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友权评《翻译官》：网络小说的叙事维度与艺术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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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说评论》2016年第5期首发标题为：网络小说的叙事维度与艺术可能 ——评缪娟的《翻译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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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一部网络小说，《翻译官》有着许多网络小说的共同特征，如故事呈线性展开，节奏较为明快，推进顺畅；都市题材时尚感强，场景转换灵动自然，富于“蒙太奇”画面感；人物充满青春气息，有着“玛丽苏”式的艺术格调；章节篇幅短小，分布匀称，网络“续更”特点鲜明；句式简短，行文流畅，用词朴素，对话式表达常采用分行排列，读起来比较轻松；矛盾冲突峰回路转，情感代入不露痕迹；善恶有报，好梦成真，有情人终成眷属，大团圆的结局正好满足粉丝预期等等。
不过，如果仅仅这样评价这部网络小说，可能只能辨其皮相而未及作品肯綮，因为该小说在叙事方式和艺术谋略上相异于一般网络小说之处更值得我们关注。写翻译官的职场爱情，无疑是一部职场小说，但《翻译官》不是常规意义是上的网络职场小说，而是一部展示青春、奋斗和成长的爱情小说，职场不过是主人公展示爱情、演绎故事的背景。通过特殊的职场——外事翻译中人物之间的工作交集、情感冲突和职业磨炼，将一个生动而曲折的爱情故事表现出来，以此构成了这部网络小说的主线。并且，作者缪娟没有按惯常的套路去讲述这个爱情故事，而是把爱与不爱的难取难舍放到青春奋斗的磕磕绊绊和人物性格、家庭背景的鲜明落差中去刻画和展示，从而赋予这部网络小说不一样的魅力和价值。
为了更具魅力的讲好职场爱情故事，小说设置了三个艺术叙事维度。
一是真实地书写了爱与被爱的人生不等式。小说中的两个主角乔菲和程家阳本是处于社会层级中两个完全不同的阶层。乔菲漂亮、聪慧，但家境贫寒，父母都是聋哑人，爸爸做过心脏搭桥手术，一家人靠妈妈摆小烟摊艰难度日。她从小自立自强，靠看电视学会说话，靠了体育特长加分上了很好的初中、高中，并上了著名的外语学院。为了挣到生活费，她不得不隐匿学生身份化名去“倾城”夜总会坐台，做陪酒小姐，或去旅游公司、外事活动做兼职翻译揽活儿。程家阳则是上帝的宠儿，他有着和乔菲一样的聪明、勤奋和刻苦，更有乔菲不可企及的显赫家庭和优越的生活条件，是一个“出身高贵，气质优雅，白雪青葱一样的男子”。其父母都是外交部的高管，父亲精通法文，母亲会英文，他从小生活在三种语言的环境里，语言天分很高，且有着巴黎大三的留学经历。凭着玉树临风的俊朗外表和一口流利的法语，在以学长身份回母校作报告时，一出场便引得女生们的一片尖叫。按说，乔菲和程家阳本该属于两个世界，可命运偏偏让他们交集并产生“王子与灰姑娘”相爱的故事，形成了“爱与被爱”的人生不等式。小说写出了他俩暗生情愫的必然性契机：对乔菲而言，她在法语学习和外事翻译实习中对学长程家阳有发自内心的钦佩和仰慕，在专业和职业层面上与家阳有充分的合作与交流；对家阳而言，他一直暗恋的对象傅明芳成了别人的未婚妻，此时正处于感情的空挡期，他只能借酒浇愁，甚至吸食大麻来麻醉自己。苦痛中的白马王子，对身边这个有着特殊印象的学妹滋生爱恋情愫也就有了艺术的合理性。