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锦华|《悲惨世界》(2019):“悲惨”尚未过去
160年前,维克多·雨果写下这段话时,标志着创作了近18年的《悲惨世界》的完成。长期以来,根据《悲惨世界》同名小说改编的影视作品不在少数。文学青年们、艺术青年们都非常熟悉雨果的《悲惨世界》。但拉吉·利执导的电影《悲惨世界》(2019)却是一个当代故事。海报上,是凯旋门、世界杯获奖时狂欢的人群、香榭丽舍大街的人流。它没有好莱坞式的那种戏剧性的场景,却有着一个非常精致的电影剧作结构、电影叙事结构。93省是当年雨果写作《悲惨世界》的地方,也是导演拉吉·利从小生活的地方。“它其实告诉我们,我们那么相信《悲惨世界》已成为过去,是不是太过一厢情愿了,和我们太过关注我们自己的生活了,完全不知道在今天的世界、在欧洲、在巴黎许多地方发生着什么。(戴锦华 语)今天,活字君与书友们分享戴锦华教授在第七届南南论坛期间的主题演讲:历史的铰链——由法国电影《悲惨世界》(2019)看今日现实。分享由2019 年法籍非裔导演的影片《悲惨世界》切入,以19世纪欧洲文学名著《悲惨世界》为索引,串联起以色列电影《同义词》、BBC《悲惨世界》、音乐剧版《悲惨世界》、黎巴嫩女导演的《何以为家》。在当今时刻,在我们置身的世界上,再一次遭遇到《悲惨世界》,而这样的一个事实却很难被我们直接的直觉的用我们的身体体认到。
历史的铰链
——从《悲惨世界》看今日世界现实
—戴锦华 | 文
本文为戴锦华教授在第七届南南论坛期间的主题演讲实录戴锦华
北京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教授,北京大学电影与文化研究中心主任。主要从事电影、大众传媒与性别研究。中文专著有《浮出历史地表——现代妇女文学研究》(合著)《雾中风景——中国电影文化1978-1998年》《电影批评》《隐形书写——90年代中国文化研究》《涉渡之舟——新时期中国女性写作与女性文化》《昨日之岛》《性别中国》等十余部;英文专著有Cinema and Desire(1999), After The Post-Cold War(2018)。专著与论文被译为韩文、日文、德文、法文等十余种文字出版。曾在亚洲、欧洲、北美、南美、非洲、澳洲数十个个国家和地区讲学和访问。
今天我的题目用了《历史的铰链》,接下来我会去跟大家解释为什么会用“历史”和“铰链”这样的字样。
首先大家都知道《悲惨世界》音乐剧在某种程度上,比原作比经由它改编的电影、电视作品更著名的这样的一个20世纪特有的艺术样式。音乐剧的这幅图画一旦出来的时候,大家应该是比较轻易地指认出《悲惨世界》这样的一个名字。而《悲惨世界》这样的名字一出现的时候,它已经唤起了某种程度的历史感。《悲惨世界》是一部历史名著,但是我在这不光是要讲历史,不光是要讲名著,当然更不光是要讲名著改编,我在这里放了另外一个字叫“铰链”。大家想象一下。就是一个可以转动的,可以牵引的,可以拉扯的,有某种环节,彼此的搅合在一起。
那么,我们继续从一部电影进入,2019年有一部电影叫《悲惨世界》。当年的《电影手册》杂志上曾登了一篇文章。评论者有一点夸张地、刻意地用一种反讽的语气说,“你好大的胆子,你竟然敢用《悲惨世界》这个名字。”之所以会有这样的说法,就是这为叫拉吉·利(Ladj Ly)的导演,一望而知的是一位黑人,是一位非洲人,但是必须说明的是,他是非裔法国人,他是来自非洲的法国人,那么这个身份命名本身已经说明了很多问题。
