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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西莉 | 用镜头与笔,记录1960年代的上海众生相

2016-09-20 林西莉 活字文化

林西莉的《另一个世界》自出版以来受到很大的欢迎,60年代记忆遥远的北大、古琴社、故宫、前门大街、苏州、杭州等等,让中国读者觉得亲切又陌生。今天推送的是《另一个世界》里有关上海的描写,林西莉遭遇到群众的围攻、听西洋音乐、抽雪茄的中国男人,竟让人觉得有一丝丝魔幻的味道。历史与现实就真的如此魔幻。


上海


但是要理解上海不那么容易。旧的阶级冲突以及对长期使中国遭受屈辱的外国人的仇视是明显的,还有自朝鲜战争以来对中国进行封锁的美国的仇视。

一天上午大喇叭响起,号召大家到旧跑马场参加群众集会,抗议“美帝国主义”谋杀刚果总理卢蒙巴。大会开始前几个小时,市中心的街道交通已经封闭。当我来到广场时,那里已经聚集了成千上万的人。很明显各路队伍都是精心组织的,每一批有三十五至四十五人,大家手里拿着旗子和千篇一律的抗议标语。靠近南京路的地方搭了一个讲台,上面铺着化纤地毯,每个灯柱上都挂着一个扩音器。讲演者一个接一个从讲台上发出对“美帝国主义”的抗议。摄影机和麦克风对着公众、对着主席台,整个过程都录制下来。

有一位中年人站在我旁边,他长着一副和蔼可亲又文质彬彬的面孔。我谨慎地问他,人们是否知道关于卢蒙巴被杀害的更详细的情况。

“这件事刚刚发生几周,”我说,“人们怎么能知道就是美帝国主义者犯下了这起谋杀罪?有什么委员会能来得及调查清楚这件事?”

“没有,”他用温和的法语回答,“不过事实将证明,美帝国主义要负责。”他继续用同样温和的语调说。


南京路上的住宅

后来我听说,同一天北京的天安门广场有近二百万游行者。那里真能容得下那么多的人吗?

回宾馆的路上,我经过一个很热闹的中国人居住的旧城区。在外国人到来之前,那里是一个有围墙的小渔村。在街角处有一个说书人和一个戴着白色无沿帽拉二胡的人。周围有一群听众,主要是孩子,他们随着说书人强调重点之处的手势聚精会神地听着。远处有一位算命先生坐在一个小板凳上,前面有一个放签的瓶子。我过去从来没有在现实生活中遇到过算命先生,只看到过革命前很早拍的照片。我问他算一卦多少钱,我们交谈了一会儿,老人向我展示我抽的签,不过我们还未来得及细说,周围已经围了一大群人。


“这是迷信,”他们高喊着,“你为什么与这种人打交道?”

他们把我逼向老头和墙壁,被夹在成年人大腿中间的小孩子喊叫起来。我立即中断了与算命老头的谈话,竭力想保护自己,不再后退。我大声呼吁、打哈哈、开玩笑,请大家不要再挤了,但无济于事。不过最后我总算幸运地冲了出去。

我看见不远处有一辆三轮车,赶紧跑过去。我跳上车,迅速告知我要去的地方。但是人群穷追不舍,他们高喊不要拉她。这时候已经聚集了几百号人。蹬三轮车的害怕了,我赶紧下了车,快步离开。在大街不远处,我又碰到另外一辆三轮车,我说明我要去的地方并登上车。他开始用力蹬车,但是很快就被赶上了,一群孩子把他围住,高喊他不要拉我。但是车夫使劲按着车铃,迅速甩掉那群孩子,我安全到达宾馆,毫发未损,但惊恐不已。我至今记得车夫脊背上的盐花和黑色衣服上的一圈一圈的白色汗渍。


一年后我再访上海,一切都变得安定很多。有一天我同从北京来的一位朋友去昔日的法租界,她要到那里看望自己的父亲,并想让我们看一看她成长的环境。富丽堂皇的房子,漂亮的街道,两边绿树成荫——这里的树被称作“法国梧桐”——那么安静、祥和。我们能有幸去她的父母家感到很特别,外国人与中国人密切交往是绝对不可接受的,所以我们都很谨慎。


上海文庙(孔庙)

她的父亲仍然住在他曾经拥有的那栋大房子里,不过如今只有底层属于他,有一个狭窄的厨房,一个房间——昔日的客厅现在放了一个开口炉子。屋子里唯一能令人想起他昔日的富有的是摆在墙角的那张大铁床,上面铺着有紫罗兰色神奇大鸟的金黄色绣花缎子被。