当“暗恋女友结婚了，新郎不是我”成为残酷的现实，程家阳在夜总会与乔菲于是有了“倾城一吻全家死”的放纵。美妙的大连之行后，他俩的感情连续出现升温与降温、渴望与冷战、灵与肉的起起落落，这其间除了电视台美女主播文小华的横生介入和乔菲在法国蒙彼利埃与“小鲜肉”祖祖的温馨邂逅外，真正影响他们感情稳定性的因素就是由家庭背景和社会身份所形成的爱与被爱的“人生不等式”：程家阳的“家庭、背景、钱”给了乔菲太大的压力，让她感到“你是我负担不了的昂贵的礼物”，正像她对家阳说的：“我们太不相同，像油和水，永远不能相容”。这其中包含的人生落差不仅成为二人爱与不爱的掣肘，也超越了单纯的爱情而让作品获得了更为广阔的社会认知价值。
二是艺术地揭示出人的尊严的高度与爱的温度的关联。阅读《翻译官》时我们常常有一种感觉，即眼见得乔菲与程家阳感情升温、恩恩爱爱，有情人将成眷属时，故事却不期然间出现逆转，二人的漫漫感情之路总会莫名其妙的生出裂隙，呈现降温和波折，这其中除了阴差阳错的小误会外，一个重要的深层原因就是乔菲对独立个性的维护，对个人尊严的坚守。她出身卑微但自立自强，不甘平庸，好学上进，梦想成为一个出色的翻译官。自尊心极强的她，没钱支撑学业，但不等不靠，自己打工赚钱，兼职谋生，宁可吃苦受累，甚至背上“坐台”的骂名，也决不向他人叫穷，不要家阳资助。程家阳利用父母的权力让她到商务部兼职，操控乔菲的毕业去向，安排她去法国保罗瓦莱里大学翻译学院留学，后又暗中操作将她录取到外交部工作，这一切均非她所愿，反倒成为她与家阳“相爱分手”的理由，促使她主动要求离开外交部，远离家阳，申请去科特迪瓦办事处工作。可见，钱、家庭背景、社会地位、后门关系，这些表明身份的东西，恰恰成了她与家阳相爱的最大障碍。她自己就说，“钱，我们因此结缘，却也是横亘在我们之间的距离”，基于此，她一直不愿意在人前承认她与富家公子程家阳之间的亲密关系。她曾感叹：“说句公道话，程家阳身上，并没有纨绔子弟的嚣张和古怪，可我想，一些骨子里的东西，是有意修行的风度与气质所不能掩盖的，比如说，他的自信、骄傲和敏感。所有这些他的性格里潜在的因素，这些与我截然相反的因素，让我不安。”程家阳也深知这一点，他一方面非常依赖乔菲，视她为“心灵的慰藉”、“安全感的源头”；但另一方面他又不得不时时在乔菲面前小心翼翼，不触及她敏感的神经，说话做事都注意绕开身份地位的“雷区”，以维护她的自尊，以至于他去乔菲东北老家找乔菲时，为救济一下她贫困的家庭，只能在乔菲家楼下的小市场里找到一间鲜肉铺，拿出两千块钱交给卖肉师傅，拜托他周末还有过节的时候给他们家送些鲜肉、排骨之类而不让乔菲知道。纵观作品对人物爱情关系的处理，作者是在用人的尊严的高度来表达爱与被爱的温度。这让我们想起舒婷的那首《致橡树》的诗：我如果爱你，绝不像攀援的凌霄花，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我如果爱你，绝不学痴情的鸟儿，为绿荫重复单调的歌曲“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有了人格的平等，有了做人的尊严，才会有爱的基础，才可能一起分担寒潮、风雷、霹雳，一起共享雾霭、流岚、虹霓。先有平等和独立，才有心灵的自由和爱情的风雨同舟。这部小说正是对这一爱情观的生动诠释。
