体来说,实证知识的研究方法严格性最强,经验知识和专类知识趋向追求研究方法的严格和逻辑的完善,有向实证研究靠拢的趋势。具体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研究更加注重过程的呈现。完整地呈现研究过程(包括研究问题、文献综述、研究方法、数据来源、数据分析、分析、阐述)本来是科学报告(即实证知识)的写作方式,而随着循证研究(Evidence-based study)成为潮流,即使不是实证知识模式的研究,也会如科学研究报告一样,展示整个研究过程。经验知识模式本没有严格的研究问题,在这个潮流下,就尽量完整说明经验的来源。专类知识没有数据分析过程,在这个潮流下,就清晰说明分类的逻辑;同时也要求分类能够穷尽所有相关现象的来源和边界。历史研究不再满足于呈现完整的历史叙事,而更强调于历史材料、材料分析、阐释发现整个研究过程的严密。
第二,研究领域发生了扩展。虽然设计学科的专业范围并没有本质的变化,从研究问题的范围来看,不再局限于建筑师、景观师、规划师执业过程遇到的“设计技巧”问题,而是将各种“有关联的”问题纳入到设计研究的范围内。也就是说整个设计学科的研究视野,已经不再局限于设计活动本身,而将设计活动相关和建成环境导致的规则、道德、技术、社会认知、调整方法等纳入到设计学科研究的视野当中。所以,建成环境是商品策划过程,建成环境是哲学现象,建成环境是社会现象,建成环境是物理现象。总的说来,设计学科的知识从设计技能集合向建成环境的认识集合发生着转变。
第三,研究方法更加丰富、更加具体、更加严格。研究方法的提升既有从其他学科直接借鉴的部分,也有被研究问题驱使、主动寻找的部分。不论是哪种情况,设计学科的研究方法已经超越了基本的设计师职业训练(本科教育)的范畴。换言之,“空间表现技能+相关知识运用”的知识体系已经不能满足日益深入的设计学研究的需要。对于设计学科研究者的教育,必须突破设计师的基本视野和技能,学习普通的研究方法、其他学科的研究方法、新出现的研究技能,方能将认识建成环境的种种现象的角度变成研究的行动。
第四,从研究范式来看,科学和人文学的范式在设计学科内逐渐成型。科学范式已经完全进入设计学研究的范畴,不论研究问题是与设计相关的社会问题,还是与设计相关的物质问题,“验证”都成为主要的关键词。社会科学范式的介入认为空间是人活动的外壳和背景,设计研究应该将空间的使用质量作为研究的目标。自然科学范式的介入认为空间是一种物质存在,不仅是一种构图和感受,也是现实的有温度、湿度、风速、照度、分贝的实体;设计研究有必要为这种实体负责任。研究者群体发生了变化,越来越多非设计师背景的研究者对设计研究作出了贡献,也设立了研究方法完备性的范例。人文学的范式进一步进化,更多借鉴其他学科的理论角度,比如后现代、女性主义等,作为在本学科内的投射。
(本文节选自“建筑学科的学术化和理论积累的三种范式”,原文刊登于《建筑师》杂志2019年2月刊,总第197期P88-93,版权所有,未经允许,不得转载)
《建筑师》No.197丨2019年2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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