坂本龙一：也许要先说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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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思考、漂移，依然相信地球村。
坂本龙一瘦了许多。
在东京时间 12 月 11 日中午 12 时首次全球直播的线上演奏会 Ryuichi Sakamoto: Playing the Piano 2022 中，坂本龙一坐在没有任何装饰的录音室，一袭黑衣，还是熟悉的银发和豹纹眼镜。黑白画面中，人们还是看出了他的憔悴与瘦弱。
但从他指尖流淌而出的音乐，却一如即往。
演奏会从一小段即兴开始，然后便是一首接一首的演奏，包含了 Solitude、 Aqua、The Last Emperor、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Opus 等 12 首坂本龙一音乐生涯中的名曲。
还是他惯有的演奏姿态：布景很暗，但光线细腻；头总是沉沉低下，长发挡住脸的时候，你依然能感觉到他的投入与享受。
旋律如流水般前进，时而能听到坂本龙一略微沉重的喘气声。等最后一个音也渐渐淡去，他只是扶了扶眼镜，便起身离开了画面。
所有购买了本次线上演奏会门票的观众，都可以在直播结束后试听到坂本龙一即将于 2023 年 1 月 17日、71 岁生日当天发行的新专辑《12》。
收录的 12 首曲目均以创作日期命名，仿佛是坂本龙一在近三年内的声音日记。封面则由他十分尊敬的艺术家李禹焕设计。
● 《12》专辑封面
今年十月，当坂本龙一宣布即将在 12 月举办线上演奏会时，全世界的乐迷都惊喜欢呼，因为终于又可以见到演奏中的坂本龙一了。
但很快，这种喜悦被取代，因为他在公告中亲自写下：“如今我没有体力再完成常规的现场演奏会了。大家以这个形式看我的演奏，有可能是最后一次了。”
2014 年，坂本龙一被确诊咽喉癌，经过积极的治疗病情逐步得到缓解。直到 2021 年，他在官网声明自己又确诊为直肠癌。从那以后，他很少再露面；就在录制本次音乐会的时候，治疗依旧在继续。
也因此，本次线上演奏会采取录播形式。在体力可以支撑的极限，坂本龙一在日本广播协会最大的 509 Studio，一次仅录制一首曲目，最终通过剪辑让它看起来完整些。
“只希望你们享受这场演奏会，就像它是一场普通演奏会一样。”他在提前释出的说明视频里这样说。
坂本龙一是个很难用一句话去描述的人。音乐上，他是日本传奇电子乐队 Yellow Magic Orchestra （YMO）中唯一受过科班音乐训练的人，为《战场上的快乐圣诞》《末代皇帝》《荒野猎人》等电影贡献出了经典配乐。他跑遍世界各地去收集声音，每一张专辑风格跨度都很大，最大化去掉了形式束缚，永远为听众呈现内心最深处的声音。音乐之外，他出过评论集《反战》，发起 More Trees 森林再造计划。是演员，也是善良、谦逊又真诚的社会活动家。
没有人知道这会不会真的是坂本龙一最后一场演奏会。但可以确定的是，过去几十年间，演奏中的坂本龙一曾为我们带来过数不尽的愉悦、慰藉、波澜与思考。
如果还能再见，他一定会带着新的创作归来，那是他活下去的方式。在那之前，和我们一起重温十个坂本龙一的演奏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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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现场观众的音乐会
2020 年 5 月 17 日，坂本龙一在自己平时并不活跃的 YouTube 频道上传了一段长达 100 分钟的视频，是为全世界人们准备的特别音乐会 Playing the Piano for the Isolated，在当年早些的 4 月于东京录制完毕。
彼时大流行刚开始不久，所有人因突如其来的居家生活而不安。在演奏开始前坂本龙一说：“我们好像正走在一条高速公路上，这意味着会有很多噪音，但我想，噪音也可以是音乐的一部分。”
这场演奏会，是坂本龙一用自己的方式安抚无数受伤的心。
音乐会由年轻的日本三弦琴大师 Hidejiro Honjoh 开场，随后坂本龙一加入，两人献上了一段精彩的即兴合奏。为回应三弦琴独特的音色，坂本龙一先后用撩拨钢琴弦、电吉他和自制乐器等方式，制造出一段段纯粹声音上的对话。每当音色令他满意，便会抿嘴一笑。