他那把心爱的椅子放在窗边,还有一个长把烟斗和一把茶壶。他坐在那里戴着帽子,这是必备的,因为屋里冬天很冷,三层厚的丝绸棉袄很严实地穿在那件粗糙黑色皮大衣里边。他心满意足地抽着一支古巴雪茄,是一位朋友——刚从苏联回来——给他带来的。桌子上放着纸和笔。


“过去我每天早晨都要写一个小时的字,”他说,“但是已经有很长时间没动过笔了。”他讲,革命前他娶了两房太太,两个都是好女人,从来不吵嘴。大房和她生的孩子住在二楼,二房和她生的孩子住在三楼。二房的其中一个孩子就是我那位朋友。他一共有七个孩子,如今他们分散在四面八方。两位太太都回老家了,孩子们也都长大成人。过了大半辈子丰富多彩的生活以后,如今他孤身一人在这里。

他兴致勃勃地讲起自己的香港之行。香港确实有很多好吃的东西!特别是那些不起眼的小餐馆。坐在室外木制吧台旁边低矮的小凳上用餐,舒服极了!可惜他摔了一跤,折断了腿,一位没有经验的医生给他误诊,很遗憾,那条腿成了终生残疾。

“因为我没有工作单位——我双手从来没有干过活儿——所以我没有粮票和其他副食券。但这不是什么问题。只要有路子,什么问题都可以解决。”

随后我们在他家与他一起共进晚餐。他打开一张折叠式塑料小桌,在他女儿的帮助下,我们吃了一顿美餐,有炸豆腐、腌白菜丝、粉丝虾仁和佐以姜和百合的猪肉炸丸子。


我这次访问上海的时候,应邀到唯一留在上海的一家瑞典公司的代表家里做客——其他所有的瑞典公司都撤走了。这个家庭在这里差不多已经住了五年,主人请我们吃了美味的西餐、喝了好酒,我们进行了有趣的谈话。但是他们取悦我们的方式有点儿不合时宜。我们坐在起居室时,他们自始至终都在放瑞典民歌手、作曲家埃维特•陶贝的民歌作为背景音乐,然后放瑞典演员马丁•雍的一部很长的独角戏。啊,当然不错,两位都很优秀。但是此时不是在上海吗?他们大概以为我们像他们一样想家吧?午饭以后主人带我们出去走一走,到一个全新的、非常引人注目的居民区看一看。一条全新的柏油路通向那里。但是这条路却被当作打谷场,这让我们感到很惊奇。路两边堆满谷粒和秸秆,路中间放了很多谷穗让往来的汽车帮助“脱粒”。动作敏捷的姑娘迅速取走秸秆、收起谷粒,又铺上新的谷穗。

人们说,上海的新城区是按照西方的样式建造的,但显得很单调,看起来已经很破旧。窗子外边挂着食品袋和其他需要冷冻的东西,阳台上晾着洗过的衣服,还放着桶和各种坛坛罐罐。没有什么建筑风格可言。楼层很矮,也没有任何安全通道。

然后我们去看一个很大的基督教堂。在一条小路旁边,停放着三口沉重的棺材等待下葬。其中一口棺材上贴着一张纸,上面写着死者为女性,八十二岁,七月某日去世。上边还贴着棺材的价钱——一百一十六元,差不多三百克朗,一笔不小的钱。气氛很悲凉。陵园里很多石碑有瑞典人名字,黑红颜色——都是印刷体,很容易读。主人和他的妻子问上边写的是什么,我说是死者的生卒日期,他们用惊奇的目光看着我,我怎么能认识大写的中文数字呢?

我们雇了一辆三轮车回我们小汽车停放的地方,我们坐前边,靠近车夫,主人夫妇坐在后面。当我们到达目的地时,我问多少钱——四毛,合成当时瑞典钱四十厄尔。我付了钱,他们惊奇地看着我问,“毛”是什么?

我为他们对自己生活的国家一无所知感到羞愧。将近五年了,连中国的数字也没学会——其实用不了几分钟——甚至连钱叫什么都不知道。他们讲美元、美分不讲元和毛。家里只有主妇、三个孩子和一个把一切具体的家务事都做了的仆人。他们,特别是不上班的她,怎么受得了呢?也就有时候逛一逛上海市内当时还营业的古董商店,偶尔应邀赴宴。这是什么生活?难怪他们想家。



《给孩子的汉字王国》


[ 瑞典 ] 林西莉 著 | 李之义 译

活字文化策划 | “给孩子”系列

  • 2016-08

  • 这本书是林西莉在教学和研究的基础上耗时8年完成的。书中集录了五百多幅图片,直观形象地表现出相关汉字的造型来源。

《另一个世界——中国记忆1961-1962》


[ 瑞典 ] 林西莉 著 | 李之义 译

活字文化策划 | 中华书局出版

  • 2016-08

  • 这本书讲述的是林西莉本人半个世纪前在中国的难忘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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