再回去看2019年《悲惨世界》这个入围了戛纳电影节金棕榈奖主竞赛单元的电影,这样的一个海报,如果不把它翻译成《悲惨世界》,如果你不是在此之前已经知道《悲惨世界》是什么,是那个叫维克多·雨果的法国人所撰写的一部4卷本的著名的文学名著的话。你大概不会直接想到维克多·雨果和《悲惨世界》。因为出现在海报画面上的是凯旋门,是香榭丽舍大街,是被法国国旗所标识着的狂欢的人群。海报的画面是2018年法国赢得了世界杯,巴黎的人们涌上街头去狂欢法国的胜利,法国人的胜利。在这,我们也没有可能去展开去讨论体育足球对于今日民族国家,对于意识形态所具有的那些含义,我想朋友们都心明肚知不用我多说。就是这样一个如此当下的,如此现代的场景却命名为《悲惨世界》。
那么,影片正是由这样的一个时刻开始,由世界杯获奖的这样的一个狂欢的时刻开始,进入到了一个故事的场景之中。在狂欢的场景之后,在影片当中两次出现了空中的俯拍镜头所拍摄的某一个街区,从空中的俯拍镜头看去,这lei个街区无论如何不会让我们联想到法国,无论如何不会让我们联想到巴黎。
相反,如果大家有较多的国际旅行的经验,或者说有经常关注世界性的新闻的话,那么,那些画面第一分钟让你想到的是叫“第三世界”这样一种东西,或者说欠发达国家或欠发达地区的这样的一些东西。那么,在这样的一个俯瞰镜头之后,摄影机进入到了这样的一个空间当中。在影片当中我们很快看到这些空间当中充满的是阿拉伯裔的、非洲裔的法国新移民,这是一个法国新移民所聚集的社区。
《悲惨世界》(2019)剧照,三个警察
我们简单的说,这部电影是由三个法国警察和两个新移民街区的孩子所组成的故事。看上去像一部喜剧,因为三个警察当中包含了一个我们在西方电影当中非常熟悉的黑警,一个邪恶的,残忍的,多少有点虐待狂嘴脸的这样的一个黑警,和一个刚从外地调入的,被视为菜鸟的,从外地进入到中心区域的这样的一个警察。三个警察所组成的扫黑组,和一个街区当中的不良少年,显然是青少年中的小头目,同时是一个偷鸡摸狗,经常调皮捣蛋的孩子。
《悲惨世界》(2019)剧照
故事开始的时候,他就是真的因为偷鸡而在警局当中遭受训斥,而另外一个孩子则生活在阿拉伯人的社区当中,而且生活在显然被穆兄会的强大的宗教势力所掌控的社群当中的孩子,看上去是个好孩子,是个优等生,非常的腼腆内向,非常压抑。
《悲惨世界》(2019)剧照
那么,在故事中不良少年的主要的行为方式是行动,是在做事,是在破坏,是在奔走,是在逃离。而另一个好孩子,他的全部作为是在观看。他的自我排遣,他的生活,他的乐趣是在于操纵直升机的遥控镜头,去穿越街区去拍摄,在无聊中去拍摄可能特殊的时刻和特殊的场景,或者它仅仅是青少年的窥淫欲望。故事就在这样的一个场景当中展开,于是出现了不良少年顽皮地偷了一个马戏团的小狮子,马戏团当然非常震怒,要夺回狮子,要找回他们失窃的小狮子,而这绝不仅仅是一个失窃和找回失窃物的这样的一个故事。因为在整个过程当中,我们看到这个街区非但不仅是一个我们从视觉上看上去完全不像发达国家、发达地区,西欧、巴黎的区域,而且在影片当中,这个区域除了这三个警察所象征的公权力之外,好像完全是一个现代制度、现代社会、现代机构和现代体制的真空区。它是一个完全的——就现代社会而言——蛮荒地带,它是一个被不同的社群,不同的势力范围,不同程度的黑帮、黑社会所相互制衡,相互交错的区域。马戏团也是一股黑势力。那么,失窃了一只小狮子,可能引发的是整个社群的大暴乱、冲突、械斗,和所有你可能想象或者你不可能想象的血腥事件的发生。于是,这三个警察的工作就是找回小狮子,而寻找小狮子的过程变成了警察和孩子们冲突的过程。而在这个冲突过程当中,警察是过度的,还是不慎地开了他们的所谓闪光枪,而闪光弹造成了盗窃小狮子的孩子的毁容,这是普通的日常生活中的暴力。不幸的是,这个普通的暴力被另外一个因素变得不普通了,就是那个偶然的悲剧性事件发生的时刻,那个遥控着直升机摄像头的孩子拍下了这个场景。
