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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西北村妇用300万字改写命运

We就是我们 一个叫We的工作室 2022-09-20


1998年的夏天。


马慧娟人生第一次去书店。
泛白的粗布衬衫,藏蓝色裤子,一双黑色方口布鞋。尽管特意换上一套干净的衣服,可长时间干农活,还是让这个疏眉淡眼的18岁女孩,多了几分磨砺后的粗糙。
兜里揣着摘蕨菜攒的18块钱,卑微又怯懦的她,拿起一本书,小心放下,又拿起一本,最后买了宁夏作家张贤亮的《中短篇精选》。紧盯着她的售货员,满眼的不屑与质疑,“你是读书人吗?”这种眼神,在未来的很多年,马慧娟都看见过。
然而,距离第一次去书店的20多年后,这个“看起来不像读书人”的女孩,却出版了《溪风絮语》、《走出黑眼湾》、《出路》等5本书。她的书,也摆进了书店的展台。
今年42岁的马慧娟,是宁夏吴忠市红寺堡区玉池村村民。仅有初中学历的她,从2010年开始写作。12年,她用手机写了300多万字,又被称为“拇指作家”,还加入了中国作家协会,当选全国人大代表。
从自我觉醒到自我重塑,从田间地头到人民大会堂,那些曾限制住她的贫穷,封闭住她的困境,千百年来西海固女人的宿命,都不曾让她放弃。她保有自我成长的力量,凭着对写作的热爱和坚持,在一地鸡毛的日子,找到了属于自己的星辰大海。
 “生活虽然繁杂,但愿你们都不轻言放弃”。




      “你是我们的骄傲”    



马慧娟总有一种不太真实的感觉。


3月5日,十三届全国人大五次会议的首场“代表通道”,她面向中外媒体,落落大方的讲述了一段曲折生动的中国移民故事。


采访结束,她还在微微发抖,手心汗湿。


没人看出她紧张,除了青海团和甘肃团两个相熟的人大代表。采访前,她们曾相互打气,“我们不是代表个人,一定要抗住压力”。



马慧娟抗住了压力,一如过往那么多年跌宕起伏的人生,再难的日子,她也能站起来。


那次成功的亮相,让马慧娟成了一个“传奇”。


在宁夏那片广袤的土地上,这个原本平凡的西北村妇,与其他女人,看起来并无不同。在很多村民眼中,她就是一个勤俭持家的过日子女人。然而,同样的命运下,她却走出了不一样的人生路。



