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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 | 六十岁的护工贺大姐,一个人走在她自己的天堂路上

2016-11-30 莲蓬人 活字文化


陈映真先生的《人间》杂志,存续时间虽不长,却为华语新闻界留下了关注劳工、关注底层的可贵精神。而在多种因素的窒碍之下,体现这一传统的新闻报道是愈来愈少见了。今天活字所推送的,却正是一位有心的新闻记者,在养病的间隙为原本无缘发声的护理工人留下的一个纾解自己苦痛的机会。文中的贺大姐,在求告无门后,终于也只能投向宗教慰藉的经历,记为当下中国宗教复兴现象做了一个注解,又折射了乡村基层政权组织溃散、家庭伦理道德崩解之后重重危机。

明天,12月1日,终于到了告别陈映真先生的时刻,让我们用这篇总计他精神的文章为这位永远心向人民的精神界战士致敬罢!


护工大姐一早操着河南话跟我谈人生:“看起来天堂路非常简单,谁知道走起来这样的难。人这一生有些灾难挺好的,一生高走那不可能。”然后她叹了口气:“唉,你也会好起来的,我也会有福的。”明天我该出院了,她说跟着我再享一天福。

 大姐是个有故事的苦命人,不识字。我们即将相忘于江湖,她的故事我该记一记。


01


医院里的护工大多是一地之同乡,我住院的这里,全是河南许昌的农村人。我雇的第一个护工,又精又懒到人神共愤的地步,病友们一致让我换了她。于是我做完手术的当天晚上看见了贺大姐。麻药劲儿还没过去的我迷迷糊糊,只记得睁眼一看她穿着一件很脏的粉衣服,入耳一听却是一口很难听懂的河南话。旁边的病友说:“妈呀,我看这个也够呛!”
 但是她干活却很殷勤,麻溜把病房的垃圾都给收拾了。她说她五十出头,于是我们就叫她大姐。其实第二天我们才知道,她孙子孙女都13岁了,因为怕我们嫌她年纪大,不肯实说年龄。我哭笑不得:“该叫你阿姨才对。”她说:“你掰叫,就是大姐!” 第二天我头脑渐渐清明,醒来发现病友在夸大姐也时髦了。却看见贺大姐穿了条花裙子,笑嘻嘻地在病房晃过来晃过去。原来她在卫生间冲了澡,换上儿媳妇送她的花裙子,正美呢。“我两个儿媳妇一人给我买条裙子,都一百多块呢。儿媳妇会买,我女儿不会买,女儿买的都不好看。”她有一对双胞胎儿子,大家都夸她有福气。病友继续教育她:“你看看,有条件洗澡你就天天洗多好,我们想洗还洗不了呢。”她摆着手说:“我掰爱洗,我们农村也有太阳能,我也掰爱洗。”大伙儿发现,她那口难懂的河南方言,竟然我还能听懂。 护士来输液,按常规让她替我在治疗单上签字,她猛往后一躲,不好意思地摆手:“俺掰识字。”


02

 她干活主动,总是笑咪咪的。闲时总夸耀儿媳妇以及孙儿孙女“长得可帅”,最爱说:“我要是存够5万块钱,我就不出来了。”大家都觉得她虽然穷,大约是个有福之人。不想她某天看着我的伤腿却流起了眼泪,慌得我忙问她怎么了,她把头扭到一边,边抹泪边说:“你命好,我闺女命不好。你有钱治,动手术,我闺女两条腿都断了,让动手术,我们没钱,第二天她就出院了,两条腿都黑紫黑紫的。我闺女也是命苦。” 在她浓重的乡音里,我大致听懂:她闺女嫁人之后,孩子才八个月丈夫就死了。不知什么人说和,让她再嫁给小叔子,这样孩子不必有外姓之忧。本来你情我愿、长辈们也觉得圆满,可婆家姐夫不知为什么不乐意了。姐夫和她闺女激烈争吵,骑着摩托说信不信我撞死你,闺女是个烈性子,说你撞,有本事你撞死我啊!真撞过去了,她闺女的两条腿被齐齐压断。 “你说他咋不把她撞死了?”大姐双手捂住了眼睛,下半句话更令人心酸:“撞死了就不叫人惦记了!” 姐夫后来去自首,蹲了监狱,亲上加亲的婚事也就这么黄了。 她一难过就头疼,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


