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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州的一个星期天

2017-04-16 林西莉 活字文化

导语


就如古琴一般,园林也是文人生活不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在苏州有个花园,以前是私家的,与更有盛名的网师园或狮子林相比或许名气不够大,但同样有着亭台楼阁,蜿蜒的长廊、假山、荷塘,这个花园叫“怡园”。

怡园,长期以来成为古琴弹奏爱好者的聚集点,至今依然。怡园因此独一无二。


每个月的第一个星期天,大批古琴爱好者聚集到这里,他们在一个叫“石听琴室”的亭内弹奏,交流琴谱和新的曲目。亭内有好多漆成深红色的优美木窗和折叠门,深色而高大的天花板直通栋梁。靠墙的一边,有个镂空的石头琴桌。一个封闭而又宽敞的房间,光线从四面射来。

“这是个绝妙的音乐屋。你听到回音了吗? 听那声音如何飘荡过来? 换个房间,这声音听上去便会两样。在这里,每件东西都同等重要。琴、桌子、房间。是的,这里的一切,墙、天花板、人、家具,相互呼应,融为一体,乐器仅是这整体感受的一部分而已。”主人家对我说。我是在几年前的4 月初一次极偶然的苏州之行中被邀请参加这个聚会的。

外面的街上,人们正忙着过清明节,一个传统的扫墓和踏青的节日。公园和树林里到处都是穿着漂亮的人,特别是手里拿着气球的孩子们。

但亭内却是安静的。古琴协会的成员一个接一个地在琴桌边坐下,弹一段,聊一段。有个美丽忧郁的女子先是抱歉说她弹得不好,但她接着演奏了一首现在已没人再弹的古曲,边唱边弹,沉静而若有所思。

屋外正开着梅花,于是有人为此特意弹了《梅花三弄》。然后,大家又各自继续弹奏新旧琴曲。

“石听琴室”内赵嘉峰在弹琴,室外一人高的石头为听琴倚窗而立


对我来说,这是个难得的经历:古琴深沉的音色,严肃沉静的曲调,还有那些沉静温和的人们。虽然都是些业余爱好者,水平却都极高。有几位是音乐研究者,另外一些人是琴匠。他们一起还办了个关于古琴的杂志,发表文章并注释曲谱。

他们的存在让我感到古琴有了希望。在经历了20 世纪无数次革命和政治斗争之后,古琴音乐幸存下来。大量的考古发现和文章的发表,也是让人欣慰的一面。但同时古琴在过去的一个世纪,特别是最近的几十年中,确实经历了不幸的遭遇和考验。

道教古琴音乐专家汪铎在弹奏《鸥鹭忘机》


古琴研究会不再有自己的办公楼,而是和另外一些艺术团体一道受中央机构管理,实际上只是个名义上的组织。为数极少的、仍然从事古琴研究的人员,都是坐在自己家里,各行其是。那个交流密切而丰富的研究会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前排:裴金宝、汪铎、黄耀良、叶名珮、吴兆奇;后排:赵嘉峰、吕建福、杨晴


现在,中央音乐学院每年有一千五百名新学员,没有一人是学习古琴的。在那里,着重培养的是西方交响乐团方面的音乐人才,这是当下最为人们重视的音乐。如果要把古琴用在这类或者更民间化的场合,就得重新改造古琴的结构,使之音色更适合音乐会。有关负责人强调说,包括古琴在内的宫廷音乐都太过时了。

那些少数的选择学习古琴的学生,经过五年的学习,毕业之后也找不到与其专业对口的工作。他们被分配到交响乐团和民族音乐团体的后勤办公室。

几年前,音乐学院搞了个项目。他们给几位年轻的作曲家开了些短期的古琴课,然后让他们尝试着把古琴音乐写到他们的作品中去。但结果却不尽如人意。从古琴曲中找几段曲调,去给一个作品添加点中国色彩,是轻而易举的事,但作为独一无二的古琴音乐的特色却因此荡然无存了。