三是为自由抗争的成长主题，赋予言情故事以更多的寓意。小说里的主要人物都很年轻，青春、梦想与成长洋溢在字里行间。“青葱明媚的校园里，他翩翩优雅阳春白雪，她刻苦优秀开朗出色。夜幕笼罩的倾城中，她笑容妩媚满眼心事，他萎靡不振堕落绝望。穿梭在光与夜中的两个人，以不同的面貌一次又一次相遇”，这几句网友评论颇为中肯。不过和许多小说描写的一样，青春、梦想与成长总要在各种矛盾、纠葛与抗争中去实现。《翻译官》里的抗争对象主要来自程家阳的高官家庭。父亲官至外交部长，位高权重，不仅在工作中掌控全局，敢作敢为，在家里也刚愎自用，说一不二，甚至对家阳棍棒相加，逼其就范。母亲更是无所不知，无其不能，无时不在掌控两个儿子的命运，总是一厢情愿地安排他们的婚姻和未来。因为父母的横加干涉，长子家明不能跟心爱的女孩在一起，被父母悄悄用钱摆平，逼迫女孩打胎后离开家明，弄得家明有苦难言，再也不愿住在家里。家阳与乔菲的爱情十磨九难，家阳父母的坚决反对是其重要原因。他们用“门当户对”的老眼光竭力阻止小儿子的爱情，却撮合家阳与电视台主持人文小华的婚事，并瞒着家阳找乔菲摊牌，极尽威逼利诱，提醒她“出身、家世和从前的那些勾当”，赤裸裸地提出：“乔菲，你开个价吧，怎样放过我儿子？”甚至暗中指使人事部门将乔菲、家阳一同停职，逼他们就范。除了来自家庭的阻隔与抗争，小说还写了文小华为拆散乔菲和家阳，用匿名传真的污名方式加害于乔菲，以及旭东和刘公子对乔菲的诱惑等等，这些干扰最终没能阻碍男女主角相爱的初心，反倒成了他们走出青葱岁月，在追求梦想的过程中心心相印、不断成长的动力。
在写法上，《翻译官》亦有许多可圈可点之处，显示了作者的艺术机智，也蕴含了网络写作让人期待的艺术可能。其中有两点令人印象深刻。一是两个主人公双重视角的表意方式。作者选择了两个主要人物的双视角，让两个“我”来一道讲述这个爱情故事，显然比只用一个“他”的全能视角更具真切感和代入性，也比单纯用一个“我”的主观视角更适于表达不同主体的微妙心理和情绪变化，这对于讲述一个青春职场的言情故事最为有效和便利：乔菲的女性视角让我们看到一团火焰是怎样燃烧了程家阳无限深情的男人的心，看到了一段纠结而用情太深的爱恋是如何在一个怀春女子的内心从荡漾涟漪到掀起波澜的全过程，由此带出了许多精彩的细节；而对于家阳来说，他的这个“我”无需视角转换即可直接抵达内心世界，从容地表达“人生是仓促平淡的电影，这个女人是我的高潮”，或“心里明明喜欢一个人，身边却是另一个人”等无以言传的心理活动。
另一个富含艺术智慧的地方是对伏笔的巧妙运用。与一般的网络小说不同，《翻译官》不是即兴的编故事，而是用心写人，为了写人而悉心设置情节和细节。在这个过程中，作者常常别具匠心地埋下伏笔，留下“包袱”，然后再适时“解扣”，揭开谜底，形成前后照应，给人以恍然大悟之感；或者，作者只设悬念，不揭示答案，把谜底交由读者自己悟出。如小说最后说，乔菲曾悄悄打掉过她与家阳的孩子，但为何打胎、何时打胎并未明说，全部交由读者去领悟：放弃孩子的缘由大概是碍于她与家阳身份的差别，担心将来没有结果，而家明发现她有些发胖应该就是怀孕之故——那次乔菲不告而别回了老家，当她从老家返回后便立马消瘦下来，这或许便是乔菲打掉孩子的时间。再如，家阳在明芳的婚礼上无意间与一位风姿丽彩的女子坐在了同桌，并两次为她捡拾餐巾，留下印象，这为后来电视节目主持人文小华（即该女子）找他上节目、用心机追求程家阳、挤走乔菲做了铺垫，也让其与家阳之间发生的一系列故事，如海岛度假、家阳受伤、巴黎错遇、婚礼爽约等有了“接口”。并且，那个一直藏在幕后的网友“我就不信注册不上”就是文小华，这个谜底竟让读者一直猜到小说结束。这样的处理有利于揭示文小华的心机之深。还有，小说让乔菲在国内结识了法国女留学生欧德·费兰迪，然后法国留学时在巴黎火车站碰到好心的巡逻宪兵的热忱相助，而当她去到欧德家乡蒙彼利埃小镇时，竟然发现那位热情的巡逻兵祖祖竟然是欧德的亲弟弟，并生出一段温馨的爱恋。虽然祖祖最后在里昂火车站爆炸案中为保护乔菲不幸牺牲，但这个人物的温暖的怀抱和善良的心灵留给我们暖意融融的美好印象却是难以忘怀的。巧妙的伏笔，恰到好处的铺垫，给读者留下了无穷的回味。