最后，他终于端正地坐回钢琴凳，演奏了音乐生涯里最有代表性的曲目们。
同年更早时的 2 月，坂本龙一对 UCCA 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举办线上音乐会的邀请，做出了难得迅速的答复。他在纽约的家里，用石头、合成器和武汉制造的铜钹，完成了名为 Improvisation for Sonic Cure 的演奏。
“希望这一切结束后，我们能迎来一个更加温柔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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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澡堂里赤脚弹迷你钢琴
坂本龙一曾说“自己绝大多数时间都在弹钢琴”，但很少见他赤脚盘坐、演奏如此小巧可爱的钢琴。
事实上，这是 2019 年他参演 MV 的画面。在 1999 年的专辑 BTTB(Back To The Basics) 发行 20 年后，他和日本演奏家 U-zhaan 合作，重新演绎了收录曲之一 Energy Flow。而在 MV 中，他们还邀请日本说唱歌手 Tamaki ROY 与 Chinza DOPENESS 制作了另一个新版本。
没错，坂本龙一玩起了说唱。
U-zhaan 负责重新编曲，重复使用印度乐器 tabla，注入了轻快与动感，构成一条不断向前的河流；坂本龙一则添加了合成器和亲自演奏的吉他噪音，仿佛是行进路上不可避免的漩涡。
MV 场景设置在日式传统澡堂。坂本龙一弯腰演奏迷你钢琴，和平时一样投入，但多了一些摇头晃脑；也会坐在红色浴桶里配合演哑剧，露出腼腆微笑。
MV 刚释出时，不少人直呼惊喜，没想过坂本龙一会合作说唱歌手。但其实，YMO 作为一支电子融合乐队，早在 1981 年的第四张专辑 BGM 中，就有一首名为 Rap Phenomena 的歌后来被公认为日本 Hip Hop 最初的实验作品。更何况，坂本龙一曾直言最喜欢和“能做到我做不到的事情”的音乐人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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纽约军械库的电子云朵下
2014 年被诊断出喉癌后，坂本龙一尝试着放慢工作脚步，但强烈的创作渴望依旧驱使着他。2017，他发行了八年来第一张个人专辑《异步》（async），并在纽约军械库为此举办了两场演奏会，一共仅有 200 名观众得以坐在现场。
宛如一件完整的艺术作品。
除了钢琴与合成器，坂本龙一用沙锤轻敲玻璃，用滑棒摩擦电吉他。他专注、沉浸又即兴地向人们表达着《异步》的创作灵感——日常、自然与矛盾。配合舞台顶部屏幕上的云朵、雪花与水波，现场 200 个人和后来看到这场演奏会纪录片的人，都感受到了一种更加本质的音乐。
人们常用“实验”、“先锋”这样的词去形容《异步》这张专辑，但对坂本龙一来说，它代表着回归到“自己的原点”。从四岁就开始作曲，坂本龙一启蒙于古典音乐的优美，成名于电子音乐的自由，但后来，声音和音乐对他来说不再有明显区别，只要可以表达自我。
专辑中有一首歌叫做 solari，是坂本龙一为塔可夫斯基《飞向太空》制作的假想配乐，也是他口中“我的圣歌”。不再被习以为常的时空束缚，但依旧对万物保持敬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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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奇玻璃屋内的传奇合奏
合作能给音乐人带来不同领域的灵感，对坂本龙一来说也是如此。
2016 年，他与德国传奇电子音乐制作人、声音与视觉艺术家 Alva Noto 展开合作，两人在康涅狄格州菲利普·约翰逊建造的传奇玻璃屋内，伴随着草间弥生的波点艺术进行了一场不公开的演奏会。
这场演奏会以即兴为主，不局限于电子乐器或是原声乐器，两人使用锣锤摩擦玻璃表面、用马尾琴弓弹奏铙钹或者用指尖敲打玻璃墙面，约翰逊的杰作在雨中成为一件巨大的“乐器”。
坂本龙一不止尝试搭建东方音乐与西方音乐的桥梁。
