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山拾遗】专栏:柜子

孔学堂




不要,坚决不要!

本是大喜的日子,小弟的声音却如大红炮仗一样震得楼板嗡嗡作响,语气里完全没有半分商量的余地。说完他又拍了拍角落里的柜子,每一巴掌下去,似乎都会把柜子拍得木屑纷纷散落一地。金晃晃的阳光从窗户里射进来,光束里飞舞着大大小小的尘埃。但屋子还是很暗,门槛上的父亲,嘴里的旱烟不再一闪一闪,烟斗也不像平时那样敲得木板房咚咚作响。父亲似乎在思索什么,那思绪如角落里的黑暗一样深不见底。


若是十年,不,就算是五年前,父亲也会一跃而起,然后“呔”的一声大吼:龟儿子你搞哪样,这个家还没你说话的份儿!一直以来,父亲就是家里的土皇帝,从来说一不二,没人敢在他面前坚持和争辩什么。此刻他没有做声,这表明他犹豫了,沉默意味着还在思索着什么,或是对弟弟的做法予以默认,又或者还有别的什么想法。他已经如此沉默很久,所以小弟才敢虚张声势地发话,那其实不过是再一次试探,看父亲会作何反应。当然,这也是算是一种鼓励,强化父亲早下决心。毕竟,这个家没有他发话,那什么事也做不成。

这从来不是问题的问题,今天竟然把一家人难倒了。我们兄妹几个虽然嘴上无比坚定,但若真让我们做主,其实也没人敢下决定。妈妈唯一的嫁妆,奶奶唯一的嫁妆,我们从未见过的老祖婆唯一的嫁妆,谁敢真的说声不要了呢。对我们这种世代务农的家庭而言,若说家里还有什么传承下来的念想,那便是这几口柜子了,对这唯一的珍贵的老物件,谁敢说毁了就回了呢?

40年前,妈妈由上村嫁过来,那时轰轰烈烈的十年浩劫刚刚结束不久,每户人家穷得叮当响,即便是结婚这样的大事,也实在拿不出什么。外公心疼母亲,于是连夜砍了一株杉树,请木匠打了一口柜子一口箱子,用大红漆刷过后,作为母亲唯一的嫁妆。农村人不知衣柜为何物,因此家里但有不穿的衣物,或是什么稍微重要一点的东西,都往大红柜子里塞。毛线、鞋垫等其它零零碎碎的小东西,则往箱子里放。多少年来,母亲的柜子和箱子,默默地吞吐着家里的一切用度,为有限的屋子腾挪出最大的空间。

65年前,奶奶由邻村嫁过来,所有的嫁妆也是一口柜子。奶奶的柜子显得小巧玲珑,灰扑扑的一层,不知道是所刷的黑漆被磨损了,还是本就无漆的木板经过几十年的烟熏火燎,变成了如今黑不溜秋的模样。就像奶娘曾经姣好光洁的面容变得沟壑丛生一样,她的柜子,也处处布满了裂缝。在我的记忆中,奶奶的柜子从来只装自己的东西,衣裤、鞋子、帕子、针线,她什么都舍不得用舍不得穿,一股脑儿往柜子里塞,似乎柜子会保鲜一般。每逢过生日,姑姑和母亲都会给她置办点什么,而她总习惯一年四季穿身上的那一套,久而久之,衣物也慢慢从柜子里溢了出来。后来姐姐和妹妹工作了,也会给她买这买那,但她还是舍不得穿。天气好的时候,奶奶会把柜子里的衣物拿出来晒晒,边晒便说,这一件八年了,那一件十年。

更早的时候,老祖婆来到我们家,唯一的嫁妆同样是一口柜子。在我幼年的记忆中,那口柜子总放在外间的角落里,炒菜什么的,上面刚好可以放锅。之所以可以放锅,是因为柜子被磨出了一个碗口大的洞,锅放在上面最为稳当。小时候,记得柜子里常常存放葵花籽,我们年幼力小揭不开盖子,便伸手从洞里抓一把,因为神奇,吃起来也格外香。多少年过去了,这口柜子早已不再使用,它黑乎乎地卷缩在墙角,上面布满了越来越厚的灰尘。我从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只感觉是那么黑暗、幽深,不可想象。

在我10岁那年,我们家买了如今的木板房,从此离开了低矮的土墙房。那次搬家,父亲把一切用具都带上,自然包括这三口箱子。不仅如此,他和叔叔把老屋的李树桃树等也纷纷移了来。这些自然是有用,但也因为不舍,农村人,谁家里没有一口柜子,门前没有几株桃李呢?这次搬家对我们来说,就是挪了个地儿,其他的似乎变化都不大。

而此次不同,此次我们得再一次往公路边搬,也不是从土墙房子搬到木板房,而是从木板房搬到小洋楼。时代变了,家里早有了几个大大的衣柜,衣服可以伸伸展展地挂在里面,而不用在柜子里揉得一团皱。再者,新房子都是规划好的,不再像以前那样,哪里有个角落,就随便放点什么。用不着了,老祖婆那早已腐朽的柜子,奶奶那黑不溜秋的柜子,以及母亲红漆脱落的柜子,早都用不着了。而且,敞亮的新房子一切都是规划好的,完全没地儿放着几口家什呀,难道要专门辟出一间屋子来放吗?在明亮的屋里放几口破败老旧的柜子,又算是怎么回事呢?

时代总在向前,我们尽管怀念过去,很多东西却不得不扔掉。就像房前屋后的李树、梨树、苹果树、核桃树,不少还是当年搬家时从老屋搬来的呢,此次搬迁,却注定只能留在此地了。不是不想要,而是新地方没土没地,无法搁置这些世世代代围绕在主人房子周围的果树。其实我们也颇为不舍,但能怎么办呢?难道不往前走了吗?任由时代轰隆隆向前,而一家人留在原地?不,我们从始至终都裹挟于时代的洪流,怎么可能原地不动呢!

这道理我们讲了很多次,父亲其实也明白,但他每次都默不作声。有时,他会从鼻孔里哼出一丝半缕声响,或是用烟斗咚咚地敲几下门槛,这像是在暗示什么,但我们始终没有得到明确的指示,做起事来也格外为难。我们自然知道,这事完全怪不着父亲,就像我们等待他点头一样,他也得奶奶点头才行。奶奶一生唯有的物件就那么一口柜子,谁敢对她开口说不要了呢?奶奶的不能动,那早已过世的老祖婆的那一口,以及母亲的,又凭什么得扔了?

我们深知若要搬家,那这几口柜子都得扔掉,但谁都无法做主。也是,这些陪伴了这个家庭几十年的老物件,难道几斧子砸了烧掉吗,这怎么下得了手?若不砸掉烧了,那难道扔在地里,眼睁睁看着任凭风吹雨淋,这于心何忍?


  我看看小弟,他看看父亲,大家谁都没有说话。



作者简介


赵毫,文学学士,哲学硕士,文化记者。好读书,喜欢安静。



作者:赵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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