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艺术 凌听｜冰川视角——读一次忧伤
读一次忧伤
冷冰川
何多苓坐在他的“白银时代”前，像一首呼吸着的诗，一首情诗。他提炼出一种虚无、忧伤的第一人称的“阳光叙述”，和独自纷飞的技艺；光线永远是“斜着穿透”（灰色的，也没有什么“道德”的阴影），像白夜，像阳光下的废墟……技艺的孤独更像一杯烈酒，可以让人沉醉，也可以让人沸腾；带上他身上具备的最丰富持久的人性热情、和为热情釆取的纯抒情的形式，他着实让我们寻到一些美好的东西, 做一个自由而孤独的人、带着能够飞翔的花园、摘下如罂粟一般短暂的花朵……自然而然，他艺术里血肉跳跃的火焰、呼吸，点点滴滴地就来到我们这里；这里有他朦胧幽微的光泽和人情味，有他不断敞开的心神，有他灵魂元神的赤诚相约，也有他矜持真实的分寸（永远不要靠得太近要，这就是他一个人的孤独、高贵）……看他落下笔处，形、色、笔意生创出一种精雅内敛，又纵浪大化的无拘无束原诗空阔——很多故事、事故在他瞬息的手感下，一丝不挂、蜷曲、平衡、完成或流失。那是他无用的、多余的诗句。诗意杀人。
何多苓的创作总能在时代文明出现新的特征、新的变革的时候，微妙地、创造性地与时代特性有着敏感莫名的对应性（艺术在特殊“时代”的角色像是催化剂）。70年代、80年代剧变时期，他替我们唱喏出最初的、最真情、也是最好的浪漫感伤和庇护，非常直觉地划出了那代人、那个岁月的苍凉、虚幻、朦胧、一无所知又无所事事的身段和台面。一根一根的骨骼，一个一个黯淡无光的浪漫，那些些冰冷的生命欲火，是那个年代罕见的品种和人性悲痛。（不是某个孤独人的忧痛，是无数人共同的呼愁。）那年头你的艺术和“人”勾搭，我们认识你。
80年代向90年代过渡，社会、经济的再变革期，何多苓同样用他一贯的消极无力痛楚的图式，画出转型期人的复杂性格虚像、短命精神……甚至从轻微色情或色情的麻烦、乏味中集聚荒年戏者的肉身方式，（艺术与现世里的忧痛、想象是一样的一直就是毁灭着、创造着）……直到21世纪，他更用大量的作品，形成自己非常自足的艺术世界；一方面他回应时代，感受时代变化的疯狂；另一方面他特立独行，不断地回近自身的神性，体味内心高贵的灵魂叙述和语言形态。他的艺术是真实生长性的，既不是简单的中式传统，也不是西方现代艺术的表面形式；他保持真实的体验、真实的凝聚和自我醒省——索之于未状之前的那种单纯单品，和瞬间精神的自然流露，像他作品里许多灰色层，那灰本身就是一种独立的彩头，是他的骨头、鲜艳往事、幽微滋味，他们自成一统，自给自足，这是何多的味道。他特异但始终是“嵌入时代”中的艺术家，他三十多年冥想式的性命投射、幻想、生长、变化、天分、激情……呈现的是一个真实的何多苓。人始终呈现自己，人终于把自己交付给自己，其中的精彩之处，就是我们在他每段每刻每幅作品中都看到陌生又丰沛的何多出现。 归根到底，艺术就是要确保这独一无二的深度，自身历史的深度、绘画的深度、人的深度、肉体的深度、智识的深度、享受的深度……他的创作难以置信的凝缩了这些内容，记忆的、瞬间的、现时的、未知的、还有沉默的……他就这样写了一首一首诗，一丝不挂。
何多苓身上有一种特殊敏锐、紧张度的“忧悲”书写，像汉语中独特的原诗歌韵、像苍白的霞光，一种无法言传的活物质。这忧痛有着明显的俄罗斯森林、文学、思想的标识，越孤越痛，他不理会其他日常多余的，因为那是多余的，他自有他的骨头原野烟雾白夜……这种由音乐、诗歌、热恋等唤起的情绪，是他待生命、创作的重心和方式，是他活脱的“形”，是他思想元魂隐秘的戒子——艺术就是这一系列重复的境况，后来我们分配种种,没有一定的解决方法，艺术家是走钢丝的人，而创作正好是描绘这种钢丝上的不自然，挣扎和忧伤，也许种种挣扎与忧伤存在着我们艺术创造的源泉。何多苓为深刻描绘过的忧伤留下了一个乌托邦的位置，一个“南方思想者”的位置，一个节制安静又泰然自若的理性位置。人民的文化需要这种“伤感”。
