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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志|李静:一生经两世,知音难复寻——评舞台剧《南海十三郎》

2016-10-20 李静 中国文艺评论


由杜国威编剧、谢君豪主演的粤语舞台剧《南海十三郎》自1993年首演,至今已逾150场。1997年,根据该剧所拍的同名电影斩获台湾电影金马奖、金像奖等重要奖项。2014年起,该剧复排、巡演于内地多个大城市,媒体一度称:“北方有《茶馆》,岭南有《南海十三郎》。”



一个粤语演绎的地方人物故事能够打破语言障碍,赢得各地观众的掌声,引动长久的关注与坊间热议,可谓近年戏剧演出之一大盛景。这其中固然有自80年代以来粤语电影及粤语音乐深入人心的影响,也有众多粤剧名伶参与演出等诸多因素的良好铺垫,而剧作本身在结构安排、舞美设计、题旨表达等方面给予观众的丰厚审美更是该剧之所以盛演20年的原因。


一、 “轮回”结构演绎的人生传奇


《南海十三郎》讲述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名动省港的粤剧编剧家江誉镠的传奇故事,从任性孩提至潦倒离世,整整74年。与西方话剧逻辑递进的演绎不同,该剧采取点线结合的叙事方式,依照时间顺序,择取主人公一生中几个关键的节点,再现其大起大落的人生传奇。


全剧从“失鞋报警”切入,以倒叙的方式将父子对弈、港岛遇爱、入社成名、杯茶收徒、对台劳军、怒斥同行、跳车癫狂、觉庐遁逃、痛失故交、禅寺出走等数个独立的故事单元,精巧有机地串起江誉镠的通达与穷途,喜乐与悲伤,其中,“跳车癫狂”将其人生切分为任性风光的前半生与离群潦倒的后半生。


跟多数人一样,江誉镠的人生拥有过亲情,遇见过爱情,获得过友情,所不同的是,平常的“人之常情”在这个绝世天才身上演奏出与众不同的人生颤音。


年幼丧母,但太史公言语无多的父爱包容着顽劣天才的出格言行,太史第妻妾成群的喜乐氛围纵容了他嬉笑怒骂的自由天性;青春时节,一夕浪漫逢着“水中莲”一样的Lily姑娘,虽一厢情愿尝透失恋苦涩,却翻将痛入心扉的往事深埋于心,成就了《寒江钓雪》的“个中滋味”;情场不利,但编剧的非常才华赢得粤剧名角薛觉先的青睐,26岁以笔名“南海十三郎”为“觉先声”剧团专职写戏,名动省港。声名鹊起,他更加孤傲独立,一人当三,气走助手,得罪同行;意外收徒唐涤生,二人趣味相当,惺惺而惜,砥砺奋进;春风得意,他还教诲沦为风月的侄女梅仙,为其开辟了电影明星的康庄大道。天才的绝世才华与孤傲清高似乎一对完美标配,恃才傲物与不近人情遂得到满满当当的认可与情有可原的体谅。抗战爆发,友朋离散,十三郎因同行以“大腿舞”劳军而与之大打出手,战后,他不满胡编乱造的编剧风气,自闭门户,自绝生路。


如果不是因为遭遇已为他人妇的Lily小姐,如果不是因为撞碎的镜片彻底划破他骄傲的才子心灵,十三郎完全能够一直活在自筑的精神圣殿之中,以白眼看鸡虫的孤傲睥睨俗不可耐的周遭,而其骄傲而潦倒地生存倒可以是更为奇崛的个性签名。但是,与“纯真”“女儿”的对面相逢不相识却给予他最强烈的嘲讽!幻觉中,风流倜傥的自己翩翩起舞的模样正与世俗期待的郎才女貌与夫荣妻贵不谋而合,这个高傲男人的内心深处原来也十分在意尘世对于功成名就的认可!Lily绝尘而去的车辙顷刻碾断了他以盖世才华和绝妙文章纵横于世的傲娇,跌碎的镜片咄咄逼视,照见出一个天才男人自诩清高孤绝的虚妄,他惊觉这一发现,他羞愧这一场对自我的误读与期许,于是,在返乡的列车上,他纵身一跳。


这一跳,他度脱了自己,从此以疯癫的姿态游走人世;这一跳,他将一生分作两世,永诀风光无限的才子,誓为从一而终的痴人。从这个节点开始,与其相遇于前半生,见证了他才华璀璨、文运升腾的家人与故交也都纷纷齐聚他的后半世,目睹其狂傲任性终至声名狼藉的潦倒境遇,伸出援手企图救助命悬一线的天才。然而,他们却都无法救赎这个决意不与俗世同尘和光的痴人疯汉。