2001 年他与巴西大提琴家 Jaques Morelenbaum、主唱 Paula Morelenbaum 合作了波萨诺瓦风格专辑 Casa，2021 年他又出现在委内瑞拉电子艺术家 Arca 的新专辑中……新鲜有趣的东西对坂本龙一有着极强的吸引力。
不过，和同样出现在《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这部电影在早期奠定了坂本龙一的音乐地位）中的音乐人大卫·鲍伊，二者倒是没有直接的音乐合作。
● 大卫·鲍伊、杰克·汤普森、大岛渚和坂本龙一在 1983 年戛纳国际电影节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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弹奏核泄漏禁区内的钢琴残骸
无需多言，你也猜到照片中的坂本龙一并非身处都市里的演奏厅。但事实比想象中还要粗砺，这是 2012 年，他在福岛核泄漏的禁区。
一年前，这里刚发生 9.0 级大地震，海啸导致核泄漏，死亡人数超过 1.5 万，更多人失去家园。坂本龙一踏入禁区，在一所高中的废墟中找到一架曾被海啸淹没的钢琴“残骸”。
“我很好奇它会发出怎样的声音”，他开始专心弹琴。琴弦走音，琴声刺耳，琴键也迟迟无法弹起，但在坂本龙一看来，这是海浪让人造的钢琴终于恢复到自然中原本的状态。
这架幸存钢琴发出的声音，在 2017 年被用在了专辑《异步》中收录曲 disintegration 的开头。
● 画面来自纪录片《坂本龙一：终曲》
那一次探访，他还在前避难所陆前高田市立第一中学，为灾民们举办了一场音乐会。他在简单介绍完自己后，只是嘱咐听众如果感觉冷可以随意走动，然后就开始了演奏。
“我做不到视而不见”。
同一年，他和作家大江健三郎在东京发起了以“再见核电站”为主题的 10 万人集会，后来的很多次集会，他都去现场与人们站在一起；坂本龙一还亲自组织了公益音乐会 NO NUKES 2012，所集得的款项用于支持反核活动，YMO 毫不意外地集体现身，电子音乐教父的德国乐队 Kraftwerk 也特别献出了表演。
● 画面来自纪录片《坂本龙一：终曲》
● NO NUKES 2012 现场 YMO 合体演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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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向北极冰川敲铜钵
2008 年，在朋友的邀请下，坂本龙一参加了旨在用艺术唤起人们对自然关注的英国项目 Cape Farewell，和四十多位艺术家、科学家与记者一同前往西格陵兰迪斯科湾。他当时正在制作专辑，不想被打扰。但降落在格陵兰后，立刻被这个单色的世界深深吸引。当然，也包括这里的声音。
● 迪斯科湾
他面对巨大的冰川，从口袋里掏出一对拳头大小的铜钹。“我想在这里试一下”，声音清澈通透，他转身对镜头露出孩子捡到宝贝时的笑容。“这是混合了风、水和大自然的声音，很美妙”。
和冰山与海水一起生活，更让坂本龙一坚信，“当人类加诸大自然的负担一超出容许范围，受害的只是人类”。他用手持录音机或者水下麦克风去捕获小冰粒、水流运动和冰川融化的声音，还有迪斯科岛上的悲伤狗叫。
“我在把声音钓上来”（I'm fishing the sound)。
回到纽约后，这些从北极圈带回来的声音，被坂本龙一放进 2009 年发行的专辑 Out of Noise 中 disko、ice、和 glacier 三首曲目，构成了这张专辑的独特风格。
这是少有人用耳朵听过的美丽，也是坂本龙一表达对自然敬畏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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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巴塞罗那奥运会开幕式上指挥
1992 年巴塞罗那奥运会上的演出展示了坂本龙一作为严肃古典音乐家的一面。
在开幕式上，由坂本龙一本人创作与指挥、巴塞罗那管弦乐团演奏的 15 分钟古典音乐作品 El Mar Mediterrani 为他赢得了国际声誉。