我在这不去展开,关于监视与被监视,关于看与被看,关于看见与见证,关于对于现代世界来说,很多时候暴行的本身、暴行的事实不重要,重要的是有某种证据的存在。于是,故事延展出的线索是,对警察来说,找回小狮子已经不是最急迫的了,最急迫的是追回那段视频证据,以便不要让自己的惯常的日常的暴行公诸于世。在这样几条线索的交织之下,影片的故事得以展开。
我们今天不是要专门跟大家讨论电影,这部电影非常有趣,被各种各样不同角度、不同观点的人都承认,它应该成为教科书级的电影。而教科书级的电影是因为它非常的当下,非常的现代,但它又非常的“经典”。因为故事发生在一天之中,故事在几个线索的细密的交织之下展开。故事本身的张力和对观众的吸引力非常之强,而整个戏剧的起伏极为的得当,极为的准确。
最后追回了视频,找到了小狮子,似乎皆大欢喜。我记得我看到这儿的时候,我就靠回到椅背上,有一点失望地等待故事结束。但是非常有意思的是,这不是我的观察,法国的影评人们说,我们有一条解锁线索就是对这部电影关于狮子的解读,他说狮子某种程度上在阿拉伯文化当中所具有的神圣的意味。狮子作为所谓自由,和最尊贵,和尊严的象征的意义。而偷窃小狮子的孩子被扔进狮笼,吓得尿了裤子,完全不再有任何的尊严。到这个时刻,我说故事似乎结束了,但接着他又给了我们一个大全景的俯瞰当中,我们看到了盗窃小狮子的不良少年此刻已经被毁容,他独自坐在垃圾堆上,但是以某种君临的姿态坐在垃圾堆的一张沙发上,我完全没有想到这才是高潮时刻的到来。
接下来是一场以孩子为主体的残暴的社区暴乱。而在这个暴乱当中,警察成了这样的一种极端的、极致的、赤裸的游击战式的暴力的袭击对象。而这样的故事,必须跟大家坦率地说,是经由这部电影,我才知道这样的故事在法国在巴黎的郊区,在法国的不同城市当中发生了一次又一次警察追捕孩子,孩子被误伤,孩子被致死,由此引发孩子的跟警察之间的战争。我自以为,是一直在关注着世界各地所发生的事情的人们,但是我不曾关注到了这些故事,因为暴恐袭击会被报道,而类似这样的,似乎是法国的地区的局部的内部的冲突,不曾被报道。而这些不曾被报道的故事背后,有着一个关于今日世界的极端丰富的信息。
我们再回到这个电影当中,我们说《电影手册》杂志上登的那篇文章说,你好大的胆子,你敢用《悲惨世界》这样的名字,那么在影片当中他好像点题说,我为什么用悲惨世界。是巡逻的警察们在警车上说,“那个地方就是雨果《悲惨世界》里面的故事场景”,这个街区曾经是《悲惨世界》当中故事发生的场景发生的空间,当然今天已经面目全非了。但是更有意思的是,我们会知道他使用《悲惨世界》,正是向我们展示了所谓的发达国家,发达地区,所谓的健全的民主法治体系之下的现代世界,所谓的人权宣言签署的地方,那些不可见的空间,那些不可见的角落,那些不可见的人群,那些不可见的事实。而这个悲惨事件当然不是雨果的《悲惨世界》,但是它向我们展示了今天世界上的另一种悲惨。
那么,简单的说,当我们说到《悲惨世界》的时候,我们会有一系列联想,我用个理论的表述说,《悲惨世界》成为了某种意义的超级能指。这个词一出来,好像我们都有某种了悟,我们某种心明肚知,我们都好像知道发生了什么,那么《悲惨世界》首先指的是什么?当然《悲惨世界》它指的是一本文学名著,那么于是你知道不知道《悲惨世界》,你读没读过《悲惨世界》多少的提醒着你是不是一个文青,你是不是一个人文学者,你是不是是一个有着较丰富的人文修养和教养的人,因为它是文学经典,因为它是名著。那么,当然《悲惨世界》这个名词一出现的时候,它也提示着叫“历史”。这个历史你再多知道一点,就是它叫19世纪。20世纪80年代的时候,在中国我参与的文化运动当中,我们有一个口号,那个口号叫“告别19世纪”。关于这个口号我们还有另外一个表述,叫做狄更斯已经死了。在这儿我把它换一个名字,我们叫做“维克多·雨果已经死了”,《悲惨世界》早已经成为历史了。