2016年,马慧娟被北京电视台邀约参加《我是演说家》。节目中,她质朴、动情的演讲《西北村妇的小梦想》,感动了无数人。


节目播放那天是2016年7月15日,马慧娟还在外面打工。


蔬菜大棚里30多度,她和几个搭档从凌晨5点开始摘辣椒,摘了2000多斤,一小时5块5毛钱,她们每人赚了40多。


“今天晚上看电视,能看见我”,休息的间隙,马慧娟擦着满头大汗,告诉围坐在地上的姐妹。


“你上电视了?”大家都很震惊,明明和她们一样灰头土脸的女人,怎么还能上电视?当晚,有个嫂子看完节目哭着给她打电话,“你太了不起了,你是我们的骄傲”。


马慧娟知道嫂子为什么哭,因为她在电视上讲述的不是一个人的故事,而是这片土地上生活的大多数女人的故事。


那次小范围“出圈”后,马慧娟很快恢复了平静。她从不奢望,录个节目就能带来改变,就像之前发表了很多篇文章,依然要靠打工生存。


骨子里天生的淡然,让马慧娟的欲望极少,也正是这种纯粹,让她在写作毫无收获时依然坚持。恰恰因为坚持,才被生活暗暗嘉奖。


2016年,她出版了第一本散文集《溪风絮语》,之后陆续出版了《希望长在泥土里》、《农闲笔记》、《走出黑眼湾》、《出路》。



2018年1月31日,在宁夏自治区刚结束的第十二届人民代表大会上,马慧娟被推选为第十三届全国人大代表。此前,作为红寺堡区人大代表,她的认真履职得到了认可。


今年年初,马慧娟又被聘请为宁夏移民博物馆的名誉馆长。


成名后的她,依然朴素得和普通村妇无法区分。她常说,“我前脚能去人民大会堂开会,后脚回来就能下地干活儿”。


不同的是,她的人生多了许多选择。从前,她只能蹲在田间地头,趁别人休息时,捧着手机写作。夜深人静,趴在炕头写文章,眼睛熬得通红,第二天还要早起打工。


如今,她有足够多的时间,从容的看书,坐在电脑前安静的写作,去各地采风,参加各种活动,办泥土书香读书社。


成为人大代表不久后,马慧娟回到村里,红寺堡的桃花正艳,绿柳迎风舞着枝条,乡亲们以淳朴的方式欢迎她的归来,她成了红寺堡的骄傲。


然而,这个拥有传奇般人生的女人,也曾在现实里被束缚很久,若非她挣扎着走出来,每一个困境,都足以改变她的人生轨迹。




          走出黑眼湾         



20岁之前,马慧娟生活的地方叫黑眼湾。


这个位于宁夏西海固地区的小村子,地处大山深处,只有十几户人家,毛驴是唯一的交通工具,几亩薄田便是村民的全部经济收入。


当地方言中,“黑眼”的意思便是,没有指望。很多年,马慧娟就生活在“黑眼”的状态下。


五六岁那会儿,她没有鞋穿,光着脚在刚割完麦子的麦茬地里疯跑。表姐穿着皮鞋来家里做客,那双漂亮的黑皮鞋,亮得晃眼,这让幼小的马慧娟,对贫穷有了具象的认知。


七八岁去上学,凌晨三四点就得起床。她要翻过一座山,趟过一条河,再路过一个村子,才能坐进离家一个半小时路程的教室。


中午没地方吃午饭,她就蹲在学校水泉跟前,咬一口凉馒头,再喝一口凉水,“连个瓶也没有,只能拿手接水喝”。


被困在大山里的女孩,很小就有了“逃离”的念头。


小时候,她用手蘸着唾沫,去捅窗户纸,捅破了看见的还是山。她就在想,远方是什么样子?我什么时候可以离开这里?


家里6个姊妹,她是最小的孩子。可贫穷,让每个人都以存活为目的,无暇顾及其他。


贫瘠的童年时光,是文字陪伴她度过。


马慧娟非常喜欢看书,可大山之中,借书比借钱还难。家里糊墙的报纸,她会一字不落地看完。看的第一本书是连环画,关于水浒传的故事,画上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她至今难忘。


外出读书的舅舅,每逢节假日会给她带回一些书。她看的第一本小说是《隋唐演义》,反反复复看了很多遍。


《平凡的世界》、《简爱》、《梦里花落知多少》……看的书越多,她就愈发向往大山外面的世界。


而中考也成了她离开这里唯一的途径。


遗憾的是,她没能考上毕业就分配工作的中专。“山路白晃晃地刺眼,路边的蒿草晒得蔫头耷脑,和此刻的我一样”,马慧娟如此描述,当时颓废的心情。


她想复读或念高中,可148元的学费成了面前一道坎。


那一年,家里种的小麦因锈病绝收,彻底断了她读书的念想。辍学那天,她没哭,但之后的很长时间,她都不肯说话。


这个16岁的女孩,骑着白驴走在泥泞的山路上,内心的绝望一遍遍回响,“我这辈子都要重复奶奶和妈妈的生活了,人生再无远方,也没有未来了”。


20岁的她,开始面对婚姻的现实。“村里女孩都是这个年纪结婚,我不想让父母遭受非议”。


走不出大山的马慧娟,接受了当地女人的宿命。


她对现实唯一的抗争,便是拒绝相亲,找了一起长大的玩伴咸今明。这让父母很失望,他们太想让她嫁到山外,离开穷乡僻壤的黑眼湾。


咸今明聪明、阳光,口才又好,这与马慧娟互补式的性格特质,吸引了她。“既然远方很远了,那就找个人相濡以沫过好当下吧”。


结婚的事儿,马慧娟没告诉任何同学。她一把火烧了写的文章和同学寄来的信,与过去诀别。


原以为这辈子都不会离开黑眼湾了。然而,让她没想到是,结婚那年,离开的机会来了,她的人生也迎来了转机。


2000年的秋天,黑眼湾连续下雨。


雨后的山路太泥泞了,走几步,脚上就裹满三斤厚的泥巴,根本进不来人。山外的村委会派了个人站在山头上喊:“县上通知,朝红寺堡移民搬迁着呢,想去的人明天到村上报名”。


当时,凡是西海固交通不便、地理位置不好、生存环境差的居民都在搬迁之列。马慧娟和老公毫不犹豫报了名。


搬家那天,外面下着绵绵细雨。村里几户人家凑钱找了一辆卡车,把锅碗瓢盆拉走了。“其他东西都不要了,我们要去盖新房子”。


就这样,马慧娟来到了距离黑眼湾200公里外的红寺堡。


这是一片亘古荒原,因为靠近黄河,党中央在这里新建了水利枢纽工程,把黄河水上扬300米,开发出更多土地。


历经20多年移民搬迁,红寺堡汇聚了23.5万移民,这里也成了全国最大的异地搬迁移民集中安置地。




          找到了出路        



“搬到红寺堡,人慢慢就活泛了!”


