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悼念菲德尔:20世纪的遗赠 | 魏然

2016-11-28 魏然 活字文化



前言

      

       劳尔·卡斯特罗在哈瓦那一个平静的周五之夜,通过电视演讲向“我们的人民、我们的美洲及全世界的朋友们”告知,古巴革命的总司令、他的兄长菲德尔于2016年11月25日晚间10点29分逝世。讲话简短而沉痛,收束在那句著名的革命口号——“直到永远胜利!”在切·格瓦拉牺牲于玻利维亚山区49年之后,在阿连德战死于智利总统府前43年之后,在查韦斯玻利瓦尔革命事业未竟、死于癌症的4年之后,在650多次CIA暗杀未遂之后,在迈阿密不知道多少次预备好了宣告其死亡的新闻稿之后,菲德尔奇迹般地以九十高龄平静离世,最后一个动身前往拉丁美洲左翼英雄的众神殿,与圣埃内斯托(切)、圣萨尔瓦多(阿连德)、圣艾薇塔(庇隆夫人)、圣乌戈(查韦斯)汇合了。

1985年,卡斯特罗在采访中抽雪茄。

 

        60年前,1956年,同样在11月25日的深夜,卡斯特罗和战友们,乘坐“格拉玛号”游艇从墨西哥港口图克斯潘起锚,驶向古巴。这艘游艇本来仅能容纳10到12人,但最终登船的人达到82人。游艇在墨西哥湾的风浪里挣扎多日,最终在12月2日才在一片长满红树林的海边滩涂地勉强登陆。切·格瓦拉在日记留下一句名言:与其说这是一次登陆,不如说是船舶遇难。登陆的游击队遭遇一系列挫败之后,最终在东部马埃斯特腊山区立住脚跟,而后从东到西,解放了古巴全岛。今天,根据古巴官方消息,卡翁遗体火化之后将“重走”革命之路,从西到东,直至古巴的圣地亚哥。12月4日,骨灰将安葬在圣伊菲赫尼娅墓园。


菲德尔·卡斯特罗(右)与拉美著名革命家切·格瓦拉抵达哈瓦那(1959年1月8日摄)

菲德尔·卡斯特罗(右二)与部队在丛林中,蹲下者为劳尔·卡斯特罗(1958年摄影)

       卡斯特罗的父亲安赫尔·卡斯特罗·鲁斯是西班牙加利西亚人,曾是美西战争老兵,战争结束后移民到古巴,在当时的奥连特省比兰地区营建了自己的小农庄。安赫尔早年排斥激进思想,发觉第四个儿子劳尔热衷于闹学潮的时候,父亲就把他托付给远在首都哈瓦那求学的次子菲德尔,让这个兄长好生管教弟弟,“不然他要变成共产党了!”安赫尔未曾料到,就是他的两个儿子,最终成了将共产主义引入了西半球的主要推手。


       1959年的古巴革命,被誉为人类历史上最后一场充满浪漫色彩的“马背上的革命”。不光是因为几位领导者“美丰仪”、擅辞令,年纪都在三十岁上下,切·格瓦拉《古巴革命战争回忆录》充满信心的自嘲与玩笑,卡斯特罗近乎偏执的乐观笃定,都令人神往。譬如1956年12月18日,菲德尔与劳尔在战斗中失散多日后重聚,紧紧拥抱后,双方有这样一段值得回味的对话——菲德尔问:“你带来了多少支枪?”“五支,”劳尔答道。“那好,加上我的两支,就是七支枪!现在我们肯定能打赢这场战争!”菲德尔决绝地说。劳尔回忆说,那一刻他有点怀疑兄长是否精神失常。



2011年4月19日,在哈瓦那举行的第六届党代表大会,菲尔德·卡斯特罗举起了弟弟劳尔·卡斯特罗的手。

        

        古巴革命的胜利,不仅深刻改写了古巴社会,也给此后拉美历史的走向勾勒了路径。用总司令自己的话来说,“美国人将资本主义推向国际化,我们把游击战推向国际化!”被卡斯特罗和切共同实践、总结的游击战理论,在美洲各地传播。美国新左翼学者、《帝国》的作者迈克·哈特回忆说,60年代,他还一名激进学生时,曾到危地马拉等地考察,结交当地革命人士。当他向新结识的中美洲朋友介绍了在美国内部发起革命运动如何的困难重重,对方简短而自信地解答说:“美国有山区吗?上山,上山!”1994年墨西哥南方恰帕斯原住民起义的领袖、副司令马科斯,不仅在山区迂回斗争的策略上效仿总司令,甚至在演讲风格上也有菲德尔的影子。已经故去的委内瑞拉总统查韦斯,将卡斯特罗视为精神之父。玻利维亚副总统、拉美新一代理论家加西亚·里内拉在发表于26日的一段访谈中说,昨晚他听闻噩耗,就迅速拨通了总统埃沃·莫拉莱斯的电话。这位玻利维亚历史上第一位原住民总统觉得消息难以置信,因为今年8月,他刚刚赴哈瓦那祝贺卡翁九十寿辰,彼时总司令状况尚佳。里内拉转述莫拉莱斯的痛切心情,“消息令人痛心,因为我还是古柯叶工会领袖时,就把菲德尔当做一位父亲看待。”