所以,当我们说到悲惨世界的时候,我们说它是历史,同时我们也说某种意义上,我们是在说它过气了,这是旧世界,这是一个过气的事实。《Les Misérables》中文叫《悲惨世界》,那么法文,我当然不认识法文,大概可以猜得出来“ Misérables”就是“悲惨”。它是个悲惨的故事,大概对《悲惨世界》有所了解的朋友首先想到的就是,《悲惨世界》是关于19世纪式的悲惨,站在马克思主义的立场上,站在左派的立场上,我们就说叫做“野蛮残酷的资本主义世界的悲惨”。那么这个“悲惨”指称的是什么?“悲惨”指称着冉阿让式的犯罪。主人公为了一块面包被饥饿所驱使的犯罪,“悲惨”意味着芳汀式的毁灭。我9岁读《悲惨世界》前两卷的时候哭到不能够停下来,因为芳汀太悲惨了,一个美丽的青年女工,因为成了一个未婚的母亲,为了生存,为了养活女儿,她永远记得那个话,叫做“芳汀一无所有,芳汀仍然是美丽的,因为黄金在她头上,珍珠在她口里,因为她有漂亮的牙齿和漂亮的头发,但是她先卖掉了她的头发,再卖掉了她的牙齿。然后作为一个没有头发,而且没有了门牙的女人,她最后出卖自己的身体。”一个逼这样的、善良的、美丽的、纯洁的女孩子,卖掉自己的一切被毁灭的世界。我因此在我的童年少年时代,坚信资本主义是如此的丑恶,那么,当然悲惨也意味着珂赛特的悲剧。我也永远记得,当年读这个小说读到的金句叫,“寄托有时就意味着断送。”
贪婪、邪恶、野蛮、悲惨,《悲惨世界》意味着常识教养,意味着悲惨。在这不去展开了。非常好玩的就是,20世纪50~70年代,我们通常称为毛泽东时代,中国翻译出版了《悲惨世界》的前两卷。然后,22世纪80年代我们进入新时期,改革开放的年代的时候,我们翻译出版了《悲惨世界》的后两卷,于是《悲惨世界》就有了另外的含义,悲惨世界意味着什么?《悲惨世界》意味着救赎,《悲惨世界》意味着善行和善良的传递。冉阿让作为一个逃犯得到了主教的善行的救赎,他偷窃主教,而主教把脏物慷慨地赠送给他,由此而心灵得到了升华,拯救的冉阿让帮助和救助了芳汀。大家如果看过音乐剧都会知道,音乐剧的尾声,是芳汀像天使一般的灵魂,从天堂前来接纳冉阿让的灵魂。这是一个关于救赎,关于善行的故事,当然这背后是基督教之于现代文明,基督教之于现代资本主义之间的深刻的内在的连接。我们经常忽略的是,因为《悲惨世界》是一部世界文学名著,是一部浪漫主义名著。维克多·雨果是一个浪漫主义时代的法国文学领袖,大文豪,我们就忽略掉了《悲惨世界》其实作为历史,《悲惨世界》不仅作为文学史的历史,也作为文化史的历史,也作为政治史的历史。因为《悲惨世界》在刚才我们所讲述的悲惨和救赎的故事背后,有非常丰富的历史信息,比如说善良的主教把他的家里的仅有的银器,被冉阿让盗窃的银器,作为礼物送给了冉阿让。它作为冉阿让的第一桶金形成了冉阿让的发家史,然后冉阿让后来成了工业家,成了实业家,成了慈善家,成了市长。如果我们去读历史本身也非常的有趣。但不仅如此,《悲惨世界》作为历史的另外一个原因是在于,《悲惨世界》尤其到了后两卷,它触及到了法国大革命的一个重要的年头,一个重要的时段,也就是1842年巴黎共和党人的那场起义。
于是,它就有了马留斯和他的战友们以及街垒战的场景。关于法国大革命,关于法国大革命的一个重要时刻,关于街垒,关于人民动员,关于人民起义,所以它作为历史,它使得《悲惨世界》当然不会被人们忘记的一个重要的层面,就是可以把它视之为救赎,可以把它视之为更大意义上的现代价值、现代理念、现代信仰的爱情故事,马留斯和珂赛特的爱情。而爱情故事当中一个非常重要的段落是1842年的起义段落,是马留斯和他战友们的故事,这也是此后的音乐剧当中的华彩剧段,也是此后所谓作为同人文化的大悲圈当中的那个灵感来源的重要的段落。我们不更多地去追溯了。我们再看一下音乐剧的最著名的海报,这张珂赛特的图画。我想熟悉这部音乐剧的朋友看到这张海报的时候,珂赛特的主旋律已经出现了,这个主旋律是如此地流行,如此地名传遐迩,以致它开始某种程度上成为被戏仿的对象。