● 这首音乐后来收录在坂本龙一 1999 年的配乐合集 Cinemage 中
关于这首曲子，音乐评论家 Bradley Bambarger 说：“坂本爱上了巴塞罗那——从高迪的建筑和蒙波的音乐到参加开幕式的舞蹈团 Fura dels Baus——坂本为宏伟的场面创作了印象派配乐，并带有一丝加泰罗尼亚色彩，他向德彪西的 La Mer 点头致意，并与自己过去的作品融合在一起，充满活力和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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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制片厂里的走音钢琴
难以再找到更清晰的影像，但照片中在弹钢琴的正是坂本龙一，他身边围着长春电影制片厂的作曲家们，他们正在合力为贝托鲁奇《末代皇帝》中一场溥仪登基的戏配乐。
本以为只是要出演个小角色的坂本龙一，在拍完戏之后才接到配乐工作。时间很紧急，只能找到一架走音的钢琴，他们坐在货车上把钢琴拉到制片厂。“不过还能弹”，坂本龙一出色地完成了导演下的“难题”。
● 《末代皇帝》坂本龙一剧照
● 正在运送钢琴的坂本龙一，画面来自纪录片《坂本龙一：终曲》
没过多久，已经身在纽约的坂本龙一又接到了导演的紧急来电。这一次，他需要在一星期内完成整部电影的配乐，一共 45 首，然后立刻飞去伦敦录音。
这件后来在他看来“是因为年轻才能做到的事”，让他在洛杉矶手捧奥斯卡最佳原创电影配乐奖杯，也在大众意义上成为了坂本龙一的事业高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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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MO 的第一场海外公演
1979 年，洛杉矶希腊剧院（The Greek Theater）的主持人说：“今晚这里没有音乐会（Concert），取而代之的是一场活动（Event），一些摇滚乐，欢迎从日本来到美国的黄色魔术管弦乐队（Yellow Magic Orchestra）。”
随后那支即将举世闻名的流行电子乐队 YMO 开始了他们第一场海外公演。
这支乐队由贝斯手细野晴臣、鼓手高桥幸宏和键盘手坂本龙一组成，其中坂本同时负责乐队的录音与编曲工作，他最知名的外号“教授”，正是由鼓手高桥对研究生时期坂本龙一的调侃得来。
● 1997 发行的 YMO 1979 希腊剧院演出现场专辑
之后发生的事情你大概也猜到了：
YMO 成了现象级乐队，他们 1980 年代日本武道馆的演出座无虚席，还影响了后来的 The Orb、Justice 等等音乐人，Michael Jackson 翻唱他们的歌，世界把他们看做日本的 Beatles 或者 Kraftwer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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坂本龙一的第一个听众
1990 年，坂本龙一移居纽约。他因此成为 911 事件的亲历者，在这个城市结识了不少欣赏的音乐人，还不时传出“自告奋勇为喜欢的日式餐厅挑选歌单”这样的趣谈。
在 2017 年上映的纪录片《坂本龙一：终曲》里，导演史蒂芬·斯奇博把大量镜头用在呈现坂本龙一近些年的纽约日常状态。他认真地刷牙、缓慢地吃水果和药，他把塑料桶套在头上听雨声，躺在沙发上晒太阳。
但更多时候，他依旧在演奏。
工作室摆满乐器，唯一的座椅却是个银色瑜伽球；小客厅里的钢琴，则是他最忠实的观众，永远能第一个听到新曲子。日复一日，坂本龙一在家里写下他的声音日记，思考有关生命与生活的母题。他用最平淡的语气，对着镜头说出“未来不知道还能活几年......因此，为了不留遗憾，我想尽可能创作出更多拿得出手的作品”一类的话语。
影片最后，他因为太冷而不得已搓搓手指，才能让演奏继续。一曲结束后，他翻了翻琴谱，走近镜头，在失焦的画面中笑得很开心。
“要每天一直保持创作呢。”
他这样说完后转身离开，也许又去收集生活中围绕他的各种声音了。☁️
CAST
撰文｜玛鯊、y 图片｜乌云装扮者
视觉｜Sean 版式｜玛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