也许有人会认为古琴音乐在历经三千年的岁月之后,已经走到了尽头。但事实却远非如此。从前它也曾有过多次类似的低潮时期。在唐朝初期,外来音乐,尤其是来自中亚的音乐,在中国也曾风靡一时。古琴音乐深受那些新的曲调之排挤。著名诗人白居易曾感叹:“纵弹人不听,何物使之然?”他认为这是那些外来的弦乐造成的结果。诗人刘长卿也在《弹琴》一诗中哀叹:

《弹琴》

刘长卿


泠泠七弦上,

静听松风寒。

古调虽自爱,

今人多不弹。


但还是有许多人爱听这古老的曲调。古琴弹奏者重振旗鼓,最终为琴道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到宋朝,古琴音乐的盛世终于来到。类似的繁华之后现于明代,但后来这一传统慢慢地僵化。1911 年清朝的崩溃唤起了新的希望,但接下来却是战乱连连,一切都停滞不前。20世纪50 年代,再次文化复兴。古琴研究会做了让人叹为观止的工作,但却又因为“文革”猝然中断。

在我与中国四十多年的接触中,最让我惊叹的一点就是中国传统的顽强和牢固。光阴流逝,时代变迁,有时是儒家思想受到怀疑和轻视,有时是佛家、道家思想受到压制和迫害。大多数的东西都曾被质疑和排斥过,但一切却又都存活下来,转换变化适应新的环境和条件。

一个永恒的循环,一种潮流取代另一种潮流,然后,慢慢萧条到瓦解。与此同时,其对立面或者应该说是另一面则应运而生,再次发展又再次被取代。文化和思想形态是如此根深蒂固地潜伏在人们的意识中,不为哪怕是最动荡的革命所动摇。越是遭到威胁,越是坚持和守候。

但没有什么是以同样的形式回归的,总会附带着某种新的东西,文化才因此发展和进步。一两代的混乱或安定,并不足以打破老的规矩和思维模式。

历经变迁却存活下来的有三千多年历史的语言文字便是一例。最近的一次改革是在20 世纪50 年代,人们雄心勃勃地开始宣传文字的拼音化,为便于大家掌握读写能力,简化了两千多个汉字。其中许多简化字其实还是以有千年使用的行书为基础的。简化字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几千年来流传下来的象形文字的结构,笔画简化了,但造型粗糙,容易导致歧义。许多人便开始以此为由,建议彻底取消汉字。一些人说,汉字无法适应一个打字机和电脑的现代化时代。全世界有哪一个国家还在使用如此原始的文字?当然应当用西方的字母文字取而代之。

但这些人对人们从此会失去与自己的历史文学的联系却只字不提,也不提汉字不受地域方言影响的优点。

到20 世纪80 年代初,有关未来文字的讨论终于告一段落。而在此后的年代里,中国加强了与国外的接触和联系,加上又提倡恢复传统,繁体字不知不觉地又回来了,而且不仅仅限于书法家使用。

一些不只是面对中国大陆的书又开始用繁体字印刷,尤其是有关中国古老文化的题材。选择哪种汉字事实上并不太重要。大多数中国人日常使用简体字,但如果他们需要繁体字,只需在电脑屏幕上按几个键钮即可。让人吃惊的是,很少有比汉字更适合使用电脑的文字了。

近年出版的少儿古琴教材的光碟。右图为作者杨青和衣着漂亮、兴高采烈的学生们


另外一个例子便是自2003 年以来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为“人类口头和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代表作的古琴音乐。有趣的是,近来有许多年轻的中国人开始厌倦被西方音乐主宰,开始文化寻根,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学弹古琴,主要是作为紧张工作之余的一种放松。这些人弹琴的时间尚短,缺乏真正的基础,也不在乎那些传统的练习。但重要的是他们弹古琴信手拈来,请人造琴并收集曲谱。