那么,作为一部文学名著,当然它就像所有的文学名著一样,已经经历了无数次的在银幕在屏幕上的转世轮回,一次再一次的被改编为电影,被改编为电视剧,被改编为舞台剧,被改编为音乐剧。我们在这不再更多的去讲。2018年的BBC再一次把它拍成了短剧,而我自己还觉得是一个观影经验很好的一部短剧。那么,更早是2012年好莱坞用好莱坞的方式再一次的把音乐剧搬上银幕,那么就像好莱坞每一次把著名的音乐剧搬上银幕一样,一定是毁誉并置的,有人非常的喜爱,有人非常的愤怒,因为那些明星们亵渎了那些著名的唱段。那么,我自己在2012年的这部好莱坞版的音乐剧的银幕之下的时候,没有惊喜,也没有愤怒。当我认为电影已经结束准备离开的时候,一个始料未及的场景和一个始料未及的画面震动了我,就是在影片最后结尾的时候,也就是在舞台上,芳汀的灵魂从天堂来接引冉阿让的灵魂的那个时刻,在电影的画面上,他突然出现了一个矗立在今日巴黎的城市广场中心的巨大街垒。影片中,或者剧中街垒战的人们,在蓝天白云之下,在现代巴黎都市空间当中登上街垒开始唱人民之歌。那个时刻因为始料未及,我被狠狠地戳了一下,然后很不好意思地发现眼睛湿了。
那么,在2012年的这样的一个时刻,在无数无数次地重述了《悲惨世界》之后,这个时刻对于我来说是有意味的。因为它再一次以某种方式重新提示了《悲惨世界》作为历史的层面。使得我们再一次可以返回到我们切入的那个点,就是今天当下在巴黎的某一个区域,在法国的某一个地方重新被展示的悲惨重新被讨论的事实。在这历史的铰链被牵动了。我甚至夸张一点说,文学一点说,我甚至听到了铰轮扭动的时候,沉重的铁链被拽动的时候的那种沉重的金属的涩重的那种声音。但是非常有趣的是。当我感受到,我体认到,我想象着历史铰链再一次被搅动的时候,那个方向却不是前行。
某种程度上我们奇特的在当下世界,在当今时刻,在我们置身的世界上,再一次遭遇到《悲惨世界》,而这样的一个事实却很难被我们直接的直觉的用我们的身体体认到。我想很应该有相当比例的朋友都到过西欧,到过巴黎,甚至文学爱好者们可能去拜谒过《悲惨世界》或者大文豪维克多·雨果生活过的写作过的书写过的地方,但是我们在我们的旅行当中,在我们的扣访当中,在我们的怀念和拜谒当中,一边是停留在历史之中的维克多·雨果,一边是现代世界。我们知道这是一个有问题的世界,是一个存在着问题的世界,这是一个问题正在发生之中的世界,但是它却对我们非常遥远,非常陌生,非常难于直接地去感受和触碰。
非常好玩的是,说到《悲惨世界》我就会“歪楼”到2018年柏林电影节金熊奖的获得影片叫《同义词》去,我已经在别的地方坦白过,疫情刚刚发生的时候,我当时还觉得它将非常短暂,如同当年SARS一样,它将很快地成为过去,所以我极端珍视说,我终于可以坐在家里认真学习了,所以我就恶补了一大堆影片。那么,《同义词》是这场恶补当中的一部,这部电影给我的观影体验相当的反复,和《悲惨世界》不同,《悲惨世界》是受到吸引,是受到触碰,是受到刺伤,同时是始料未及的惊喜,而《同义词》这部电影我抱着很专业的态度把它看完了。一部以色列导演的电影,似乎和《悲惨世界》的故事有着相当直接的相关性。因为它同样是一个生活在巴黎的来自以色列的非法移民的故事。但是,台湾把这部电影的名字翻译成《出走巴黎》,主人公虽然是个非法移民,但他不是一个被生计所迫的,不是一个被战火所驱赶的,不是一个被绝望而赶上流落异国他乡的人,而是一个离家出走的以色列的中产阶级青年,一个无法承受以色列的社会现实、政治现实、军事现实以及主权家庭的一个年轻人。而且故事中他是个文青,一个有着写作梦的,所以他叫《同义词》,他在巴黎每天都背字典,他想用法文写作。这部电影尽管我的观影经验并不十分快乐,但是有三个点引发了我的关注。
