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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桥:夏梦的四十一部电影,一部一个境界

2016-11-03 董桥 活字文化

编saying:

在中国电影一百一十周岁这一年,上海国际电影节将“华语电影终身成就奖”颁给了夏梦。编辑不由翻出董桥先生去年写的这篇《如梦令》再读,他拈出的“凝澄”二字,太美太传神。难为董桥先生看了夏梦四十一部电影,从少年人将她比喻为“甘蔗水”起,到老了给她纪念画册写序……说起来确是恍如梦。

董桥先生这篇文章原是细密成文,不分段落,现在这些段落是编辑分的,为了将就微信读者,委屈董桥先生了。

小城分两区,都不小。一区欧陆风情,荷兰殖民时代林荫街巷粉墙洋房都在。另一区是唐人区,马路窄,唐楼多,店铺住宅分不开,熙熙攘攘仿佛尽是康有为梁启超蔡元培闻一多朱自清。门廊上楼道里悠悠闲闲倒是张恨水笔下一些少奶奶和大闺女了。到底是老民国老唐山飘洋飘过去的旧派人物,像绮华绸缎庄转角那家戏院那么旧。演话剧演京剧唱南管唱粤曲都在里头,电影最多,全是香港拍的影片,右派电影公司左派电影公司的电影轮番上映,战前战后上海拍的老片子塞空档,黑白拷贝雨声雨丝弃不掉,周璇唱的《桃李春风》破了桃李断了春风。熄了灯小贩摸黑兜售零食饮料,付钱找钱靠他胸前挂的手电筒照明。都说那家电影院三分像北方听戏的茶园,戏台两边的楹联听说也是唐山民间惯见的剧场联语,很长,年久记不清了,也许又是“演悲欢离合,当代岂无前代事;观抑扬褒贬,座中常有剧中人”,颜体稳重,金粉斑驳,气势还在。

南洋天热,天花板上吊的几把大风扇转得慢,一圈一圈吹掉不少暑气。少年同学都爱喝汽水,我喝甘蔗水,清冽,甘润,像银幕上的夏梦。

1951年到1959年夏梦的电影大半在那家戏院看,从小学看到中学。奇怪,那年月书都好看,电影也好看,规规矩矩体体面面,邻家的哀乐邻家的故事,很亲切,很踏实。学校教国文教英文的老师都教我们讲故事,写故事,说是像编电影,演电影,故事是神髓,连演电影的演员也要学会演故事,不是学会做明星。起先我听不全懂,初二初三慢慢懂了,看出夏梦像演员不像明星,是在讲故事不是在摆姿态。她的《禁婚记》我印象不深。《一家春》稍稍记得。《娘惹》到老忘不了,也许讲的是南洋故事,我熟悉,看完电影碰见小城欧陆区里一些娘惹联想翩跹。

1951年美国小说家赛林格(J.D.Salinger)的《麦田捕手》(TheCatcher in the Rye)出版,大红,写一个中学生遭学校开除独自在纽约瞎混三天,口语文字很浅白,很生动,不避粗话,1953年我的家教英国老师给了一本要我读。真好看,跳开生字读完了很过瘾:少年人反叛有理。那年看夏梦的电影看了好几部,古装片《孽海花》《绝代佳人》看的是她的古典扮相,有点隔膜。《门》很好。《白日梦》和《花花世界》也现代,也喜欢。《麦田捕手》叛逆行为感染下我还爱看电影里的夏梦,教国文的锺老师说那是夏梦平和的形相少年人不忍抗拒。也许是。书里那个中学生一心最惦记老家清纯率真的小妹妹。

翌年,夏梦演的《欢喜寃家》和《都会交响曲》我都看了两遍。1955年的《不要离开我》感动更深,依稀记得是金庸先生编剧,有一回跟他谈天谈起这部电影也谈起《绝代佳人》,他说《不要离开我》片名好。猜想他还是偏爱他的《绝代佳人》。1956、1957年我在小城唐人区开明书店捜罗一些沈从文的旧书,课余一本一本读得仔细。沈先生文字大好,意境淡远,读深了心中飘着轻愁,比茅盾惹人寻味,难怪那时候我格外爱看夏梦的《新寡》和《望夫山下》。看她的《日出》我看不到她只看到曹禺。曹禺的剧本浮宕,只适合舞台剧。夏梦的《故园春梦》是1964年的电影,我到台湾升学了,看不到,八十年代在上环旧货店里买到录像带才补看,真好。

夏梦是左派电影公司演员,左派电影台湾禁止上映。《故园春梦》是巴金小说《憩园》改编,夏梦演技越见凝澄,毕竟巴金笔下老民国伦理氛围写得凝厚,电影编剧又是夏衍和朱石麟,朱石麟还当导演,夏梦修养精微,不难神会。1958年南洋那边政局波荡,排华热烈,中文侨校奉命关闭,我到另一个城市万隆读英文中学,一位教英国古典文学的王老师是杭州人,二三十年代在上海认识朱石麟先生,经常赞许朱先生学问好,品格高,说朱先生1948年在上海执导姚克编剧的《清宫秘史》他五十年代初在香港看过,好得不得了。我六十年代中期从台湾移居香港,姚先生相熟了,朱先生却从来无缘拜识。“文革”初起,《清宫秘史》被批为卖国主义影片,那年朱先生六十八岁,读了姚文元的文章脑溢血逝世,我的朋友胡金铨说朱先生死得冤。

《新寡》之外,夏梦五十年代还演过朱先生的七部电影。《姊妹曲》我喜欢。《新婚第一夜》改编英国小说家哈代的《黛丝姑娘》。《抢新郎》是川剧《拉郎配》的故事。《夫妻经》和《甜甜蜜蜜》我在万隆跟王老师一起看。《称心如意》南洋1960年初才上映,我还在台湾,当然看不到。1963、1964年的《同命鸳鸯》和《董小宛》也没看过。夏梦演我们董姓那位苦命女人的故事我最想看。转眼几十年,四十一部影片一部一个境界,中国电影史上少不了夏梦一个章节。八十年代初她成立青鸟影业公司,监制了三部电影,《投奔怒海》导演是许鞍华,七十年代她跟我同时旅居英伦,我还在她导拍的实验电影里跑过龙套。《似水流年》的导演严浩也是我的朋友,少小时代读他父亲的书,大了老了看他的电影,真是书香世家。

明年,夏梦从影六十五周年,也是中国电影一百一十周岁,内地要为夏梦出版纪念画册,嘱我写这样一篇观影忆往随笔。流年果然似水,往事难免如烟,昔日小城那家戏院老早不在了,戏台上银幕里一出出悲欢离合终归如梦似幻,只剩夏梦依旧。夏梦1958年拍过一部《眼儿媚》,片名是词牌名。我这篇随笔索性也借个词牌题为《如梦令》。

  2014甲午年白露前夕在香岛

本文刊于2014年9月15日文汇报·笔会,原题《如梦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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