在剧中,十三郎有一句台词:“人可以被妒忌,不可被同情”,所以,他拒绝薛觉先的同情与收留,质疑梅仙劝导其皈依上帝的教化,以无拘无束的流浪和怪谈维护其高贵的尊严。十三郎也曾说:“我写的人物都有始有终”。所以,他以“洗身不如洗心”搪塞家人与故交劝其洗澡换衣的建议,他以“天堂不如疯人院”的自语回绝逃避现实的懦弱。唯一令其动过转意之心的是唐涤生,这个要令“文章有价”的才子,用一曲《蕉窗夜雨》的师徒和鸣点燃十三郎幻灭的壮志,然而,唐涤生的猝然离世隔断了知音相惜,最终浇灭十三郎对“文章大业”的一丝希望。栖身禅寺,偶然获悉父亲含冤负屈绝食而亡,十三郎摁灭了他对人世的最后依恋,再次走上流浪的穷途。


剧终人散,南海十三郎江誉镠独自将命运之舟摆渡到一个寒冷的冬夜,亡命街头。这个以才华傲视天下,以“文章大业”自尊自重的天才编剧家,自始至终将一个执念演绎为一生两世的自我狂欢,他要求戏中人物都有始有终,他也要求自己的人生善始善终,无人能懂得“雪山白凤凰”或许是他对自己一个高远的期许,也或许是一个不那么完美的盖棺论定。时间之上,有多少有始无终的遗憾也就有多少有始有终的悲欢。


讲究“因果”的中国古典戏曲常用轮回式的结构再现主人公现世报应的根由,故事里的人物常常于前世今生相互照见,他们在轮回里解析人生悲苦,劝诫世人行善积德,恭谨谦卑。这个古典的讲述结构用在粤剧编剧江誉镠的人生传奇中,既将其“一生两世”大起大落的命运起伏赫然分明、并淋漓尽致地推至观众眼前,也让众人在江誉镠前后生命的进程中轮次出现,成为其传奇故事的参与者与见证人。但最精妙的匠心还在于,剧作让江誉镠意气风发之时出现的众人,纷纷又都出现在他潦倒的后半世。江誉镠与众人相互照见,他们各自的来去往复既是命定,也是偶然。太史府的繁华与败落、薛觉先的风光无限与名角垂老、梅仙的红极一时与最后看破,这些都遵循着盛极而衰的宿命,但是,唯有江誉镠的盛年癫狂出人意外,他的癫狂全然不因命运之神的刻意捉弄,而是清醒的自我选择导致了与世隔绝的早衰!当服从年光老去、韶华不再的众人来至早疯的江誉镠面前,试图以报恩或者同情的方式拯救曾经光华照人的天才,这里却出现了令人唏嘘的叹惋,“前世”同舟的众人竟然无法走近江誉镠的“今生”,他们也试图以自己的落寞体察江誉镠疯癫的内心,但是,再也无法靠近昔日,无法讲述寻常“因果”,劝慰其复归“正常”。时间在这里显现出它最为狰狞的面孔,戏剧在这里展现出它最为深沉,也最具传奇意味的内蕴,它满足了中国观众关注因果与追求始终的诉求,呼应了剧中人“我写的人物都有始有终”的台词,更延宕出承载思辨的更为空灵的架构创想。

 

二、“讲古”语境与写意舞美营造的隔世叹惋


《南海十三郎》是一出粤人“讲古”。剧中的“讲古仔”由五位身着练功服的粤剧演员充任,他们在剧情内外进出,既是全知全能的“说书人”,也是见证故事的“旁观者”,意味着粤剧界对一代才子的集体缅怀。大幕开启,伴随粤剧的曲牌锣鼓,五位“讲古仔”七嘴八舌如数家珍般以“数白榄”的方式向观众介绍戏行痴人南海十三郎,并巧妙地将其创作的《女儿香》等几个著名粤剧作品入诗,概括十三郎戏与人合的一生。随即,戏剧由倒叙“失鞋报警”开始进入剧情,五位“讲古仔”立马变身为一众警员,引出疯癫的主人公南海十三郎。剧末,十三郎在寒夜死去,四男一女扮作的警员又回到舞台,之后再次变身“讲古仔”,告诉观众“人生如一梦,转眼又散场”,故事已讲完,“祝君乐安康”。整场戏由“讲古仔”开启,也由其收束,“讲古”的形式将全剧置于“过去时”的状态,为讲述定下回忆的基调,给予戏剧浓厚的历史观感。