先把不体面的话说了,一个点是这部电影一开始这个男主角就是全裸的,在影片当中他不止一次的裸露,而且是真正意义上的被各种审查制度不能接受和容忍的裸露。那么,对我稍有了解的朋友都知道,我丝毫不是道德主义者,我完全不拒斥裸露这件事,只是在电影第一个时刻就出现了裸露,而且不时地裸露的故事。这个影片我始终没有能够获得一个说服我的理由,就是它为什么要裸露?它的裸露究竟在整个影片的表意过程当中传递着什么?当然我在这样说的时候,我多少是在装傻,我不是真的不明白,我只是不认同。那么,我明白的是什么?我明白的是旁边的这一幅剧照,因为影片当中男主人公从以色列出走巴黎的第一时刻,他就遭遇到了一对上流社会的富有的文艺青年的情侣。法国文艺青年、上流社会、富有的,男孩子是作家,女孩子是音乐家,他遇到了他们。那么很有意思的是,在影片当中,在这三个人之间,始终在建构着表达着一种暧昧的情欲的暗流涌动。大家说既然你明白,那就是它裸露的意义了,但是在这我也没有时间跟大家展开去讨论,性别,性别与权力,性别与权力与观看的关系。我们不可能有时间去展开仔细地讨论这些东西,但是大家知道通常是男人看,女人被看,通常是男性作为主体,女性作为客体,所以,通常是男性的欲望观看目光朝向女性的欲望的呈现,展示,或者是想象。而我们故事中的男主人公的裸露是从一开始就把它定义在一个被看的位置上,在召唤着他人欲望观看的可能。对于我来说,这个意味就变得清晰而又难于认同。因为换一个角度上说,这个男主人公的裸露其实很像某种我们在贬义的讽刺意义上的带引号的“国际电影节”的电影,非西方国家的、朝向西方国家的、自觉的、自我展示的、召唤观看的影片。那么,在这里就形成了一个非常有趣的表述,就是性别与种族形成了某种不对称的不等价的换位。
一个层次我讲多了,而第二个层次很好玩是,富有的优雅的法国文青还遭遇到了法国的有文学梦的年轻人,和来自于以色列的文青。他们之间在影片中始终有一个奇特的交易,就是以色列青年非常骄傲地说,虽然他们富有,虽然他们自由,虽然他们可能有很好的法语,可惜他们没故事,我们有故事。因为故事——这是我的话了——故事似乎和苦难,和现实的困境,和为了生存的挣扎相关,故事似乎与富有、闲适、宅、异化相背离。这是我的阐释,但是有一个非常有趣的佐证,使我的歪楼获得了合法性。就是法国文青说,非常遗憾,我们没法像维克多·雨果那样写作了,因为今天不再是悲惨世界了。世界不是十八世纪、十九世纪,不是野蛮资本主义,不是苦难深重的时代,于是他必须从来自悲惨世界的以色列青年那买故事。他们俩不断地出现这种我们做交易,买你的故事、不买你的故事,这样的讨论,和以色列青年最后非常愤怒地说,我收回我的故事我不卖给你了,因为我发现你们的所有的价值和理念原来是如此地伪善。在这儿我也不去展开,有兴趣的朋友可以去读一读在我认为近年来最悲惨的事件之一,那么就是在德国科隆所发生的新移民男性对于德国女性的群体性的多达千人的群体性的性骚扰事件。在那个事件发生之后,阿兰·巴迪欧法国的思想者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回应。当然齐泽克也做了一个回应,但是我对齐泽克的回应有所保留,而阿兰巴迪欧的回应,至少当时他呼应了我的困惑,呼应了我的疼痛感。我在这只是推荐大家有兴趣可以去很容易地从互联网上检索到那篇文章,在里面他非常有意思地讨论了这种西方国家的中产阶级,非西方国家的中产阶级,非西方国家的中产阶级的西方想象,是怎么可以成为滋养他们此后的西方仇恨,及他们的侵犯性的民族主义的由来和动力源,我觉得非常的有启示性,非常的有启示性。我们非常反讽的简单的说,他爱之深,他痛之切。这样的一种对于现代主义逻辑,现代主义道德,现代文明所标榜的所张扬的价值体系的不加反省,不加批判的这种膜拜和热爱。很多时候是后来形成非理性的仇恨,以及某种非理性的侵犯性的种族主义、民族主义的重要的基础和来源。好,我不要不要把楼歪得更歪了,不要歪到无边之处去,我们回来。
