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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枣:你在你名字里失踪

2017-03-08 北岛 活字文化


北京时间2010 年3 月8日4 点39 分,诗人张枣在图宾根大学医院逝世,享年不足四十八岁。

呼吸是诗人计算音节最根本的依据,张枣未完成的写作就此中断。

张枣的诗



《镜 中》

张 枣


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梅花便落了下来

比如看她游泳到河的另一岸

比如登上一株松木梯子

危险的事固然美丽

不如看她骑马归来

面颊温暖

羞惭。低下头,回答着皇帝

一面镜子永远等候她

让她坐到镜中常坐的地方

望着窗外,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梅花便落满了南山




《“我要衔接过去一个人的梦”》

文/陈东东


1962 年12 月29 日,张枣出生于湖南长沙。预产期是第二年初,但那天下午3 点多,大雪正漫天纷扬,他就提前来到了人世。于是他父亲给他起了个谐音“早”字的单名,“枣”。张枣有一次跟我提起这个名字,表示很喜欢:“枣的颜色会越来越红,而且越来越甜。”

他跟我说他父亲是学俄语的。张枣学习语言的天赋和爱好,后来以外语作为大学本科和读研的专业,显然都跟他父亲有关。张枣评价他父亲是个有传奇色彩的人,他父亲还是个年轻人时的一些经历,稍经虚构,譬如“很理想,也蛮左的,却戴着/ 右派帽子”,譬如“在新疆饿得虚胖,/ 逃回到长沙老家”,曾被张枣写进了题作“父亲”的那首诗。

《父亲》

张枣


1962年,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他, 

还年轻,很理想,也蛮左的,却戴着 

右派的帽子。他在新疆饿得虚胖, 

逃回到长沙老家。他祖母给他炖了一锅 

猪肚萝卜汤,里边还漂着几粒红枣儿。 

室内烧了香,香里有个向上的迷惘。 

这一天,他真的是一筹莫展。 

他想出门遛个弯儿,又不大想。 


他盯着看不见的东西,哈哈大笑起来。 

他祖母递给他一支烟,他抽了,第一次。 

他说,烟圈弥散着“咄咄怪事”这几个字。 

中午,他想去湘江边的橘子洲头坐一坐, 

去练练笛子。 

他走着走着又不想去了, 

他沿着来路往回走,他突然觉得 

总有两个自己, 

一个顺着走, 

一个反着走, 

一个坐到一匹锦绣上吹歌, 

而这一个,走在五一路,走在不可泯灭的 

真实里。 


他想,现在好了,怎么都行啊。 

他停下。他转身。他又朝橘子洲头的方向走去。 

他这一转身,惊动了天边的一只闹钟。 

他这一转身,搞乱了人间所有的节奏。 

他这一转身,一路奇妙,也 


变成了我的父亲。 


写《父亲》的时候,张枣四十五岁上下,他给我看他的诗稿说:“我现在的年纪,已经可以是那个年轻人的父亲了。”

1980 年,张枣在四川外国语学院。

他父亲喜欢普希金,喜欢读俄语诗给儿子听,还常常喜欢在儿子面前诵读岳飞的《满江红》。张枣将近十九岁时写的准意象诗《红叶》里有个比喻,“一簇簇/ 壮怀激烈的火”,其中用辞,不能不说也跟他父亲密切有关。并且,他父亲写诗,算是张枣碰到的第一个诗人。“在我懂事的时候,他还在写诗。”张枣说。而他所谓的懂事,大概就包括对普希金的了解,对诗之愉悦的体会。

张枣老是爱讲的一段童年往事,是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的有一段时间,他由在一个汽修厂值夜班的外婆带着,某天早晨起来,外婆轻怨夜里睡相不好的张枣:“真是‘娇儿恶卧踏里裂’啊。”杜甫诗句里的“娇儿”这个词,让张枣一下就感触到了什么,好像世界不一样了,而在这个不一样的世界里,清晰地呈现着他跟外婆之间的关系——不能不说,年幼的张枣就关系之于诗的这种悟得,是天才性的——也许,1990 年,当他在德国,打算给他想象中的儿子写几句诗的时候,他又想到了外婆说出杜甫那句诗的情境,以及他当时的豁然开朗。对着虚空里的另一个娇儿,张枣写道:

“是呀,宝贝,诗歌并非——

来自哪个幽闭,而是

诞生于某种关系中。”


这不是来自外婆的启示?它给予张枣的那种愉悦,“是触及灵魂的切身体会,当时就激发了我对诗歌的追寻。”他后来说,“这使我很早就有了一个观念:……对诗意的寻找,才是人类最高兴的事。”

张枣讲述,他外婆是旧社会过来的少数读过书的老人家,特别喜欢白居易的诗。而他家族的所有人也都喜欢诗。这个长沙的张氏家族出过些人物,但是让张枣真正觉得荣耀的,则是仿佛“诗是吾家事”的那种氛围。在他的回忆里,亲戚间有时候互相开玩笑都会说:“你可不可以给我讲一首你喜欢的李白的诗啊……”

他父亲跟张枣之间,大概也热烈地切磋过诗艺。追忆儿子的时候,他父亲提到了跟张枣就诗该不该押韵的那番争执——父亲认为“无韵的诗是一句死诗”,儿子却有点儿故意地针锋相对:“一句诗押韵就是死诗,没有生命了。”这番争执有点好笑,不过那个“死诗”的提法,倒好像他们家对待诗歌蛮专业的样子。张枣觉得这就是所谓的教养,让他相信诗歌很厉害,让他开悟,而不只是知识性的发蒙。

在谈论自己诗歌来源的时候,张枣总是愿意把话题带往童年。他认为,尽管每个诗人的诗都来自他自身,但从教养的意义上来说,还是来自于很多童年的影响。张枣的幸运是,在他童年和少年时期,诗歌照亮了他的世界……

而时代的不幸却像流感,张枣并不能免疫。除了诸如家庭“阶级情况不好”,外公、爷爷、父亲都是右派,大人们多被下放在外,造成各种童年阴影和压迫,成长于“文革”动乱和动荡大环境里的身体暴力和语言暴力的熏陶,以反文明反文化为文明和文化的学校教育和社会教育,也扭曲和败坏着一代人的心灵和精神——他正好位列于这代人的末尾。“

所以在我们的创作中,”张枣后来反思,“还是有某种很霸道的东西。它可能就表现为某种极端,哪怕是一个温柔,也是一种极端的温柔,下定决心的温柔。你知道,这就是paradox(悖论)。”这种paradox,这种反论,我想,或许也应在了张枣从小就挚爱诗歌这件事情上。大环境的那种大不幸,使得他家族小环境里幸运的诗歌氛围,显得那么稀有和极端,诗歌照亮他自己的世界的感觉,也显得那么绝对。当他去成为一个诗人,他成了他自认的那么个狂热的诗人。

张枣十四岁的时候,“文革”结束。那时候他已经开始写诗。尽管,启动于江青号召向小靳庄赛诗会学习活动的那些最早的诗,只是些意识形态味很浓的歪诗。1978 年,张枣十六岁不到的时候,考进了湖南师范大学,学习英语专业。成为大学生让他产生了一种精英感,他又是被目作神童的少年大学生,精英意识就特别强。张枣真正将自己当作一个诗人看待,也是从大学期间的写作开始的。他后来说,那是“很自觉的行为,这个行为在当时的情况下给人一种强烈的使命感,认为文学可以改变这个世界”。

1988 年2 月,左起:柏桦、张枣、钟鸣、欧阳江河在成都。摄影:肖全

诗歌从可以照亮世界到可以改变世界(尽管,照亮已经是一种改变),认知的升级,也升级了狂热。他的一位朋友在湖南歌舞剧团任编剧,那人的大办公室和集体宿舍是他常常去玩的地方,每次,到了湖南歌舞剧团,张枣,这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首先要做的事情,必是用他抽劣质烟抽得蜡黄的手指划过手稿上的新作,并以湖南普通话细声读给他那位朋友听……这足以见出张枣当时对诗歌的痴迷,然而,听者却老是不能够明了他写的那些诗。

