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什么来挽留你,我们的医生?
10 年中,中国培养了470 万医学生,但医生总数只增加 75 万。医生去哪儿了?
师妹辞职的时候,已经是经验丰富的高年资主治医师。
她是个地地道道的北京女孩,没有什么背景后台,但从小聪明而又勤奋。一路重点小学,重点初中,重点高中读下来,最后考入北大医学部,然后考上研究生,成了我的师妹,最后留在积水潭医院烧伤科。
积水潭医院烧伤科是全国最好的烧伤科室,是所有本专业医生都梦寐以求的优秀平台。能留在这个平台的人,都很优秀,所有不够优秀不够勤奋的人都早已经在到达这个平台之前被淘汰。
最好的平台意味着最严苛的要求,从她做住院医的那天起,就和别的医生一样,五更半夜,拼命工作。除了没日没夜的救病人做手术。还要挤出时间做课题写论文发SCI。但这一切,都难不住她。
工作常误了吃饭,这时我们几个师兄弟爱凑一起找个小馆子随便吃点东西。在这种繁忙工作难得的放松时间,一群心高气傲的年轻医生在一起难免畅想未来,憧憬着自己哪天也能和自己的导师一样,成为全国知名专家行业泰斗,能扬名立万出特需门诊。
时光冉冉,当年的师兄已经成了专家。当年的师妹,却已经脱下了白衣。
她离开这个行业的时候,距离成为专家只有一步之遥。
当她离开这个行业的时候,中国失去了一位未来的天分极高又极其勤奋的优秀烧伤专家。
她辞职的那一天,年迈的恩师因为痛心而情绪激动的不能自已。
但是,我理解她的选择。
那一年,北京某地出现重大火灾。24名伤员送到北京积水潭医院烧伤科,其中极危重3人,危重6人。
面对突发公共事件,积水潭烧伤科全科动员全力抢救,全科医务人员连续几天几夜不回家吃住在科室。年已六旬的张国安教授,连续一周时间每天只能睡三四个小时。最终患者全部抢救成功。
那次抢救,所有的费用全部由政府负担,所有伤员家属,也由政府妥善安排。
抢救几天后,病人情况终于趋于稳定。这时候,几个病人家属从外地赶到北京,来到医院,来到全负荷运转努力抢救他们亲人的烧伤科。
然后,他们就开始骂,开始打,开始砸!
是的,你没有看错,面对没要他们掏一分钱费用,已经连续奋战几天几夜抢救他们亲人的医务人员,他们毫无缘由的就开始骂,开始打,开始砸。
而且,他们拒绝签署一切治疗和手术同意书,一心一意等着患者死了要赔偿。
在病房里,有一个小鱼缸,里面是师妹和护士们精心养了好久的小金鱼。他们摔碎了鱼缸,踩死了金鱼。
师妹气的浑身发抖。
几天后,我负责抢救的全身三度烧伤面积达95%的大面积烧伤患者手术成功,逐渐脱离危险。我很开心的请师弟师妹出去吃饭庆祝。
师妹却很不开心。
她对我说:师兄,我问你,你这么有才的人,为什么一定要做医生呢?
我说:为什么问这个?
她说:我发现,我很多中学同学都过的比我好。他们收入比我高,工作没我累,更重要的是,他们工作的很有尊严。我不怕苦,不怕累,可我受不了委屈。我从小就是最优秀的学生,我辛辛苦苦读到北大毕业,我做什么养活不了自己?苦我不怕累我不怕,可我凭什么要忍受这些人的辱骂?
我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沉默一会说:我不知道我除了做医生还能做什么,我离开医院两公里外东西南北都找不清。
她说:我不知道该佩服你还是该可怜你。幸亏我现在还找的清。
然而此后没有发生什么,她依然勤奋依然刻苦,和以前一样认认真真的工作。
直到后来她犯了一个小错误。
真的是一个小错误。
医生必须努力避免任何错误,但是,所有人都免不了偶尔会犯一些小错误,医生也不例外。医生,不是神!
一个合并内科疾病的患者来烧伤科住院,需要做一项与其疾病相关的检查,这项检查我们医院没有,需要外送。由于和患者沟通的问题,师妹把化验项目写错了。检查需要重新做。
病人和家属不乐意了:凭什么要多抽我几毫升血?
赔礼不行!
道歉不行!
赔偿也不行!
一次次的纠缠吵闹,一次次的精神折磨。
师妹筋疲力尽心力交瘁。
当事情最终在院里协助下解决后,师妹提出了辞职。
辞职申请被导师毫无商量余地的驳回。
经过劝说,师妹留了下来。从此再也没提,我们都以为她一时冲动。从读北大医学部开始算,她已经在医学这条路上走了十几年,怎么可能割舍。
直到有一天,她和往常一样认真值完夜班,认真做完手术,认真处理完所有患者,认真写完所有医疗文书。和往常一样平静的离开医院,再也没有回来。
她把辞职申请和自己科室办公桌的钥匙快递给了主任。不接任何人的电话。
当我终于打通了她的电话,说:至少一起吃个饭告个别吧。
她说:不用了,我怕伤心。也怕一伤心就辞不成了。
她辞职的那一年,已经是高年主治医师,距离专家级的医生,只有一步之遥。
而我自己,也不是没有动摇过。
去年的某个晚上,一个患者家属追在我后面,用各种恶毒难听的语言咒骂。我不声不响的走,他就一路追着骂。
我不声不响的走了一百多米,从急诊走到病房。他就追着我骂了一百多米,毫无停止的意思。在我阻止高声叫骂的他进入患者已经休息的病房的时候,冲突发生了。
发生冲突后,他喜气洋洋的和老婆打电话:我逼着那个医生动手了,他动手了单位肯定会处分他。
而我因为双小指骨折直接进了手术室,麻醉师一边给我打麻醉,我一边和赶来的主任交代第二天七台手术的安排。
事后警方的定性是互殴,告诉我对方也有伤,如果我不肯和解,只能一起追责,把我一起拘留。而身强力壮魁梧无比的当事人则在网上造谣,称我在以一敌二情况下,竟然能把他老婆骑在地上打,打他老婆的会阴和胸部,在殴打他的时候把手伸到他嘴里被他不小心咬伤。
我当时气的发抖。
那一刻,我不想做医生了。我宁可脱下这身白衣,也要讨个公道。
我都已经读到北大博士了,以我的聪明和勤奋,我做什么养活不了自己,我为什么要忍受这一切?
这时候,我分管的一个患者来看我。这个患者全身大面积烧伤,我从新疆把他接来,经过抢救总算保住性命。他身上大面积瘢痕,平时根本不肯离开病房。
在得知我受伤的消息后,他让妻子扶着第一次离开病房,来看我。
他说:宁医生你好好养伤,我盼着你给我做整形手术呢。
病人离开后,我用被子蒙住脸,悄悄痛哭一场。
第二天,我通知警方,同意和解。
几个月后,我再次回到了手术台上,为那名患者,操刀做了第一次整形手术。
今天,柳叶刀的一篇报道震动了中国医疗界。
一项研究分析了中国 2005 年至 2015 年中国卫生和计划生育委员会公布的卫生年鉴,10 年中,中国培养了470 万医学生,但医生总数只增加 75 万。进一步分析则发现,10 年中 25 ~ 34 岁的医生比例从 31.3% 降至 22.6%,而 60 岁以上的医生比例从 2.5% 增加至 11.6%。
医生去哪儿了?
拿什么来挽留你,我们的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