在黑眼湾,种完田无事可做,村民便蹲在墙根下晒太阳。可在这里不愁没活干,摘辣椒、摘枸杞,家门口就能打工挣钱。


日子似乎比从前安稳了许多,但妻子和母亲的身份,让她很难在琐碎的日常里找到自己。


2008年,马慧娟的儿子6岁,女儿3岁。


她经常怀里抱一个,手里拖一个,做饭、喂牛、洗衣服,永远有干不完的家务活,生活千篇一律的重复。



她所在的玉池村前面横着一座山。三四个月去一趟镇里,平日便天天看着那座山,没朋友,也没有可以说话的人。当地的女人从小被教育,少说话,多干活,要听话,要忍耐。


她很想写点什么,记录这里的人和事,可疲于奔命打理生活的时候,哪里还顾得上文字。


那段时间,她扁桃体发炎,反复低烧、昏睡,抑郁的情绪,加上孱弱的身体,连从床上爬起来的力量都没有了。


“书没念成,远方也没去上,感觉活着没有意义,好像走入了死胡同”。


人在跌落谷底时,往往会触底反弹,马慧娟也在某一天突然迎来了蜕变的契机。


一天早晨,她醒来,听见麻雀在窗外吵成一片,看着怀里熟睡的女儿,粉嘟嘟的小脸蹭着她,那么可爱。


一个坚定的声音回响在耳畔,“要好好活着,必须振作起来”。她找到原来的搭档,去蔬菜大棚里摘辣椒,继续打工赚钱。


生活中的马慧娟,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家里大小事务,她不喜做主,便全交由老公规划。


但这一次,她没有像往常一样,把打工赚的钱全部交由家用,而是攒了500块钱,买了一部手机。


她每天拿手机看书,网文、历史、小说。吃饭看,走路看,干活间隙,也会摸出手机看上一段。读《简爱》,还有三毛的书,她能感受到一种力量,那是女性自我成长跟自我反省的能力。


那无从诉说的汹涌情绪,不甘和挣扎,需要一个宣泄的出口,而文字,便成了她最好的表达。


“红寺堡五月的街上飘着槐花的香味,季节已经到了初夏,这片土地上才有了一丝绿意”。这是2010年,马慧娟发在QQ空间的第一条说说。


她将平凡又琐碎的一天,诉诸成笔端的热爱。没钱买电脑,就用手机一个字一个字地输入,她以“溪风”为名,在QQ空间写心情感悟和身边的人物故事。十几年的时间,她摁坏了13部手机。



