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罗飞:从欧洲“罕见的心灵画家”到“中国高尔基”
1952年的华南工学院可谓群贤毕至,星光璀璨。除了一大批新中国第一代理工科专家,还有一位优秀的艺术家——符罗飞教授。他坚持艺术要面向人民,要与社会历史同步。他的作品一向以真实记录了人民在不同历史时期的愁苦与欢乐,交织着与大众的血肉和呼吸而著称。
符罗飞1930年代照片
出生穷苦渔家,却在意大利成为了教授;他作画讽刺法西斯当局,又在课上宣传共产主义,被当局孤立与迫害……他是第一位参加威尼斯双年展的中国艺术家,是欧洲画坛“罕见的心灵画家”。他用手中的画笔描绘人民,作品被誉为“灰暗中的虹彩”,被称作“中国高尔基”“杰出的人民画家”。
小乞一手托着要饭的碗,一手提着松弛的裤腰带,一旁是怀抱婴儿表情呆滞的妻子,一家三口都在等待着富贾的施舍;乞丐的瘦小与巨贾的肥大、无奈的表情与傲慢的姿态、衣无蔽体与衣冠楚楚、赤脚与皮鞋,方方面面传递出让人心悸的力量。
一望无际的金色稻田、连绵起伏的青山、晴朗湛蓝的天空,在黄金分割线上形成色块的空间对比,近处的绿树和几根电线杆打破横向的构图走势,忙着秋收冬种的劳动人民丰富了画面的节奏,田间地头一派热火朝天的劳动景象呼之欲出……
符罗飞作品《小乞与巨贾》
符罗飞作品《夏收夏种》
这些是符罗飞先生的作品。
他说:“艺术已经是属于大众所有的。我们需要的艺术品是和大众有密切关系的,表现大众痛苦、颂扬大众的工作。”这是符罗飞对自己艺术作品的要求,也是时代赋予像符罗飞这类画家的使命。
符罗飞的一生,充满了跌宕起伏,但又富有传奇色彩,写满了惊叹号:他出生在天涯海角的穷苦渔家,却在意大利当上了洋教授,是中国第一位参加威尼斯双年展的中国艺术家;他两次入党、三次离乡、四下南洋,扛枪挎剑,出家还俗,却与手中画笔相伴终生;他是欧洲画坛“罕见的心灵画家”,却被世人淡忘,成为艺术史上的“失踪者”。他一生尝遍人间冷暖,却借亲历的伤痛来抒写人间苦难;他甘愿与悲惨世界的无告者活在一起,自己却默默承受着命运加给他的落寞与沧桑。
直到多年以后,人们开始从尘封的画稿与案卷里,重新理解符罗飞用生命凝注的艺术语言,走进他不平凡的人生旅程,尽览时光画卷中的变幻色彩,感受那份荡气回肠的激情与忧伤。
漂泊不定的灰黯:
从出海奔波到异国求学
倘若将人生百年比作一幅异彩纷呈的画卷,那符罗飞人生最初的色彩怕是他笔下绕不过的遮蔽世界光亮的灰暗。1897年,符罗飞出生于文昌县一个小渔村,幼时家中贫困,生活艰苦,11岁那年,开始跟随四叔出海劳碌奔波,如无根之草,因身体不好,被工头老板打骂是家常便饭。在海外风雨漂泊的日子终于在1919年结束,在马来西亚他受到同乡校董资助得以回国,来到了当时的民国首府南京,成为了暨南学校的师范生,在此期间也曾登上前往日本的航船,前往日本士官学校学习陆军。
1922年,符罗飞顺利考入了上海美术专门学校,开始学习西画。一年后,他所在的学校停学后,迫于生计,他不得不前往暨南学校商科女子部教美术,这是他人生中初次接触教育工作,也是在那个时候,他了解到旧中国“艺术空气实在沉闷”,很多人眼中美术可有可无无关重要,这些景象都深深震撼了他,他决心改变中国艺术教育的现状。
当新文化运动思潮铺天盖地时,1926年青年画家符罗飞正式被吸收加入中国共产党。在入党之后,他不辞劳苦积极投身各类革命运动,不久就在四一二反革命政变遭到追捕,为了避难与成就艺术梦想,他决定前往艺术之都法国巴黎。然而,天有不测风云,1929年,他因哮喘病不得不在意大利那不勒斯停下他的脚步。他驻足良久,回过神来时,夜晚的琴声落入寂静,他已然进入了陶瓷工艺学校学习,凭借自己的独特天赋与卓越才能顺利进入了那不勒斯皇家美术学院,继续与铅笔墨水油画为伴。