1984 年,左起:翟永明、欧阳江河、张枣在成都。

大学时期,张枣跟同校同年级的韩少功,外校的何立伟、徐晓鹤等多有基于写作的交流和交情,不过由于那几位主要写小说,这种交游也时而让张枣不觉得快意。那时候的湖南,尤其长沙,“只有一些半官方的诗人在写作,”张枣说,真正像样的诗歌写作,“我基本是孤军奋战。我大学四年里虽然可以与很多人交流,有很多写作练习,但基本没有诗歌的知音之悦。”

而那称之为“知音之悦”的甜酒,没过多久,就让张枣非但浅尝,而且痛饮,不仅酩酊,乃至于销魂了。

《镜中》

张枣


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梅花便落了下来

比如看她游泳到河的另一岸

比如登上一株松木梯子

危险的事固然美丽

不如看她骑马归来

面颊温暖

羞涩。低下头,回答着皇帝

一面镜子永远等候她

让她坐到镜中常坐的地方

望着窗外,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梅花便落满了南山

张枣写于1984 年秋的名诗《镜中》的原始手稿

“代表作是一个诗人某阶段写作的必然的最高的结晶。”张枣在短文《略谈“诗关别材”》里如是说,“我们知道一个坏诗人的最大标志就是没有代表作。代表作像跳跳棋局里的骰子,一定得抛出个‘6’才能让棋子起步……”

张枣在很年轻的时候就抛出了“6”。有一次,走进一个黑暗的房间,我打开灯,张枣在后面咯咯笑起来说:“陈点灯。”然后说他则被人唤作“张镜中”。

那首写于1984 年秋天的《镜中》,被太多的人喜爱。我说我有点儿后悔写了《点灯》和《雨中的马》,以至于在一般读者的印象里,像是被定格了。他沉吟了一下,故意字斟句酌地说:“对于《镜中》,在下亦略有同感也……”好诗人抛出“6”以后,其实还会抛出好多“6”,还会抛出“12”、“18”……不知道能不能抛出“60”来。

2009 年,张枣(最右)与本文作者陈东东(中)在北京大觉寺。

《镜中》被视为张枣的代表作,大概因为它鲜明地亮出了张枣的诗歌方法论,他那个时期的另一首力作,改写自《诗经· 小雅》中同名诗篇的《何人斯》,将这种方法论强调得还要坚决,那就是“从汉语古典精神中演生现代日常生活的唯美启示”。

张枣曾将“对‘现代性’的追求”称为“白话文学运动另一桩未了的心事”,在我看来,这又跟白话文学运动终于要归根复命——能够在一个更大的范围里,跟历来的全部汉语文学构筑起同时并存的整体,成为同时并存的这个整体里的传统——这样一桩同样未了的心事紧密相关。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是一个诗人们争写“先锋诗”的时代,张枣的《镜中》与《何人斯》,正是此潮流中的两首实验诗。《镜中》的诗歌思维跳跃宛转、意象画面剪辑拼贴、音势节奏幽柔缭绕、人称关系替换交错等等技艺匠心,颇值得品鉴分析,《何人斯》在诗艺方面,更是大可玩味。不过,真正具有实验性的,是针对那两桩心事的张枣的“化古”——这既不同于重返或重袭古典的写法,也不同于重估和重铸传统的努力,而是以其现代性诗歌立场的写作,去对话古典精神,从而发明一种能够成长精神和想象力的诗化的汉语性,将这种汉语性充注于来到中国诗人笔下才只有几十年的白话文/ 现代汉语中。

1986 年初秋,张枣在德国,此照片背面写有一句话:“另一个骑手……柏桦惠存。”

张枣认为“现代汉语已经可以说出整个世界,包括西方世界,可以说出历史和现代”,但是,“它更深的成熟应该跟那些说不出的事物联系起来”,而这正是当代诗人的任务。他定义自己写作的意义,在于“恢复词语原本的意图,即它和我们生存的内在联系”。其“恢复”的着眼点,下手处,则是他分外注重的所谓的“甜”——“人类的诗意是发自赞美,而不是发自讽刺……既然它是赞美,我就希望在我的诗歌中再现一个宇宙,再现我们宇宙中本身的元素的‘甜’”。