从艺术效果上说，《翻译官》故事虽说有些老套，但它会让我们相信爱情，相信真情、执着、梦想的力量，相信奋斗中的人生更精彩，相信抗争中的爱情最美丽。虽然“故事中的世界比鱼缸还小”，但它能让我们坚信：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有梦想的青春就会有诗和远方。小说写普通人的努力，写职场上的奋进，让读者看到的是，虽然一个人的成长困难重重，但人生依然是那么的美好，因为曾有的青春、奋斗、爱与被爱，都因为坚持和坚守而充满希望。作者有意把一段缠绵悱恻的恋情写得曲折而磕绊，但最后的结尾依然是圆满的。它让读者感到，无论面临怎样的挫折和苦难，只要有执着的信念，在逆境中不气馁，总会有一朵祥云会为你缭绕，坚定地面对生活的人必定拥有幸福。即使是作为爱情自由对立面的父亲，也依然写出了他远赴刚果冒险处理棘手外务的忠勇与果敢，他被刚果游击队劫持为人质时的处变不惊、大义凌然，传递了向上向善的价值观，显示了有筋骨、有信仰的人格魅力。作者笔下的人物塑造得较为饱满，无论是写爱的香艳还是爱不起的无奈，都能用许多精致的细节予以生动显现，酿造出浓郁的氛围，用情感的轴线牵动人物命运的曲线，没有对人物做简单化、脸谱化的处理，能给人以温暖感。
《翻译官》无疑是网络小说中的上乘之作，如果说有什么不足，我以为，作品存在着“生活空间的大视野与生活内容的小格局”的矛盾，小说写了大学生活、高翻局、外交部、涉外活动生活，写了兼职、度假、探亲、职场培训、法国留学等丰富多彩的生活内容，从都市到乡村、从国内到国外，从物理空间来看，似乎是十分广阔的，但从人与社会的内在关联、人物关系与社会现实的切入度来看，却又存在“宽与窄”、“浅与深”的矛盾，其所表现的生活格局其实不大。也许是受阅历和眼界的局限，作者始终没有走出外翻学习、外翻工作的思维圈子，没有让笔下的人物成长、矛盾纠葛，爱与被爱的必然、爱与不爱的无奈，与他们生活的社会语境更紧密地联系起来，使鲜活的青春梦想和职场爱情成为社会之网的一个“网节”，或时代潮流下的一个脉动，读起来会觉得其与时代难免有一种“隔”的感觉。小说写“高翻”生活驾轻就熟，写“高翻”以外的生活则捉襟见肘，在人物交集、爱情波澜、职场书写与更广阔、更丰富的社会现实之间，本该书写的更大的表现空间和更复杂的内在关联，却被作者轻轻放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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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作为一部网络小说，《翻译官》较之于一般网络类型化小说创作，其叙事技巧、表意智慧、人物塑造和审美效果上所达到的高度，无疑使其成为近年来网络小说创作中难得的上乘之作。它让我们看到网络写作的无限可能，它也让我们相信，网络小说同样可以写得精彩，写得别致和老道。网络写作除了媒介和载体的不同，在艺术美感和人文意蕴上同样具有审美创新的广阔空间，同样能够像传统创作一样，创造有魅力、有温暖、有亮色的文学力作。从某种意义上说，《翻译官》就是网络文学展示多种艺术可能性的一次成功的尝试，是网络写作与传统文学创作走向合流的一个范本。据此改编的电视剧《亲爱的翻译官》收视飘红，可以看作是这部网络小说经媒介转换后在大众娱乐文化市场的又一次肯定。
作者简介：欧阳友权，文学博士，中南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作协网络文学研究基地首席专家，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网络文艺委员会副主任，全国网络文学研究会会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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