03

 悲伤的气氛没维持多久,过一会儿她又把我逗笑了。 一个神色紧张的男人把她叫了出去,不多会儿她笑嘻嘻地回来,说是她手机坏了,她老公打不通她电话着急,就找到她妹夫。“我说你急啥嘞?我出来了你就掰惦记,有福我享着,有祸我接着,有啥好担心?”突然她调皮地一笑:“我跟他说我晚上睡觉都不脱衣服的,你有啥不放心的?” 可不?大姐晚上睡觉穿得可严实。临床小姑娘的男友想晚上在床边陪女友,她紧着往外轰:“这都是女病号,你不好在这儿待。那外头有个屋专门给老公待的,你去那儿!” 大姐的老公是个小包工头,做建筑外立面装修的,是个苦活儿。她原本跟着老公在工地上,她管做饭,“我蒸的馒头可好。”然而似乎另外一个更大的包工头到了工地,她老公不管事了,她做饭的营生就被夺了。工地上她的工钱和工人们一样,每天190。老公让她再等等,看看还有没有机会,却等得老公自己都没活儿了。她不愿回家,就跑到北京来当护工。出了火车站不认路也不识字,却遇到好心人一路领着她坐地铁,来到了医院。“你说,这世上还是好心人多吧?” 到了医院投奔在这里做了十几年护工的妹夫,老板说,本来你年纪大了,要不是看你妹夫的面子,还有你以前也算老护工了,我们是不要的。她说:“老板说啥不管,让我干就行。” 04她妹夫在这里算是个有头脸的人物,在医院干了十几年没回过家,能干到同时接两个病号,平时感觉在病房呼风唤雨的。大姐说家乡人传说他挣了老多钱,“其实也不多,一年十二三万。”
 妹夫在贺大姐面前总是很严肃的样子,每次有事总是很守规矩地在窗口叫她,从不进病房。每次叫她去都是给她些吃的,她说:“都是病号不要给的菜。” 楼层负责清理病房的工人总是嘲笑贺大姐不守规矩,老是把病人不要的东西捡回来,跟妹夫说:“她怎么老这样,你也不教教她规矩?”妹夫装没看见,面无表情地说:“她脑子有病,脑子有病!” 是啊,病人扔掉的什么东西她都捡,从不用的尿垫、抹布、夜壶、靠垫,到饭盒、水果、过期的牛奶,“扔了多可惜!”她说。 她每每在洗碗后都得痛心疾首跟我念叨,又有人倒了多少肉多少好菜,“你要是吃糠咽菜,怎么舍得扔?” 让我吃惊的一回是:因我术后胃口不好,病友送了个大包子,吃两口我就吃不动了,让她拿走。结果她端过饭盒,拿起我吃剩的包子一口咬下:“你不吃我吃,我不嫌弃你。” 从那儿以后,我每次总是先把自己的饭菜拨给她多半,反正我也确实吃不完。而她的妹夫也再没来给她送过剩饭。而自打早上我给她准备早饭之后,她也终于不在旁边病友床下藏鸡蛋了——她原本每天用开水冲一个鸡蛋喝。病友们都在说,在食堂吃顿早饭两三块钱挺便宜的,她说,可贵,一个馒头还要五毛钱。 她就这样活生生演绎着贫穷。晚上,她在我床边支开行军床,那床上除了一床小被,没有铺的褥子也没有枕头,她拿了两张病人不用的尿垫垫在身下,不好意思地说:“这床中间那块有点硌腰,垫一下。” 不过这不影响她的实在,每天她会把病房里所有人的热水壶都打满,会把垃圾清得干干净净,会给我揉因为总是平躺而酸疼的后背,会用热毛巾给我敷开手上打点滴打出的青肿,会打滚烫的热水来给我擦身,会因为怕弄疼我而小心翼翼。 每回我跟她说谢谢,她笑得跟花似的说:“你也没啥事儿,我吃你的拿你的你还跟俺说谢谢!”