法国作家莫泊桑说:我们只有坚持不断的努力,才能够抗拒这不可战胜的灰心失望。


当时,坚持写作的马慧娟,并未改变生活状态,可精神世界却丰盈了。白日里依然忙于打工、喂牛、做饭、种地,但她心里明白,自己再也不是那个眼界狭小的农村妇女了。


陌生人的温暖,也成了支撑她的信念。


付不起流量费,要放弃写作时,一位湖南网友为她充了1000元电话费。手机坏了,一位江苏网友寄来两部手机,还有网友给她寄各种书籍。


文字的力量打破了网络和现实的距离,也连通了梦想,带来了人生的第一个转折。


2014年,一位QQ好友帮她投稿,长篇散文《我们苦中作乐的生活》,刊登在宁夏黄河文学杂志,稿费930元,打进了她的卡里。


那一刻,马慧娟喜忧参半。她很兴奋,自己写的文字变成铅字,但又很惶恐,不敢看自己的作品,生怕写得不够好。


之后,她的第一部散文随笔集出版。写作慢慢渗透进她的生活,人生的第二个机遇也悄然来临。


2016年6月,她接到北京电视台《我是演说家》的节目邀约。起初,她还不太想去。多病的婆婆,不会做饭的爱人,上学的孩子,琐碎的农活,现实一个个拦住她的脚步。


舅舅打电话骂醒她,“你以为你是谁,多少人想录一次节目都没机会”。一瞬间,她豁然开朗,舞台都摆在面前了,绝不能放弃。


下定决心,便苦练普通话。一开始,稿子还说得语无伦次、结结巴巴,她一遍遍练习,直到嗓子嘶哑,才有了舞台上的精彩绽放。


多年的蛰伏和苦练,在机会接踵而至时,她才有足够的能力与之匹配。



如果说,写作让她拥有了更丰盈的精神世界,当选全国人大代表,则让她有了更大的视野和格局。


全国两会召开时,母亲贴在电视上,愣是从几千人里找到了女儿。一向要强,对女儿也十分严苛的老人,始终不敢相信:“一个驴背上长大的姑娘,还能坐进人民大会堂”。


老公咸金明也很震惊,这个在地里摘黄花菜、种玉米的媳妇,居然在全世界媒体面前,表现得那么大方得体。


而这两个最亲的人,在她坚持读书、写作时,也曾对她表达过质疑。


老公会埋怨她,“好好的手机,都被你摁坏了”。母亲会问她,“你做这些有什么用,能当吃还是能当喝?”


跟身边姐妹谈远方,也没人理解,“其他女人都是这么过的,你为什么过不下去?”


有了“人民代言人”的职责,马慧娟从小我的情绪里跳脱出来,她对人生没有了抱怨,只有知足和感恩。她要带动身边的妇女,让她们也找到自我的价值,看见光的力量。



           步履不停           



心里的光从哪儿来?


很多女人会回答:家庭和睦,老公事业有成,孩子乖顺、学习好。答案里唯独没有自己。


很少有农村妇女被支持或被鼓励找到自我,重塑自我。


马慧娟又何曾不是在这样的环境下成长,但她挣扎着走出来了,便决定用自己的经历影响身边的女性。


她在村里办读书社教妇女们识字,到各地给妇女们讲课,告诉她们,要活出精气神,有机会要看看外面的世界。在她的影响下,有些妇女开始识字、读书,也更重视对子女的教育。

她告诉女人们,任何时候都不要放弃自己。


2019年,出版的几本书都好评如潮,39岁的马慧娟接到了鲁迅文学院中青年作家高研班的通知书,培训时间4个月。


初中辍学是她心中永远的痛,有机会坐进文学殿堂重新读书,她惊喜得如同获得新生。


走之前,她跟家人沟通,儿子和女儿都说,“你去吧,这对你很重要”。老公不是很支持,一个曾经围着家庭转的主妇,突然不属于家庭了,这让他很失落。


但马慧娟只犹豫了3天,她不想再错过一切与梦想有关的东西。老公也慢慢接受,找到自我价值的老婆,在某种意义上说,已经不完全只属于家庭了。


鲁迅文学院给了马慧娟开阔眼界的机会,让她明白了文学是什么,文学中的美学是什么,文学中要体现的价值是什么。


莫言是她最喜欢的作家,那天来给他们授课,大家都抢着跟莫言合影,她却躲在角落里默默地看着。“不喜欢热闹,悄悄喜欢就好”。


读书和写作,让她获得了精神上的自由,也看见了心心念念的远方。她去过北京、上海、杭州等10多个城市,还见到了执念中的江南春天。


2020年,马慧娟参与拍摄了由新华社和快手联合制作的《走出黑眼湾》纪录片。她注册了快手账号,希望通过快手,把自己的经历讲给更多人听,影响到红寺堡以外的更多女性。“快手平台很包容,让很多不被看见的普通人被看见,这很了不起”。


马慧娟会在快手发布生活的日常,家乡的美景,分享读书的经验。她的经历也激励了很多人,经常有粉丝要跟她学写作,甚至有粉丝让她卖课,但她并不想以此来赚钱。她经常鼓励大家,“写作要沉淀和积累,平日里经常输出,慢慢就能厚积薄发”。


写作这件事,与她而言是一种自我的表达,是与内心的连接,更是成长的通道。

 


每位女性都承担不同的家庭及社会角色,也经历各种各样艰难的选择。一如马慧娟,不断打破自我设限的壳,认知到存在的价值,追求精神上的成长。


作为贫穷代际循环历史性终结的见证者、记录者,也是受益者,马慧娟经历了百转千回,已经有足够的力量去面对未来的幸与不幸,苦难和辉煌,人生的高峰和低谷。


目前,她正在筹备新书《罗山故事》,关于罗山的历史和文化,初稿完成了8万字左右,计划明年初出版。 


走在回村的路上,马慧娟和村民聊着庄稼的长势,怀里一摞书将她与周围的人区分开来。脚下狭窄的乡村小路延伸到宽广的公路,她就这样一直往前走。



一个叫We的工作室出品 未经许可禁止转载



作者:小未

编辑:裴大哥 | 丑橘

图片:“拇指作家”马慧娟(快手ID:2011237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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