那么,《镜中》与《何人斯》的征用古诗,张枣的“化古”,正是出于赞美的需要,“甜”的需要。汉语古典精神被他设定为一眼甘泉,“中国古代诗歌的‘甜’从来就是一种赞美”,除此之外,他不知道“还能怎样认识中国古典诗歌”。“汉语是世界上最‘甜美’的语言。”谙熟多种外语的张枣说,“我认为中国汉语最伟大之处就是它的赞美性。”于是,“甜”,最是张枣要用白话文/ 现代汉语发明其诗化汉语性的应有之义。

《镜中》正是一次小小的“甜”的集合。尤其值得回味的,是这首小诗发声和语调的圆润流转,除了那种发声和语调圆润流转的暗愁蜜意,大概,《镜中》什么也不想表达——张枣后来说:“诗意最迷人处在我看来就是圆润流转,不是二元对立。”他还将这种圆润流转的“甜”,跟中国古代文化的“天人合一”观念一起谈论——《何人斯》之“甜”,则试图从那番暗愁蜜意出发,建立起一种对话,它同样搅拌在发声和语调的圆润流转里:

究竟那是什么人?在外面的声音

只可能在外面。你的心地幽深莫测

青苔的井边有棵铁树,进了门

为何你不来找我,只是溜向

悬满干鱼的木梁下,我们曾经

一同结网,你钟爱过跟水波说话的我

你此刻追踪的是什么?

为何对我如此暴虐

……

二月开白花,你逃也逃不脱,你在哪儿休息

哪儿就被我守望着。你若告诉我

你的双臂怎样垂落,我就会告诉你

你将怎样再一次招手;你若告诉我

你看见什么东西正在消逝

我就会告诉你,你是哪一个


张枣喜用回环结构,在《镜中》和稍早写下的《那使人忧伤的是什么?》里,有一个回音壁,在《灯芯绒幸福的舞蹈》里,有一种戏剧化分别独白、叹喟叹息的对位对称,《何人斯》则是以首尾的问答呼应来缝合收拢。张枣改写《何人斯》的创造性,在于将一派怨诉之辞变为口吻温婉的追询和追寻,而诗中那个追询和追寻着“究竟那是什么人”的“我”之发声,恰是由“你”——这首诗真正的发声者所想象和塑造。于是,似乎“我”追询和追寻着“你”,实则“你”得要经由“我”的追询和追寻,方能弄清自己“究竟那是什么人”。《何人斯》里的追询和追寻因而是自语式的,其间有一面镜子,“我”和“你”只是“一片雪花转成两片雪花”般分开的自我、自语的对话。《何人斯》回环结构的设置,与之相得益彰。

“我”对“我”的探究,“我”同“我”的争辩,“我”与“我”的迷失,“我”跟“我”的相逢,这正是现代人的际遇,现代性的主题。

由此可见张枣借用古典的“演生”。张枣对《何人斯》的“演生”,还在于以亲密性滤去了全部愤恨和斥责(将“维暴之云”改写为“为何对我如此暴虐”,很能见出这种滤去——在张枣上下文的语境里,“暴虐”一词成了佯嗔),留下的全是两个自我回归复合的那种商量之“甜”。诗的末尾一段显示,一且回归复合,“我就会告诉你,你是哪一个”,并且,这种回归复合,有一种“逃也逃不脱”的必然和必须——“你”得由“我”才能说出,因为“我”就该属于“你”,反之也是一样。

1999 年,北岛(右)与张枣在德国。

要是联系张枣对写作意义的设定,他的元诗主张和姿态,那么,可以说,《何人斯》讲述的,正是我们(诗人)跟传统的关系。在《一则诗观》里,张枣说:“历来就没有不属于某种传统的人,没有传统的人是不可思议的,他至少会因寂寞和百无聊赖而死去……任何方式的进入和接近传统,都会使我们变得成熟、正派和大度。只有这样,我们的语言才能代表周围每个人的环境、纠葛、表情和饮食起居。”然而,正如当代中国的现状,传统成了需要追询和追寻,需要找回和返归的“我”。值得注意的是,张枣并没有就现状何以跟传统脱节去抒写什么,而是有意剔除这方面的内容,尽管,譬如说,从“为何对我如此暴虐”,蛮可以展开那种关于社会历史与现实的批判性话语的。这当然出于张枣对“甜”的专注,由此也可看见,张枣这一代诗人跟包括“朦胧诗”一代的前辈诗人们的一大区别——只追求诗性和诗意本身,不关心社会的反响效应。