05

“咦,你看你会识字儿多好!”每次我拿起书本,她总是要这么惊呼。但每次赞叹的结果,总是她滔滔不绝开始跟我说话,我最终把书扔在一边。 “我们农村不让女娃儿念书。”她感慨。她有姐妹两个,都不识字。她问妈为什么不让自己上学,她妈的回答是把她打一顿。 “我娘家妈脾气可坏,老打我,经常把我大腿根掐的黑紫黑紫的,还掐出过血,掐这地方外人看不见。”她说弟弟就给上学,她送弟弟去上学,坐在后头看弟弟上课,回家她妈妈大怒,一天不准吃饭。 原本在弟弟的课堂上,她学会了两句话“中国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都学会写了,后来又不会了。至今,这是她唯二认得的两句话。 有一天,她曾很向往地问我母亲:“你去看过毛主席万岁吗?我都没看见过。”母亲听不懂她在说什么,我却明白她说的是天安门,她来北京打工那么多次,从来没去过天安门。 我猜她妈妈对她如此恶的原因,是因为她是女娃吧?她说她妈就生了两个女娃,弟弟是叔叔家的。 幼时,因为她是女娃,除了亲娘,没人看她。一岁多的她一头栽倒在火炉上,烧得哇哇大哭。她妈正在厨房做饭,听见哭声要过去看,被她奶奶喝住:“做你的饭去!她哭也哭不掉芝麻!” “俺奶奶说哭也哭不掉芝麻啊,俺都哭断气儿了。”她恨恨地跟我重复,我不由得走神想,在农村方言里,“哭不掉个芝麻”大略是不算个事的意思。她说着撩起头发给我看额头烧伤的大疤:“有头发帘挡着,结婚的时候我老公不知道。”她摸着自己的脸颊,有些庆幸地笑了:“幸亏莫弄到这儿。”


06

 她笑着笑着,脸上的笑意却渐渐神秘起来,不知什么触动了她的隐思:“要说我们那儿穷是真穷,不过也不是没有挣钱的法儿。”然后她认真地看着我:“你知道盗宝吧?” 这突变的画风一时令我反应不过来,看着我惊讶的样子,她嗔怪:“你听得懂吧?咦,你又听不懂了。盗宝,就是在土里挖宝。”“你是说盗墓?”“不是盗墓,是土里的东西,啥鼎啊、爵啊、玉啊,挖出来老值钱!原先都不知道,后来说修高速路挖出来,就都知道了,好多人就去盗宝。挖出老多宝贝!” 我恍然大悟,难怪,河南啊!有着丰厚历史也埋藏了丰富文物的河南啊! 她说自打知道地里有宝,大家都去干这营生。盗宝讲本事,要先探土,有宝的地方土的颜色跟别地儿不一样。探到之后,晚上就偷偷去挖,因为有宝的地不见得是你家的。于是每天早上,地里被挖了的人家指天画地都在那儿“诀”(大概是恶毒咒骂的意思)。 她的养女(小叔子家老生不出儿子,这女儿算超生,婆婆就让她养着)就干这个,没两年盖起了两层大瓦房。 她老公对这偷盗的营生表示鄙夷:“我才不干这个呢!”她笑:“那是他没那个本事,干不了!”她自己家地里也没宝:“探过了,啥也没有。”儿子们也干不来,没在这事上捞着钱。 我问她,盗宝是非法的,政府不管吗?她说现在管了,不让盗,地边上全装上了摄像头。 那地方到底曾经是多么繁盛富饶,竟然到如今还是盗不完的青铜器和玉器?