符罗飞1936年作品《林下》
在意大利他深受那不勒斯画派影响,力主写实,强调“艺术不仅能反应社会现实政治、经济和文化生活,又具有时代性、民族性、地方性和各种流派艺术风格。”
心系人民的丹红:
从学院画派走向为民写生
直到卢沟桥烽烟燃起,符罗飞在异国他乡的日子不再平静如水。他将手中的笔,化为一柄桀骜长剑,毫无保留地刺向那些敌人。在意大利他作画讽刺法西斯当局,又在课上宣传共产主义,不久便被遭到孤立与迫害,最终几经周折终于平安归国。
这位“留学意大利归来”的大师,起初时仍习惯地用西画常见的油画表现,除了最早的抗日画展另外几次选择的内容也无外乎自然风景,静物描绘。当时文艺界不少人认为这样受学院风格影响的作品显然脱离中国现实太远。
符罗飞开始静心沉思,闭关修炼。他最终走出了象牙塔,走出了欧洲学院,他走向人民大众,人民需要声音,那些旧社会腐朽的黑暗的肮脏的需要人来揭露与批判,刀剑的杀戮往往伴随着牺牲,那些深不见底的阴诡地狱又何尝不是沾满鲜血。艺术家的工作应该是“伟大的”“正当的”,今日中华民族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千千万同胞在努力“活下去”和“好好的活下去”,艺术家不该视而不见,艺术作品的题材宗旨,就要从这里出发,这样的作品才会被人民和历史记住。
符罗飞作品《一元一粒米》
于是他选择了成为一个 “人民艺术家”,这是他人生中一次艺术与思想的重大转变。我国著名民间文艺学家、民俗学家、教育家钟敬文 教授曾在华商报上发表文章评价符罗飞“抓住了艺术主要原理的人”,他在文章里写道:
符先生的这些小品,素描,正是紧抓住我们当前火辣辣的现实的这种成就的核心的表白。……它(这些艺术品)要叫天真而纯良的人,对人生、对世界,更加清醒,更加关心,更有勇气和决心去为真理服务。
广州解放之初,符罗飞(前排左二)参与香港“人间画会”同仁与广州师生座谈
1948年符罗飞再次加入中国共产党重新拥抱组织,或许早在1926年,这个青年画家的笔下已经常见那充满希望、壮烈辉煌的红色。
盎然生机的翠绿:
是艺术家更是师者
符罗飞晚年再度成为一名美术老师,他的心中好似有一团熊熊烈火,以极高的热情、严谨的态度、创新的精神对待着自己的工作,无论生活的艰辛,病痛的折磨都不曾将其浇灭,如同新草初生,一抹青碧,生机勃勃。
艺术传情,创作表心,寸心所系家国与人民。即使新中国成立后,他仍然能够深切地感受到时代脉搏,从火热的现实生活中汲取创作灵感的源泉,他深入农村工厂,笔下有秋收春种,有建设中的广州钢铁厂,有繁忙的荔湾码头,热火朝天搞建设的新中国一如他多年前梦想中的热情红色,这些豪放欢快、明亮壮丽的画又进一步丰富了他的艺术作品风格。
精益求精,永无止境,任教数十载,不断上下求索。符罗飞本人一直是学美术的,但是并不代表着他所在的建筑系他是一个“门外汉”,也不代表着当年调任是草率和随心所欲的。他下了功夫去学习建筑,经常结合建筑专业的实际灵活运用。他的学生林其标曾在自己的文章里提到符罗飞的教导:
符老教导我们要认识到建筑艺术的特点,建筑艺术与造型艺术有相似的地方,也有区别。他从哲学美学结合的高度上教导我们认识建筑艺术的特点和构成建筑形象的因素。一个完美的建筑,内容与形式应该是统一的……
同时值得肯定的是,作为一个教师,他有着极高的学术水平。青年时期,他在南欧参加威尼斯国际艺术赛会时,三幅作品全部入选,成为该赛会第一位入选的中国艺术家,被意大利评论界称为“罕见的心灵画家”。他接受过不止一次正规教育,经历了不同时代的教育变迁,打铁还需自身硬,这些都使得他面对教书育人这件事上得心应手。
循循善诱,因材施教。他十分擅长激发学生主观能动性和创造性。他对学生向来喜欢循循善诱,善于因势利导,引导他们独立思考、有感而发,“随心所欲”地表达自己。
