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川丨全球化视野中的“诗歌地理”问题

2017-11-21 西川活字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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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川

西川，原名刘军，1963年生于江苏徐州，1985年毕业于北京大学英文系。美国艾奥瓦大学2002年访问学者。曾任教于中央美术学院人文学院，任副院长、图书馆馆长。现为北京师范大学特聘教授。自80年代起即投身于全国性的青年诗歌运动，与海子、骆一禾被誉为北大三诗人，其创作和诗歌理念在当代中国诗歌界影响广泛。

《中国当代民间诗歌地理》

张清华主编

东方出版中心，2015-12

本文原载公众号“文艺争鸣”(wenyizhengming)，感谢授权活字文化！

进这个屋之前我真的不知道张清华教授编了这么一本书。根据各地出版的民刊来编这么一本书，让我想到可能除了清华，世界上还有两个学者在做相似的事，做这种地理区分，一个是荷兰莱顿大学的柯雷（Maghiel van Crevel）教授，一个是日本九州大学的秋吉久纪夫教授。他们都是从这样一个文学地理的角度来进入中国当代诗歌，对一些现象进行梳理。清华做这样的研究说明他有足够的学术敏感。我本人不是做诗歌史研究的，没有这样一个角色，所以可能我要进入这个问题就不仅仅是进行一个描述性的讨论，我还是来谈一谈“诗歌地理”这个词让我产生的一些思考。

诗歌地理这个东西，我们要看把它放在一个什么层面上来讲：如果以全球视野为背景，那么我们可以将中国诗歌和东欧诗歌、阿拉伯诗歌、黑非洲诗歌、南美洲诗歌、印度诗歌、伊朗诗歌、土耳其诗歌等，放在一起来做比较。这是一个角度，就是以中国的诗歌地理作为一个整体的关照对象；而要是从我们中国内部讲，那么不同的省份、不同的山区、不同的平原和高原，这又是一个可以讨论问题的层面。但是如果我们要稍微更抽象一点儿地来讨论诗歌地理这个问题，可能就会面临更丰富的话题，因为任何一种地理必然就会产生一种生产方式，那么有一种生产方式必然就有一种生活方式，有一种生活方式必然就有一种语言方式。而且任何一个地点都有自己想象的或被设定的与文化、政治、经济的核心地点的关系，这规定了不同地区的文化道德与生存道德姿态。

因此在我们当下的这样一种经济环境、政治环境中，有的诗人们就愿意讨论诗歌的地方性问题：例如我是湖南的，那么我就有湖南的地方性，我是广东的，那么我也就有广东的地方性。好像有了地方性，他们的作品就获得了一种不容置疑的身份。这种认识有没有道理呢？可能有一定的道理，但你要说他有多少道理，这里面可能也有值得质疑的地方。比如说如果我们讨论到地方性，那么有没有一种东西叫做“假的地方性”？这个问题不仅在讨论中国诗歌的时候会碰到，讨论外国诗歌的时候也会碰到。你会发现波兰的切斯瓦夫.米沃什曾经说美国的罗伯特.弗罗斯特的地方性是一种“假装出来的地方性”，这是为了获得什么而装出来的地方性。

在今天这样一个互联网时代，一些诗人强调自己的地方性，这是个很有意思的现象。这其中蕴含了怎样的话题，我还得再想想。不过我不知道我的诗人同行们是否知道，早在战国时代，中国的一些思想家们就曾对地方性进行过深刻的批判，这里边包括了墨家的墨子，包括了儒家的孟子，包括了法家的商鞅。当然他们是对他们那个时代讲话，那么他们的批判到今天我们还要不要温习呢？这也是一个问题。

另外一个问题，在今天，地方性有没有获没获得一种所谓全球化的许可？这又是一个有趣的话题。我们可以省事儿地说我们处在一个全球化的时代，那么无论是赞成全球化的人还是反对全球化的人，实际上都赞成文化的地方性。先说赞成全球化的人：前些年法国做过一个美术展览，这个美术展览的题目很有趣，叫做“全球共享异国情调”，——我享受你的异国情调，你享受我的异国情调。这个东西是全球化的一个产物；那么从反全球化的角度来看呢，反全球化实际上就是捍卫本地出产，捍卫本地文化，捍卫本地的遗产。那么这又是一种反全球化对于地方性的维护。所以地方性这个说法真是左右逢源，就是赞成全球化的人也喜欢地方性，反对全球化的人也喜欢地方性。这样一来，这个问题就变得非常复杂了。在今天，地方性就成了一个所向披靡的概念，而这个概念墨子在他的《耕柱篇》里就曾批判过，商鞅在《商君书·开塞篇》里也批判过，孟子也批判过。可是在今天它所向披靡，那么它的所向披靡和我们今天的写作伦理有着什么样的内在的关系呢？这里面有什么东西是古人或者其他地方的人所没有碰到的呢？可能这样问一下不是毫无意义。