07


最近几天,病友相继出院,病房里常常只剩我们两个人。我已能拄拐下地,平时也不习惯让人伺候,于是大姐整天闲着,不是打打盹儿,就是坐着发呆,甚至时常长吁短叹。 某天,她接了电话特别不开心。闷头坐了半天之后,突然对我说:“这屋真好,俺就爱在这屋待着。”我笑笑。她接着说:“我在工地上挣钱比这多,我不愿去。回家我也不愿意,就爱搁这儿。这儿好,碰上个好病人,俺还不累。我不回家,收秋不回去,春节我也不回去。”话语愤愤的,我当她是在跟家里人赌气。 话匣子拉开,她停不住地想说,却让我纳闷话题怎么转移了。“你知道现在农村,好多老的,那儿女生不管养,死不管葬!”她自顾自给我讲着娘家舅舅的大姨子家或是村里某媳妇的娘家妈,如何不被儿女孝顺的事儿。我有一搭没一搭听她絮絮叨叨说着,直到听见“我儿媳妇她打我”,一下子震惊了! 她不是总夸耀儿媳妇给她买的裙子好看、两个儿子丑儿媳妇长得帅吗? 她二儿媳妇打她、虐待她!所以她不愿回家。媳妇整天躺着睡觉,她做了饭,让外孙子送了去,媳妇讨厌外孙,打了孩子,她去说理,被儿媳妇揪着头发扇耳光。全村人都知道,她家有个恶媳妇,每天不是高声“诀”婆婆,就是揪着婆婆打。 这么没天理的事,就没有人管吗?这是家事没人管。儿子老公不管吗?老公脾气好。儿子⋯⋯ 她说有一年收秋,她帮儿子到地里干活,儿子倒车没注意,把她挂倒在地上,半边身子动不了了。儿媳妇中午来送饭,饭却只有儿子的,儿子对躺在地上的妈说:“要不我分你一半?”她说不要,你该不够吃了。 晚上回了家,她疼得实在动不了,央求儿子:“你有空去街上给我买碗饭就好。”结果晚饭没买来,第二天早上、中午没买来,晚上儿子端着碗来了,说:“要不我还是把我的饭拨你点儿?” 大姐说着,泣不成声,用手捂着头:“头疼,头疼。” 她说老公怂,儿子闹事,老公想管,被他指着鼻子骂:“我想你当爹你就是个爹,我不想让你当你就连个熊都不如!” 只有懂事的小孙女会说,她妈这么对奶奶,会被雷劈的。 大儿子一家在西安,跟他们也不亲,因为觉得他们偏心老二,大媳妇对婆婆也不客气,推来搡去也是常事儿。 “我经常在地里一个人哭没有人知道,我经常在医院旁边的小树林里哭也没有人知道。我不识字,不能写,我就自己把委屈编成戏唱出来,边哭边唱!” “我能跟你唱一个不?” 突然,她望着我的泪眼里升起期待。 我当然说能。 于是她哀哀地唱起来,唱她在外漂泊打工的苦楚,唱她儿媳妇虐她不得好下场,我只记得“老板骂我我装听不见”“媳妇媳妇你莫诀我,早晚你也会有这一天”几句。唱完,像治愈一般,她的泪也渐渐收了。 我慢慢劝她,这样的儿子媳妇,不认就罢,就当没有生养过。她摇头,说“我那孙子孙女可好。” 连她那爱打她的娘家妈都劝她走了别回来,说“哪儿的土不埋人”,可是她说“我老公对我不错”。她又说:“我没有地方去,只有来这儿。我老公、儿子都知道,上回我说不回去,他们就到这儿把我找回去了。俺的命苦啊!” 我劝她,帮她想办法,她一直摇头,最后用一句话终结了我们的谈话:“我信耶稣,神都会安排。” 她们村,有一个很大的教堂。 

远远的,我只能看着她走在自己的天堂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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