非常有意思的是,回到这段对话,关于无法像维克多·雨果那样写作,因为不再是《悲惨世界》,那么我们把2019年《悲惨世界》这部电影移到《同义词》这部电影旁边来,我们说在它近旁,在巴黎中心,在巴黎的高尚街区近旁,《悲惨世界》存在在那里,《悲惨世界》当中悲惨的故事每天都在发生,但是对于仅只生活在不同区域的人们来说,它不存在,它无法被认知,它难于被书写。
事实上,类似关于移民、新移民移民街区的暴力,关于新移民与移民国的底层社会和恶势力之间的重叠冲突,以及移民社群当中的暴力,如何令恐怖主义得以发生。用一个非常不汉语的表达方法就是,移民社群是如何被恐怖主义化的。这样的一个故事,实际上在2015年的获得金棕榈奖的电影《流浪的迪潘》(法语:Dheepan)当中,已经被正面触及过。在不不久前的另一次直播当中,我已经表达了我对这个观点的认同。非常遗憾的是,尽管这是一部金棕榈获奖影片,但是我也认为它是近十几年来最差金棕榈,最差金棕榈的原因是在于这是一个法国导演,怀着由衷的真诚的善意,试图从外部去勾勒法国移民社群,法国新移民、法国政治难民、法国战争难民社群的近况及其善良和美好。它和《悲惨世界》的最大不同是,《悲惨世界》是一个内部的表述,是一个内部的观察,拉吉·利不会说我无法用维克多·雨果的方式去写作,因为他置身在《悲惨世界》之间。刚才我们说历史的铰链被卷动了,但它并不是朝向一个前行的方向,而相反它在逆行之中。因为非常有意思的是,拉吉·利这位导演自己引证了维克多·雨果的说法,说“多建一所学校可能就要少建几个监狱。”而这个导演致力于在移民社区办学校。大家回忆一下,在《悲惨世界》这部电影当中,那么多的孩子,但是没看见学校。不是移民社群没有学校,而是教育或者学校,没有能在他们的生活生命当中起到任何意义的救赎。而当拉吉·利说要多办学校,而且致力于在法国移民社区建立学校的时候,其实我有心痛、有齿寒、有心凉,我觉得真的经由学校就可以终止这种悲惨这种暴行?这种没有希望,没有光明,没有前景的封闭吗?
再歪一下楼,那么就是《何以为家》这部电影是少数的,在中国的影院当中做了商业放映,而且是非常少数地作为这种所谓的广义的艺术片序列,同时是苦难主题,而在中国赢得了大量观众的喜爱,赢得了人们热情的评价,而且某种程度上在票房上可以和大片形成某种对峙,形成某种竞争和叫板的这样的一部电影。于情于理从任何角度上,我都应该无保留的支持这部电影,哪怕仅仅为了一条就是它是女导演作品,我都似乎应该无保留地支持这部电影,但是事实上刚好相反,是我观看这部电影的时候,我的内心也极端的复杂,我内心的情感也极端的复杂,我在这不展开去讨论我的复杂,因为在我看起来这部电影的弥足珍贵,是在银幕上我们去目击叙利亚难民社群当中的孩子,去目击流亡之中的叙利亚难民,或者任何意义上的现代战争难民的社群所经历的那样的一个叫逆境化,人就不再成为人,人变得牲畜不如的那样的一个过程,弥足珍贵。但另一边我不得不说,我在看这部电影的时候非常复杂的情感,正如我看《流浪的迪潘》,我觉得这个充满了善意的,付出了如此巨大的努力和代价的女导演,她也是在外部充满善意,充满悲悯,充满同情地去展现难民社群。她展示了他们的善良和美好,她展示了这个孩子的善良和美好。但同时她以这样的善意的人性的光辉,某种程度上掩盖了苦难灾难的深度,这是一个原因。