他因材施教,符罗飞在教导陈天泉时就说:“画画之大忌其实就是放不开,你喜欢怎么画就怎么画,要画出自己的风格,要正确理解,意思是要发挥个人的创造性,不要随便对人讲喜欢怎么画就怎么画,以免误解。”这也深刻影响了陈天泉,使得他形成了个人独特的较为厚重、大胆、中西结合的画风。
言传身教,对教育工作一片热忱。和蔼可亲,对学生呵护关照。革命时期在西南演剧七队美术小组时,他十分热情地帮助爱好美术的青少年学画,不计较学费,和学生们建立了深厚的友谊。后来面对社会上孜孜以求的青年艺术工作者他都不吝赐教,悉心指导,也不摆教授、长者、名家的架子,总能与青年人平等交往,平易相处,是师友,是忘年交。
他在艺术学习上经常给青年人指导鼓励。华工机械与汽车学院的退休教师陈天泉,就曾清楚地记得:“他从不随便表扬人,但从他的表情,从他的动作,我知道他赞许我。”这样无言的鼓励,成为了陈老师学画的精神支柱。除此以外,他还经常给遭遇坎坷处境困难的学生给予各种关怀,和不少生活上的照顾和物质帮助。他格外关注后辈成长,润物无声,春泥护花。
他习惯于随手作画,乡下的草纸,笔记本的残页,那些生动有力的化作就这样产生了。相比标榜着“劣纸勿绘”的名士,他总是在克服着这些难题。这些经历都是后来他成为教授时,经常教给学生的,他认为要时常带着速写本,随时记录你所见到的各种人物各种景物,作为素材和技巧练习。抓紧一切时间进行速写和素描写生,这样可以不断锻炼写生,速写和创作能力,更可以积累素材和资料,供创作之用。这是一种自我学习的方法,他也经常会给学生们抓住一切时间去进行指导。
冲破藩篱,创新理念,中西结合,讲究现实与浪漫的统一,写实与创意的结合。符老眼中,国画在当时旧社会是日益远去了,自五四运动后,大多数能将西洋画的色与国画的墨结合起来,而他也能将中国山水画用素描、油画的方式表现出来。20世纪60年代是他创作的旺盛时期,当时他的作品不少是在宣纸上完成的,他的作品笔墨酣畅、不拘形似、意境清新,观众反应强烈,当时美协评价其“中冶中西画法于一炉”“自由挥写,大胆泼辣”,为艺术界带来生机。
对于艺术教学,他提出,在艺术的表现与发展上必须遵循浪漫的现实主义的道路,内容上需要的是严格刻苦的现实主义。这不是一个简单的过场任务,而是一种极富思想性的过程。尤其是艺术本身需要思想性表现出他的意义。他的一位学生马次行曾回忆起他的教导:
符老在教学中十分重视写实与创意相结合的艺术创造,要求在教学中每个课题都必须有主题思想。对教学的艺术思想和艺术方法是:以课题主题思想为主导,以写实为基础带动创意,以达到最后创作阶段的以创意带动写实,构成一个思想性与艺术性完整的整体。
桃李满园,高足遍地,人才济济,师出其门。1949年起,他先后担任广东军管会文艺组军代表,接管了广州的文字机构和学校。其中便有华南工学院,自1952年开始组建他亲自出席,符先生便在当中担任建工系素描科兼职教授。他送走了一批批学子,他教授着几所大学素描课,建筑描绘课,课堂上带着学生们静物人物写生,描绘建筑名画,室外组织学生风景写生。其实早在20世纪40年代,他就组织了“创作社”,由学生自由参加,常常到乡下写生,体验生活。
教书育人路上,他还培养了一群年轻教师,提高了青年教师的水平,强大了华南工学院的师资力量。对待艺术教育,他希望学生和老师们都能认识到艺术的重要性,希望不只是为了这个饭碗马马虎虎。他希望青年教师不仅重视美育,更要重视德育,努力培养德才兼备的人才。同时注重艺术实践,这条路是非常艰苦的,他相信只要有恒心有毅力就可以一直走下去,千里之行始于足下。
他任职期间多次派遣青年教师到建筑工地,一方面提高业务水平,另一方面订出措施提高教学质量。要求老师上课要写教学提示,画示范画,讲示范课,采取集体评审学生作业等方法。
1962年6月25日符罗飞教授(中)在华南工学院建筑系美术研究室与青年教师马次行(左)、赵孟琪(右)讨论教学工作。