值得注意的是,五位粤剧演员,四男一女,恰好对应了戏曲行当中的“生旦净末丑”,当他们置身戏外,充任说书人的时候,正是以“知情人”的态度客观讲述戏行中人的“如戏”人生,在他们“你喜欢这个故事不妨开心笑,只怕一时感触你会泪汪汪”“今日你看人,他日人看你,慨叹无端哭笑又岂寻常”的提醒下,观众以一种看戏的观赏心态进入故事,进而透过故事反思人生,戏剧由此获得“间离”的艺术效果,达到教化意图。而当“生旦净末丑”变身为剧中人的时候,却是以角色扮演的方式现身说法“戏如人生”,在这里,五个角色行当意味着与南海十三郎发生交集的各色人等,他们见证十三郎的生命过程,将其人生经历的种种况味传递给观众,也通过他们所代表的“众说纷纭”引领观众思考一切可能有的对于十三郎的盖棺论定,这既为十三郎的命运留下令人唏嘘的回味,也增加了戏剧思考人生与社会的意涵。


此外,由于该剧是以南海十三郎人生中几个关键节点上“特立独行”的故事来推进戏剧进程,其中必然因为缺乏一条贯穿性的事件而显得支离破碎,导致全剧的节奏有跳跃断裂之感。巧妙的是,《南海十三郎》赋予了“讲古仔”故事“旁观者”的身份,令其介入剧情并带戏上场。比如,“失鞋报警”引出十三郎之后,警员即变身“讲古仔”转入对十三郎身世的介绍,直接串接起“孩提顽劣”一出,而在这一出中,太史公仗义疏财、太史第妻妾成群的种种情况则是由扮作男女仆人的两位“讲古仔”以戏谑的口吻带出;“港岛遇爱”一出,“讲古仔”交代十三郎在港大读书的情况,再由一位穿黑裙的女同学带出十三郎与Lily的舞会相遇,两年后,十三郎情场失意,狼狈返家,“讲古仔”变身的戏班演员又将故事引到“入社成名”。“讲古仔”的带戏入场,以旁观身份带出即将发生的另一个故事,巧妙地将情节进行转换,开启了戏剧的“当下”叙事,展开了人物甘苦与喜乐的“现在进行时”。同时,旁观口吻的介入一方面营造了故事众声喧哗的感觉,从不同角度呈现了十三郎的境遇与个性,强化了十三郎悲喜人生的历史影像,另一方面,旁观者的褒贬也将“他人评说”的理解或不理解和盘托出,其中多多少少夹杂的隔膜感凸显出十三郎的遗世独立与寂寞孤高,观众在旁观者制造的戏谑中获得了凡俗人生的庸常欢乐,也在剧终人散时体会到难以言说的命运无助感与悲剧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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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古仔”的身份转化使绝世天才的“过去”故事转换为“当下”再现,令全戏在“人生如戏”与“戏如人生”的二重语境中交替呈现;而在情节的转换中,临时出戏的剧中人还为故事搭建了一个起于戏谑,转于热闹,合于凄凉的结构,让悲喜相交、亦庄亦谐的剧场氛围与观众情感形成互文,共同构成场上与场下的交流语境,完成了戏剧意欲传达的丰富内蕴,最终获得“动人”的艺术效果——而这,也是整场戏最令人神往的地方,它不是西方悲剧令人恐惧与绝望的表达,而是中国古典戏剧含蓄而深情的对于命运无常的隔世叹惋。


如果说,“讲古”语境于虚实之间铺叙了江誉镠大起大落的传奇人生,那么,写意的舞美设计则简洁地表达了“人生如戏”“戏如人生”的隐曲哲思。


《南海十三郎》的舞台很干净,背景是电子屏投影,多为象征时空或情绪的景物;前景根据剧情摆设道具,基本以“一桌二椅”呈现客厅、茶楼、戏班后台等环境。前后景的设计简洁,颇有传统戏曲的写意意味,也暗暗呼应了江誉镠的粤剧编剧身份。


江誉镠流落街头再遇莉莉一场戏,背景是用电子屏投影的巨大玻璃裂纹,前景则是被Lily豪车撞倒在地的江誉镠,当他捧着破碎的镜片,喃喃自语:“你不认得我,总该认识这副你赞过的眼镜”的时候,巨大的裂纹撕裂了主人公的一片痴情,也撕开了观众决堤的泪水。