可能现在我们依然不得不考虑南方和北方的差别。咱们是在长春开这么个会。我下飞机前飞机上广播说长春零下14度，于是我做好了准备，但实际上进到这家酒店以后，并没有感觉那么冷。昨天夜里我一下就给热醒了，房间里太热了，那么立刻，我就想到了这个空调和取暖的问题。我曾跟一位建筑师朋友进行过一次讨论，他提到一些事情很有意思。他说在当代世界经济的发展其中，有一个很重要的发明就是空调，就是空调可以伪造气候。在南方，比如说在新加坡——这好像是李光耀先说出来的——比如说在香港，气温很热的时候大饭店、大商场里边的空调可以调到16度，在这个温度里你可以打领带，穿西装，你的头脑也会清醒。本来在30多度的时候你的思维方式应该也是30多度的，可是由于空调的发明，你可以用16度的方式来思考问题。那么这就意味着技术已经开始伪造环境了，技术已经开始伪造气候了，技术已经开始伪造地理了。那么拉丁美洲文学爆炸那帮人中，有人写到空调吗？1997年我第一次到印度，那时印度人不论有钱的没钱的，都不使用空调。印度夏天气温可达50度，可是印度最有钱的那些人居然睡在地上，因为太热了，可他们又不习惯用空调。所以那个气候是一个真气候，他们也习惯了。但是到今天好像就已经不是那么简单了。技术对于这个世界的改变，对于这个世界的伪造，对于这个气候的伪造，是显而易见的。一般说来技术不能真正伪造地理，但因为气候总是跟地理有关系，那么好像它也在伪造地理。在这种情况下，我们的写作还有没有一个明确的地理概念呢？

我在北京生活和工作，我自己也希望能够了解北京这个城市。一般说来，北京是几个层面的北京或者说几个北京：一个是过去的老皇城，所以有些人就说他们姓爱新觉罗，其实不一定是真的。第二个北京是平民的北京，老百姓北京，当然是北城胡同里北京。那么还有第三个北京，天桥把式的北京，就是你可以耍宝的北京。第四个北京，是知识分子的北京。那么到现在还有一个移民的北京，这可能是第五个北京。要是再加上外国人的北京，就是六个北京了。这么立体的北京能够给写作提供什么样的可能性呢？对于一个生活在北京的人来说这个立体北京的复杂性是不得不面对的。在这种情况之下，深入北京生活的写作的性质，就跟别的地方的作家诗人的工作性质不完全一样了。但即使在这种情况下，我刚才说了，由于空调的发明——暖气还不是，比如东北火炕变成暖气，其实感觉上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技术性的一个改变——但空调的发明和使用依然作用于我们对生存空间的感受。此外，手机呀电脑啊，这些东西对我们生活的改变也是非常强大的。所有这些东西我们每一个人都得面对，不论我们生活在什么地方。

END

西川：《唐诗的读法》

活字文化策划：“活字人文新论”

北京出版社，2017年近出

一说到唐诗，一提到王维、李白、杜甫、韩愈、白居易、李贺、李商隐、杜牧这些诗人，一连串的问题就会自然形成：唐人怎样写诗？是否如我们这样写？为什么好诗人集中在唐代？唐代诗人、读者、评论家的诗歌标准与今人相异还是相同？唐代的非主流诗人如何工作？唐人写诗跟他们的生活方式之间是什么关系？他们如何处理他们的时代？

古人并非高不可攀；我们从当下出发，只要能够进入前人的生死场，就会发现前人的政治生活、历史生活、道德麻烦、文化难题、创造的可能性，与今人的状况其实差不了多少。

纵观《全唐诗》，其中百分之七十的诗都是应酬之作……而读《唐诗三百首》你只会领悟唐诗那没有阴影的伟大。如果我们拿《唐诗三百首》作为讨论唐诗的标准材料，其结果，第一，我们是以清中期的审美标准作为我们当下的审美标准；第二，这也相当于我们以当下中学语文课本所选文章作为讨论文学的标准。谬之至也。

——西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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