1988 年2 月,张枣在成都。摄影:肖全

张枣写于重庆的另一首名诗《早晨的风暴》,涉及了跟《何人斯》相同的主题。它的最后一节说:

上午的书页散发往年的清香

我发现自己变成许多的人

漫游在众多而美妙的路上

最后大家都变成一个人,一个老人

像我某一天见过的那个

不识字,却文质彬彬

我又干渴又思睡,瞥见

中午,美丽如一个智慧

消逝的是早上的那场风暴

更远一些,是昨夜的那颗星星


“我发现自己变成许多的人”一句,后曾被人袭去,敷衍成篇。这行诗不妨是追询和追寻自我的又一个版本,一个较高的版本。

值得注意的是这节诗里的期许,“漫游在众多而美妙的路上”的那个我之他人和他人之我,最后终会“变成一个人”——那个尽管“不识字,却文质彬彬”的老人,显然指涉着传统。这不是张枣就“究竟那是什么人?”给出的回答吗?这回答便也指向诗人的归根复命,指向白话文/ 现代汉语诗歌的归根复命——诗行间的“上午”、“中午”、“早晨”和“昨夜”,则关乎人生、智慧和诗艺的成长。

《云天》

张枣

在我最孤独的时候

我总是凝望云天

我不知道我是在祈祷

或者,我已经幸存?

总是有个细小的声音

在我内心的迷宫嘤嘤

它将引我到更远

虽然我多么不情愿

到黄昏,街坊和向日葵

都显得无比宁静

我在想,那只密林深处

练习闪烁的小鹿

是否已经被那只沉潜的猛虎

吃掉,当春叶繁衍?


唉,莫名发疼的细小声音

我祈祷着同样的牺牲……

我想我的好运气

终有一天会来临

我将被我终生想象着的

寥若星辰的

那么几个佼佼者

阅读,并且喜爱。

1988.1.18


凝望云天,期望幸存,祈祷牺牲,这“最孤独的时候”,也是张枣思量其诗歌命运,乃至要去赌一赌诗歌命运的时候。

……

2009 年11 月他来上海,我跟他在延安中路常熟路的天桥上见,他缓缓攀上来,说他这阵子剧烈地咳嗽,咳得浑身痛得要命。然后要我陪他去卷烟厂门市部买两条牡丹牌香烟。第二天我约他跟朋友们一起吃晚饭,在一家他很喜欢的餐馆。吃得正畅快时,张枣又是一通仿佛无休无止的大咳,然后,他说:“不行了,扛不住了,太难受了,我先走了……”他这次离席,我觉得,简直是个预告,一个象征性的动作。

不久就查出他得了肺癌,而且是晚期。他在他还未成人的大儿子艰难的护送下回德国治疗,几个月后,于北京时间2010 年3 月8日4 点39 分,在图宾根大学医院逝世,享年不足四十八岁。呼吸是诗人计算音节最根本的依据,张枣未完成的写作就此中断。最后的时日他在练习本上写诗。一首诗题作《鹤》:

鹤?我不知道我叫鹤。

鹤?天并不发凉

我怎么就会叫做鹤呢?

鹤?我扬起眉,我并不

就像门铃脉冲着一场灾难。

鹤?是在叫我?我可不是

鹤呢。我只是喝点白开水。

天地岂知凉热?


逆飞的鹤,不愿意西去。但在另一处,《鹤君》题下的一个断句说:


别怕。学会藏到自己的死亡里去


我想起2008 年,我跟他在古镇同里参加“三月三诗会”。有一天深夜到他房间,谈起诗人的归宿,他说:我们就该用文字把自己藏起来,最终活成一个传说……

他房间的灯光黯淡,他面前放着摁满烟蒂的烟灰缸,几罐啤酒和一碟辣萝卜干。

(文章来源:《亲爱的张枣》,中信出版社)

🔚

陈东东

诗人。1961生于上海,毕业于上海师范大学,和王寅、陆忆敏等是第三代诗人代表。著有诗集《海神的一夜》《明净的部分》等。编有诗选集《最高虚构笔记——华莱士· 史蒂文斯诗文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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