“禅寺出走”那场戏尤令人赞赏。舞台上,江誉镠与精神病院的疯人挥手告别,一众疯人忽地转身,白色病号服翻转成红色袈裟,疯人变身僧人,背朝观众席地而坐,面朝电子屏上一堆叠放于清水中的糕饼,静默。而舞台前方,江誉镠才刚带领外国游客参观,为禅寺挣回美金,随后就迎来了双目失明的太史第老仆福来,福来附荐主人江孔殷的一番言辞令江誉镠彻底绝望,遂下山出走。疯人转身为僧人、江誉镠惊闻父丧下山流浪,一场戏的两次变转,都在那堆于清水中摇摆的巨大糕饼前完成,所不同的是,前者“转身”,后者“转心”,那既象征着出世之人清心寡欲的糕饼,其动荡与摇摆,不也意味着人间烟火的情暖与招摇过市的物欲?清醒与疯癫的较量、入世与出世的虚妄、表象与本质的对立、真实与虚幻的疑惑时时考验着僧俗,并在一刻之间撞碎江誉镠自以为看破的内心,于是,他决意下山,再度浪迹街头。这场戏,尽显禅意,也极尽凄冷。


剧终,投影上升腾起一股如鸟形的白色烟雾,前台,江誉镠赤着双脚,怀抱无人能懂的不着一字的“雪山白凤凰”静静逝去,警员上场,将“雪山白凤凰”覆盖了江誉镠的脸,大戏落幕,观众不甚唏嘘:“雪山白凤凰”也许是对于一代天才编剧江誉镠的盖棺论定?


纵观全剧,写意化的投影运用不仅令画面简洁,换场迅速,而且营造了空灵的舞台时空,妥帖地传达了故事意蕴。不过,其中也有不尽人意之处,比如,表现港岛的背景以及日本入侵的轰炸画面等等就显得过于写实,与全剧的写意化画风不相适宜。

 

三、一元主题的多向度思考


舞台剧《南海十三郎》再现了一个粤剧编剧奇特的成长经历和惊世才华,还原了天才令人艳羡也令人唏嘘的人生,通过其坎坷人生引发人们思考时代环境、社会氛围、个性气质等对知识分子命运的影响。如果,题旨仅限于此,这不过又是一个天妒英才的故事,《南海十三郎》让人难以释怀之处在于,天才的早疯不是命定,而是人为,不是意外,而是自我放逐。


剧中,最令人回味深长的是那层弥漫始终的对于“知音”的沉痛呼唤。


终其一生,南海十三郎江誉镠的苦痛就在于“知音不遇”。一见钟情的Lily小姐,是江誉镠寄予纯真梦想的红颜,也是世俗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名伶薛觉先是赏识江誉镠的伯乐,也是在江誉镠落魄之时欲以报恩之心拯救,反令其逃避隐遁的友人;父亲和家人是江誉镠每每受伤时想要回归的港湾,然而,厮杀热烈的父子对弈与众多母亲七嘴八舌的护佑都不能抚平其心灵创伤;唐涤生是江誉镠的徒弟,他能以旗鼓相当的才情合上江誉镠敏捷多变的节奏,能以宽容体谅的胸怀接受其不近人情的狂放,也能以《蕉窗夜雨》的叹惋重燃江誉镠走进剧场的希望,然而,这希望却随其早逝最终绝灭。无论是来自外人的爱情和友情,还是血浓于水的亲情,越是浓郁真挚,也就越发凸显出江誉镠“知音不遇”的孤寂。


平心而论,除去情场失意,江誉镠所获可谓平顺丰厚,虽年少轻狂却能于世俗非议之中得到伯乐赏识,事业如日中天,而徒弟倾慕、家人关爱也将其人生装点得光鲜照人,然而,身处繁华的江誉镠偏偏踽踽独行于孤高清绝的世界。


他才华自负,便以“可被妒忌,不可被同情”相交于世人,所以,他一厢情愿地认为那副代表才情的眼镜足可赢得爱情眷顾;他因此无惧薛觉先的声名,毛遂自荐,名动省港;贬斥同行愚笨,苛刻考验唐涤生。而一旦落魄,他宁可流落街头,随性自在,也不愿意面对怜悯与同情,成为世俗眼光中沉沦的末路天才。


他嗜戏如命,认为“做戏就是做人,戏要启示人生一条正确的路,我的戏全都是导人向善,教人有始有终的顶天立地”,所以,他敢以“有情有义”之词期许薛觉先“大仁大义”之戏;敢以书生弱质劳军抗战,并为“大腿舞”之媚俗大打出手;他还敢以一己之力对抗同行群体,怒斥毫无底线的胡编乱造,最终走上无戏可做的穷途,维护只有他和唐涤生才理解的尊严与傲骨。


编剧杜国威先生曾经这样解读十三郎的癫狂:“当你看到一个人不去追求大屋、跑车、名牌,他是否已经发疯?或许我们太过重视物质享受了。其实人生还有没有其他值得追求呢?南海十三郎,曾经富贵过、享受过,生活无忧。他突然间不想追名逐利,这到底是疯癫抑或看透世情呢!有时候,我也会欣赏‘乞丐’,他不用为生活上琐事而烦恼,也不为金钱利益与人争执冲突;更不会为感情、事业、金钱而跳楼自杀。他只会为生存而生活,他不是更懂珍惜生命的人吗?”