        或许除去玻利瓦尔、何塞·马蒂,19世纪拉丁美洲独立以来的领导者无人能与菲德尔比肩。毕竟许多伟大生命未及充分展开,就早夭于战阵:何塞·马蒂几乎死于独立战争的第一场战斗,马里亚特吉、格瓦拉离世时都不满四十岁。47年的长期执政给卡翁以从容,让他充分讲述自己的观察思考。有传记统计,他一生发表过2500多场演讲,大多数在5个小时以上,全程站立。菲德尔大约是人类历史上通过演讲而阐释理念、呼唤革命意识的最终极的代表了。2008年移交权力后,他也没有变成养花弄草的颟顸老者,正像里内拉总结的那样,在和平年代,他是一名思想战士。

         鉴于依附与独立是现代拉美思想的一个主轴,菲德尔思想当中最重要的价值或许仍是对拉美经济与思想独立的贡献。阿根廷前总统克里斯蒂娜·费尔南德斯在推特里缅怀这位革命前辈的离世,她也特别指出:“菲德尔与古巴必将进入大写的历史。与古巴人民一道,菲德尔是捍卫尊严和主权的楷模。”在距离佛罗里达近在咫尺之地,他能坚守渡过冷战岁月和经济极度匮乏的“和平年代特殊时期”,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新世纪的前15年,在南美洲普遍出现了新左翼政权,其中固然有经济学家们津津乐道的初级产品价格高企的缘故,但卡斯特罗治下的古巴所保留的精神火种仍有重要影响。美国导演奥利佛·斯通的两部纪录片描绘了这段意义非凡的新左翼执政时期:2003年拍摄的《总司令》记述了菲德尔的革命生涯,在这一阶段,古巴的境遇多少近似于《老人与海》的故事,菲德尔孤身一人与新自由主义的鲨群恶斗;2009年的《边境以南》记录了时代的转变,委内瑞拉、阿根廷、厄瓜多尔、玻利维亚的新左翼政治家们公认菲德尔为精神领袖,公认他是勾连起反叛的60年代与新世纪独立精神的时代之桥。因此在委内瑞拉唁电当中才有这样的表述:菲德尔是“古巴革命的历史领袖,拉美和加勒比新历史的奠基之父,20世纪历史当中,最重要的美洲人及所有世代的楷模。”


1960年5月15日,与海明威在一起。

        11月26日,在写下前面文字的日子里,我在布宜诺斯艾利斯醒来。震惊于社交媒体上铺天盖地的消息,恼怒于CNN西语频道的偏颇报道,而后,我急着走上街头,想看看在切的故乡,人们怎样追思他的兄弟菲德尔。暴雨当中的五月广场,肯定是依照制定好的计划,规模盛大的青年同性恋者的庆祝集会刚刚开场:LGBT的彩虹旗插满临时舞台,广播里摇滚乐震天。我望向五月广场——阿根廷政治运动的中心,只看到一对漂亮的阿根廷姑娘在雨中接吻,更多的人站在市议会的回廊下躲避。可能是因为不熟悉政治集会的线索,我未能在海报中、街道涂鸦上、头戴五彩帽的青年人的交谈里,发现菲德尔的踪迹。在回程的地铁A线车厢里,一个原住民模样的民间乐手,拨着四弦琴,吹着排箫,沿着各个车厢巡回演奏。曲目都是安第斯地区的典型旋律。一曲结束,引来乘客们一片掌声。看样貌,乐手显然是个玻利维亚或秘鲁移民——一切与平常无异。这一刻,我却又想起了加西亚·里内拉的话,“菲德尔代表着20世纪所能留给我们最美好的东西。”假如60年前的11月25日,没有那样一艘航船,乘着夜色从墨西哥的港口起锚,人们还能否鼓噪着、肆意欢庆差异的权利?安第斯排箫吹响的时候,人们还能否欣悦地辨识出那代表整个拉丁美洲的旋律?这或许就是菲德尔的胜利:他的馈赠和普通人的尊严与快乐不能分离,也不必刻意记起。


11月26日


年轻人在哈瓦那大学的悼念集会

哈瓦那街头的悼念活动

哈瓦那民众对菲德尔·卡斯特罗的怀念

本文所用图片转载自微信文章《图闻:卡斯特罗人生谢幕 哈瓦那街头的怀念》(源自微信公众号“瞭望”),以及《外媒上的40张照片 回顾卡斯特罗革命之路》(源自微信公众号“新京报传媒研究”)。

本文原载于《澎湃新闻》,发表时间为2016年11月28日。全文版由作者魏然授权海螺发表。未经许可,请勿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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