而另一个原因,正是我把这部电影放在这个序列当中的一个重要的讨论。大家都注意到我们中国发行的时候采取了这张海报,就是小演员男主角的这张笑脸,大家应该记得这是影片结束的时候尾声的一个场景。那么,他拍照,然后摄影师说笑一笑,“这是拍护照照片,不是拍死亡证明”。所以小演员笑了,这个时刻被记录下来,就是海报上的这张照片,那么大团圆结局,真正的happy ending是,这个孩子终于得以脱离在叙利亚边境上的难民营而得以移民北欧。但是当我看这部电影的时候,真的痛是这部电影的尾声是《悲惨世界》的开始。在影片当中那些孩子们相互的议论说,如果我去了欧洲,我会有自己的房子,我爹妈就不能再管我,我可以自由地享有这个,我可以自由地享有那个,是这些孩子们对于西欧,对于发达国家,对于现代世界,对于成为幸运的新移民的梦想。我们刚好在《悲惨世界》当中看到了这些幸运的孩子,看到了他们的生存,看到了他们的现实。2015年,非常偶然地在国际旅行的时候,在大银幕下看《流浪的迪潘》,好失望,好不喜欢。但到11月份巴黎暴恐袭击发生的时候,我突然对这部电影、对这个导演、对戛纳电影节恢复了一些信任,因为我觉得影片尽管并不出色,但是他们正在触碰一个现实,现实就是在这样一个国际的流动之中,在这样一个用文学的表达在全球发生的所谓逆向的黑暗之心,就是当年是殖民者向第三世界去旅行。而今天是第三世界人们向着昔日的宗主国的移民,在这样一个全球的大流动当中,在这样一个逆向的黑暗之心的发生过程之中,重新在所谓发达国家、发达地区所形成的社群,重新这样的一个以种族的区隔,以新移民和原住民的区隔所标识的这样的一个社会的分化,社会的隔绝,社会的暴力,和社会的冲突,是多么普遍发生的一个事实。因为11月巴黎暴恐发生的时候,我受到了创伤性的打击,因为它的残忍程度,它的普遍程度,它的这样的一个我们今天现代的和平生活的脆弱性那样瞬间的被摧毁的那种感觉。所以我追踪报道,印象非常深刻的是,那些恐怖分子们,他们声称他们来自叙利亚,但最后由法国警方确认的袭击者、恐怖分子几乎都是法国公民。我当然不可以,我也不想做这样的引申,就是在《何以为家》的happy ending当中,最终能够幸运地移民到欧洲去的孩子,等待着他的是什么。所以,我说这不是一个伦理化的,不是一个煽情的时刻,而是一个在线的困境,文化的困境和全球的困境的一个讨论。关于个人的命运,关于局部事件,关于他们的讲述,是否能够和在今天整个世界上发生的变化和事实连接在一起,它是否必须是一个整体的思考,同时我们又不能不清醒地警惕和认知到一个整体的思考仍然是可能的吗?如果一个整体的思考是不可能的,那么全球化过程当中,这样一个重新推动历史的铰链的过程又如何能够被回应。
只是跟大家分享一下当年收集的新闻照片,叙利亚战争之后的难民进入欧洲的难民场景,就是国际媒体上的那些重要的照片,印象非常深刻。
难民船,是一个根本不是载人的,和不可能去越洋的船只。
专门选择了这组照片是因为,我自己偶然的经历了这样一个时刻,坐机场大巴进入城市的时候,在高速公路的一条线上就是难民的行驶的行列,当时的那种时空错乱感,留下了极端深刻的印象。
那么这幅PPT大家注意到上面大的场景就是俯拍的德国边界外的难民营,它很像《悲惨世界》当中的大俯拍的镜头,我们简直不知道这是世界的哪个地方,这是世界的什么样的时刻。
引申到这儿的时候,不用更多地去讨论,它似乎告诉我们说作为历史的《悲惨世界》,正以某种怪诞的方式重新进入到21世纪全球化的世界当中。而我们这样的讨论似乎有点绕远,有点太客气了,有点太学术化了。因为从2020年的春节开始,我们就置身在一个人类文明史上前所未有的荒诞时刻,瘟疫的全球流行,而与瘟疫传播同时在不同地方的危机的爆发,冲突的加剧,非常随意地拽几张新闻照片,在美国所发生的关于黑人权利,关于种族冲突,那么在《月光男孩》《绿皮书》,先后以黑人同性恋者为主角的影片获得奥斯卡之后,这个议题仍然以如此激烈的方式在美国发声,似乎告诉我们很多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