凭借恃才傲物的底气抛却一切外在束缚,恣肆洒脱地张扬生命,这是十三郎清醒时特立独行的缘由。而疯癫后的他以“洗身不如洗心”的奇谈放下之前的傲慢,仅存一份以雪山白凤凰写照的“做人”执念,这种对于生命的单纯痴爱无论其清醒与否都不能为至亲与友朋完全理解,遑论与之隔膜甚深的众生?十三郎的饰演者谢君豪认为,十三郎的大起大落不是“遭遇”,而是“修行”,“所有路都是他自己选择的,选择用一种态度去面对这个世界,年轻的时候他非常恃才傲物,到潦倒的时候他选择用疯癫的态度面对,都是他的选择。”谢君豪算是懂得十三郎癫狂的知音吧!而杜国威也还说,“怀才永远不会不遇,但你一定要积累,到那时,人才会知道你好嘢。有些是你死后才成名。”又或许,十三郎那一层“知音不遇”的落寞也正是杜国威先生对于现代社会因时不我待而汲汲于名利的叹息与规劝?


世人把追求物质的最大价值当做信仰,把从声名中获得的满足看做人生的终极意义,却又因这可遇而不可求的周旋而徒增烦恼。江誉镠看破了这层束缚,但却陷入了另一层由于文化坚守而带来的幻灭。


如果说战时劳军方式的不同反映的是道德观的差异,那么,战后十三郎与同行的矛盾则是文化转型时期所持观念的抵牾。十三郎坚持传统,但并非泥古不化,他对粤剧也并非一味抱残守缺,他曾劝慰失势的千里驹不要执着于男旦一行,并专为其撰写剧本,引导其转型以争取市场,只是他希望编剧家和演员都要有自己的本色,不要紧跟市场而失去引导人心的责任。他也尝试过接手续写“烂尾”的“猩猩戏”,接受梅仙邀请写时装电影剧,但最后都拂袖而去,他不能容忍背离常理的胡编乱造,不能听任导演对其剧本的随意践踏。他甚至听从了唐涤生的建议重新走进剧场,试图在“大把嘢做”的新环境中寻找转机,只是,唐涤生的猝然早逝熄灭了他试探的微光。


当他缓缓俯身,慢慢捡起被戏行老板猛掷于地的剧本,戏剧精神在文化变局中无力隐退的悲怆便弥漫了双眼;当唐涤生横倒血泊,他更是痛悔知音难复寻,抉择的希望彻底随之幻灭。这令我想起电影《百鸟朝凤》中坚守唢呐技艺的焦三师傅,那泣血吹奏乐曲的悲壮与南海十三郎以自绝才情,不再做戏的对抗何其相似!事实上,十三郎与焦三师傅遭遇的并无二致,上世纪以来,国人在文化身份的自我确认中遭遇的精神沦陷从未因时代变迁而有所不同。“失鞋报警”一出,十三郎大呼中国人无路可走,只因其鞋一只被日本人偷走,另一只被英国人偷走。这看似无厘头的戏弄,却道破了国人在本土文化与异质文化博弈中惨败的真相,而十三郎正是其中一名弃儿,其落魄即是文化失守的侧影。1997年版的电影《南海十三郎》借用说书人的口吻说,这是一个落魄编剧在讲述另一个落魄编剧的故事,这点睛话语正中文化失据的苦痛,如何从与异质文化博弈、对垒与突围中求得自身文化的自信,并以平等的姿态对话于其他文化,这也许更是无论舞台版抑或电影版《南海十三郎》留给观众的一个当代追问。


《南海十三郎》的“知音”之叹,不仅再现了知识分子追求独立人格精神的困难,也包含了在中国文化身份的确认中,文化的操持者在道德观念与人文传统等方面的抵牾,从这个意义上来看,这正是该剧最发人深省的地方。

 

*李静: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岭南文化研究中心教授


*责任编辑:陶璐

*注释见《中国文艺评论》月刊2016年第9期(总第12期);中国文艺评论网、中国知网全文收录,点击文末左侧蓝色字“阅读原文”可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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