何多苓的忧伤看起来是野生的，像他成都的花园，慵懒、漫漶，没一点人工痕迹。事实上他画里许多怡然自得的细节，那些树、那些花草、鸟虫叫声，再“随便”用一些人的形象在里面（这随便是回家的意思、是自然的呼吸），都是院子里的内容。我们全程实拍过他在花园里的一次写生，他像在田野写诗或播种，很随意的摆放画架，从一角一朵的野景顺手勾写起来；色彩、光线明艳流动、疏离又紧聚、笔意无碍。那是真正的写生，直接面对。他笔头转得飞快，看得人心惊肉跳；他唱喏的时候是真心唱了。声也真美。但画出来的东西也不见得和对象完全一样，他总是捉出自己特定的体验、形色、静寂、二维三维、甚至气候刺激。不玩任何“意义”的游戏，不玩所以不会有歧义，只见剪裁减去无关紧要的东西，一遍一遍地减少，像是自由、才华的多情练习，这是最清白无邪的事。事实上，他只用内心闲散的自然经验、身体经验、日常经验……绘画一直在让我们看到本来看不到的东西，不是什么花花草草流水虫鱼，那一次次由人的双手传播的深情、冥想、自由、享乐的白日梦，那是他放下又放下的快活境地。梵高和高更在体验表达这种感受时，用了“性高潮”这个词，那愉悦几乎是一种低调的性愉悦；一个活脱脱的人间，这是最重要的。
他的作品无论大小都有灵魂的单位，我特别注意到画室一角有几幅小件的写生风景、人物，那润渴形质的大写笔意，来去自然，虚实相孕，形迹有无之间件的；其中一幅似乎是在速朽的女性头像，成法于心，化人物为画、为笔、色，为自然、为自己，表情涵着惊恐神秘的精灵，让人能从中不断地提取无比慌乱的快乐。我几次忍不住朝它走去，还不能认识它，这技术奇迹证明的巫术效果，让人感觉像是享受一顿丰盛的毒药。感谢上帝，我不能逃避这速朽的勾留之术和荒乱，这是一次造物的例证（人对造物的着迷，源自对自身的着迷，对上苍的着迷），我要体验到深深的厌恶、损毁和恐惧……因为它激发探究、欲望、心灵解放，人专意要跨越危险和界限……艺术旨在永恒的目标似乎已经不重要了，而是在于在瞬间之中追求过程、认识过程。这是事实，能映射“心境”的过程会打动那些创造艺术品价值的人。我不知道其他观者从中能获取什么，但我立刻认出这个画家获取了作为画家的自由，他认出了对象，我们也认出了绘画本身。我解释的很笨拙，我所体验到的比我所谈论的更强烈、更诱惑。艺术创作从来都不是归纳总结和智力游戏，艺术作品甚至是扰乱或束缚智力的。
用生活、文学、音乐体会去审思、创化，画出不断接近自然与人文平衡的“东、西”，这是何多苓自在自觉的应用，层层心境笔意，全凭喜好、直觉，不在观念、浅薄的技巧纠缠，直接落实身性灵的事实；它时而尖利、时而美艳、时而简古，时而流润缠绵它；或白中隐青的杂花、冷雪肤色、蝴蝶青春蜂蜜吸雨吸露,虚虚实实……这是他的大欢喜。我也看重这点，因为这时候人性有说服力。但表达“人”永远是困难的。因为人不肯接受原本野草野火的样子。何多苓的想象、情绪等等是真的画出来的，不是想出来的，很深。他带给人欢愉、沉迷、思考，这是美；种种逆觉的单纯、野兽、痛楚是深美真美。 美就要重复一千遍。
但他的孤痛是永远也收不回来了——他甚至不耐烦被人完全理解，在一种单纯的条件下，我们达不到痛苦要达到的那样的程度。这排山倒海的忧伤啊。
（凤凰艺术 独家报道 撰文 冷冰川 责编 Gra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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