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良志:古代文人为什么偏爱假山?
编者按
我国自汉代以来,园林中已造假山。魏晋以后,又有假山清供,置于几案之上,以供赏玩。到唐宋时期,欣赏假山的风气已经很盛。梅尧臣和二苏等均有咏假山诗文,例如苏洵《木假山记》。2016年金秋,丰收的季节,中国艺坛硕果累累。中国文艺评论网转载《异彩秋思:金秋艺展呈现学术品质》一文中,苏州文献展以“多重时间——苏州与另一种世界史”为题,这种思考不仅指向活在遗存中并活在日常中的文化存在,而且指向某些永难改变的地缘征候以及它所孕生的可能的当代性转换与超越。这种思考隐于大小园林的假山真水中,潜伏在像79年前的“吴中文献展”这样的历史事件中,涵融在江南无尽的诗篇里,弥散在苏州小桥流水、古城烟雨的城市骨骼和灵魂深处。从苏州园林深处的文献展,到西湖之畔的纤维艺术展,从两年一届的油画双年展,到常议常新的素描艺术展,众多的展览以其多元多向的文化关怀,叩问这个互动、振兴、发展的大时代。由此,我们可以感受到某种激荡在都市山水间的东方诗性,某种以其超越与回归的力量呈现出来的学术品质。为此,我们特选编如下美文。
中国文人对假山似乎有一种偏爱,凡是出了名的园林总会有同样闻名的假山坐落其中,遍览世界各地的名胜景点,也只有中国古人如此煞费苦心地选出嶙峋怪石,又大费周章地堆砌造型,其背后深藏着中国传统艺术的哲学趣味。
假山这个名称来自唐代,它跟芭蕉、莲花等一样,都是佛教的法物。但在印度佛教中,并未将假山视为法物。而中国唐代后,假山成为佛门的重要法物。我们都知道寺院一般建在深山中,深山的院子里竖起块石头,叫假山。去了真山后,回到院子里,看到这个假山,到底谁是真山,谁是假山?真假之间,包含的是对生命真实的看法。这对中国艺术产生了重要影响。
中国园林都有假山,如留园冠云峰。留园是苏州四大园林之一,是清末复建的园林,但这块石头渊源有自,它被放在溪水中,后面是一个简易的屋子,青瓦白墙,有一些林木点缀其间,假山的影子投在水中。它是太湖石,太湖石在北宋时期就为人们所喜爱,是造园的珍品。米芾以“瘦、漏、透、皱”来概括太湖石的特点,这四个字几乎就是一篇好文章,可以说是对中国艺术哲学的呈现。
中国人为什么喜欢石头?西方建筑前一般有雕塑,多是与宗教有关的人的形象;而中国人的建筑没有这种东西,但一般却有假山。假山就是中国建筑前的雕塑,其中含有深邃的思想追求。瘦、漏、透、皱就是“拙”,“拙”就是把巧的东西去掉,把目的性的东西去掉,要巧夺天工。
我很喜欢明代计成的一句话:“虽由人作,宛自天开”。这句话可以说是中国艺术的纲领之一。我将它归纳成三句话、两个要点。三句话就是:第一句话,一切艺术都是人作的;第二句话,作得就像没有作过一样;第三句话,作得就像天工开物。两个要点,第一,遵循自然,但是我觉得这不是最重要的;第二,最关键的就是规避人工秩序。
第一个要点:遵循自然。中国人遵循自然,但并不代表中国人认为自然美比人所创造的美,更重视自然美。庄子是自然主义者,他特别欣赏外界自然物。他说:“山林与,皋壤与,使我欣欣然而乐与!”山水连绵,使我欣欣然而乐,这是庄子在写自然美,他特别欣赏山水自然美,觉得山水能够愉悦情境。但是,庄子接着说,“而乐又未毕也,哀又继之”。就是说,高兴还没有高兴完,哀又继之。所以细致咀嚼庄子哲学可以体会到,他绝对不是欣赏外在自然胜过人的内在的美。中国美学的主脉中也没有这个思想。我们今天讲“天人合一”,也不是对外在自然物的重视,而忽视对人本身的重视。我们今天讲中国画的概念,杰出代表就是水墨山水画。不画人而画山水,并不意味着中国人对外在自然物更感兴趣,而是因为山水画是人心灵的象征,一片山水就是一种心灵的境界,重视山水画,是对人内在觉性的重视。
第二个要点:规避人工秩序。为什么人所创造的东西,不要留下人的痕迹呢?要痕迹全无,何以人所创造的痕迹这样不堪?问题症结就在这里。人所创造的东西,不能露出人工的痕迹,不能露出知识的痕迹、技术的痕迹。不是外在自然物比人高明的问题,而是要突破秩序,突破知识,突破陈规,而导向对人的内在心灵的体会。
这两个要点——遵循自然和规避人工秩序,归到一点就是人的心灵的体验,这是最根本的东西。所以“虽由人作,宛自天开”,就是讲归于人心灵体验的问题。大巧若拙,并非是对美的东西的排斥,而是对美丑相对的知识性的规避,对人类在美的名义下泛滥着欲望的洪流的规避。
人类打着审美的名义,恣肆泛滥人的欲望,破坏这个世界,已经走得太远了。打着审美这样一个旗号,吃要吃最好的,住要住最好的,消化要消化最好的东西。人审美到哪里,审美到玉,和田就变成沙漠;审美到家具,亚马逊雨林也要遭殃。中国古代历史上,要讲审美,乾隆是最知道审美的,他把天下好画全归在他那个地方,题了几万首诗在这些好画上,糟蹋那么多东西。所以,大巧若拙不是愚蠢哲学,它是让你放弃外在目的性的攫取,追求内在真实的体验。
《南画十六观》
《真水无香》
朱良志著,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
*作者:朱良志,北京大学教授
*供图:古然
*来源:《北京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