出版社也紧紧跟随,迄今已出版了十几本老琴谱的摹本,还有更多的等待着即将出版。

许多父母也对来自西方的巨大影响充满焦虑,他们不希望自己孩子的成长

中缺乏应有的中国传统,特别是考虑到与海外成功华人的联系和接触,他们在仅有的孩子身上全力投资。全国各地的私人古琴老师出人意外地拥有了许多学

生,甚至出版了配以光碟的教材。这些教材一般来说包括详细的指法、短小的练习曲和十几首曲谱。一些供孩子使用的教材,使用的是他们在学校里所习惯的简谱,另外一些则使用西方的五线谱,但都配有经典的减字谱作为注释补充。这类教材对古琴与其他乐器一视同仁,即便提到这乐器的悠久历史和传统,也不过寥寥数语。

许多先前用来帮助学琴的联想法,那些各种用来描绘指法的鸟和动物的图案,都不再被视为有用的东西而被统统摒弃,但指法的名称却还是常常被继续沿用。

今天中国的音乐商店里,主要都是国内外的流行音乐,但在民乐架上也能找到越来越多古琴音乐的光碟。许多经典的弹奏也是几十年来首次与听众见面。有些老琴手,我记得20 世纪60、70 年代的时候,他们是戴着有红五星军帽的革命分子,现在也适应新环境,自称为“大师”,穿着绸缎的唐装,用那种让人联想到12 世纪徽宗皇帝的神情目光,上台表演了。他们将自己的弹奏录成极考究的光碟,主要为了迎合国外的听众。西方听众对他们顶礼膜拜,尊崇有加。可惜这些音乐的质量不总是名副其实。

也不可小觑国外听众。外国人视京剧为中国独有的戏剧,其唱念做打的综合技巧、空旷的舞台、抽象的表现手法,对他们都是十分新奇而有吸引力的。为了吸引国外观众,于是开始修葺剧院,调动演员,开始演出,京剧的复兴先是为满足外国观众的兴趣,特别是旅游者,但现在已成为弘扬中国文化精粹的重要组成部分了。

2006 年北京市区的街道

这种重新唤醒的对古琴的兴趣,从很多方面来说无疑是可喜的,但老一辈的古琴家也担忧古琴音乐由此被肤浅化。他们说,传统是连接过去与现在的纽带,必须正确地传承。没有“琴道”,没有各种丰富的指法,古琴音乐就失去了灵魂。更新古琴音乐的年轻一代对传统所知甚少,但老一辈的古琴家则认为,正视传统才是更新的基础。这是个敏感的话题,许多人忧心忡忡。

他们期待着有关机构对古琴的将来能有所作为,既要保存,又要创新。目前的各种组织是分散的,彼此间没有什么联系和沟通。

我的一个老琴友说:“最大的问题是对文化漠不关心。如果他们认为什么东西重要,就会加以促进。”但是现在的领导们,与新中国建立初期的领导们的区别在于,他们对文化音乐之类兴趣不大。他们大都是工程师出身,关心的只是经济和技术。

然而,无论是对中国的传统文化还是古琴,或许不必太悲观。像苏州的古琴协会这样的组织在全国还有很多。他们已不再像几百年以前那样被自己的传统所封闭。他们互相倾听和切磋技艺,出版刊物,主办讲座和其他的聚会。大家希望直接交流,对人性和有生命力的声音的期待与日俱增。

早先住在不同地域,相距千里的人们无法交流的障碍现在已经消除。在北京的人都可以坐下来听原创地可能是四川的《流水》,或者在苏州弹奏的《广陵散》等等。各个流派也因此互相亲近了许多。

与此同时还有来自海外的关注。世界各地都有古琴弹奏的组织,如纽约、新加坡。中国香港、台北也有这样的组织,虽然为数不多,而且大都是些业余爱好者,但却非常积极,一心想将传统保留下去。

另一个来自海外对古琴兴趣高涨的例子便是,古老的古琴在海外被高价拍卖,稍微普通的古琴也要卖到一两百万的价格,而近年甚至还有卖到三百至五百万的,最高的价格已经达到九百万,当然那是一张8 世纪的古琴。

《古琴》

[ 瑞典 ] 林西莉 著 | 许岚,熊彪 译

活字文化策划 | 中华书局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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