马次行和赵孟琪便是其中的两位,马当时是任教组组长所以和符教授接触很多,他对符罗飞在美术教育和方法上的指导谨记于心,即使在符老去世三十年后,他讲起来从前老师的栽培仍是无限的敬意、怀念与感谢。
1954年秋赵孟琪毕业分配到华南工学院建筑系美术教研组,在付先生的指导下,进修绘画与雕塑。赵梦琪曾经回忆道:
符先生对我的培养是“诲人不倦”的。他不轻易动手改画,而是引导独立思考,重视个人风格的发挥。1958年前后,我随着建筑系学生到惠阳地区实习,画了一点农村生活速写,我把自己的感受写信告诉了他。回校后,他指导我修改画稿,给我讲了一些有关创作的问题。在他的精心指导下,我在绘画技法上获得了较大的提高。
有一次他很有感慨地对我说:“要做一个人民需要的画家不容易,作为一个党员,我首先要做一个革命者,然后才能做一个好的画家,你们年轻人更不能只专不红啊!”符先生的政治热情贯穿在他的言行里,表现在他的作品中。据我所见,他与病魔作斗争,坚持创作的事迹同样也是十分动人的。
师者,传道授业解惑,符罗飞在扮演师者的角色上兢兢业业,他播撒下一片希望的种子,他沥尽肝胆,只待新芽破土而出,最终茁壮成长成苍翠的大树。
师者无声的留白:
是前辈也是后来者
1960年符罗飞病倒了,单调的白色之间,他会用炭笔与油画棒为身边的病友画像。他作画时会用手指擦墨水,可日常生活中,他是个极其讲究和爱干净的人。即使在病重,学生们来看望他时,他还是那样充满着乐观情绪,总是会分享他最近的一些感想感受,当学生拿出作品时他便打起精神,认真指导,好似走进了画中。
文革十年浩劫,他的学生邓其生在回忆那段历史时曾提到:“符罗飞老师对在‘文革’时受到的冲击、不公平的待遇都泰然相对,没有任何怨言。他为人宽容大度,这是一般人很难做到的。”
符罗飞不同时期的自画像
1971年符罗飞病的很重,他本就身体不好,多年哮喘让他苦不堪言,加之这几年的劳累,他深感自己时日无多,只是颤抖着手嘱咐儿子替他回家一趟。可惜他没能等到孩子归来,12月1日那年冬月,广州天寒,他沉沉睡去再没有醒来,他长眠于此,飘零客他处终是游子难归乡。
符罗飞去世后,同病房的病友问起来,倍感惋惜与心痛。他的学生赵孟琪听闻去世的消息感到怅然若失。他的老朋友在诗中说“从此,不知你到何处去了”。
他平日与学生们相处时,总是“笑容可掬”,待人平等,邓其生说他是“平等互交”的,如今再见不到了。有时候到他家里请教,他还亲手示范,还将示范画送给学生,此刻却物是人非徒留画中色彩,徒留心中空白。
而如今,校园七十古稀正青春,新草碧色,珠水绿波,恍然间似乎多年前那份美术调研室里的生机从未离去。时过境迁,厚重校史中他的名字熠熠生辉,一笔千秋,无需多言,自在后人心间。
他这一生如画,缤纷色彩,悲欢交织。他画过旧社会,画过新中国;他教过上海的女学生,教过战火中的孩子,教过新中国的青年;他博学多才,妙笔丹青,言传身教;他问心无愧,默默无言,是一位伟大的前辈。可他的故事从来不是止步于此,史笔滔滔,汗青为记。
丹青几多布星罗,妙思巧寄似鸢飞,
赤心不掩磐石砺,但育三千后来者。
华南理工大学 学生记者团
图:符罗飞家人提供 部分来自网络
文:黄小婷 王靖毓
编辑:赵春旭 潘思宇
华工原创,版权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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邮箱:hgxcb@scut.edu.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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