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剧表演艺术家叶少兰专访:京剧是一门“讲究”的艺术(下)
叶少兰简介:1943年出生,祖籍安徽太湖。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国家一级演员。出身于梨园世家,历任中国戏曲学院研究生导师、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美国富布赖特国际学者、班宁顿学院戏剧系名誉教授、北京军区政治部战友京剧团导演、编导室主任、艺术指导。第九、十届全国政协常委,第八、十一、十二届全国政协委员,全国政协京昆室副主任。荣获首届梅花奖、中国金唱片奖等。代表作品有《群英会》《罗成》《周仁献嫂》《吕布与貂蝉》《白蛇传》《柳荫记》《西厢记》《桃花扇》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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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飞帆:继承和创新一直是戏曲艺术如何更好发展的争论焦点,对于这个问题您怎么看?
叶少兰:我一直坚信,只有扎实继承,才有创新的成功。如果演员心里没谱,演不明白,交代不清楚,观众就无法理解。所以我就谈这个继承的重要性。没有扎实的基本功,你就没有革新创造的手段。
《八大锤》,叶少兰饰陆文龙
比如说今天我要创新,如果不知道京剧的特色、标准、要求,手里没有艺术手段,就调动不了精华,这个戏排起来可能就变成了话剧加唱。我听到一个笑话,某位导演导一场戏,觉得锣鼓太吵,要去掉。真是让人哭笑不得。京剧的动作程式,有相关配套的锣鼓程式。把敲击音乐拿掉,演员该怎么上场?不同的人物有不同的锣鼓节奏,帝王将相怎么上,民间百姓怎么上,什么是大锣敲击的,什么是小锣敲击的?敲也不是瞎敲,从轻到重,打出一个什么气氛节奏来,这个脚步就要随着它的节奏,踩在那个锣鼓点上。人物着急报信,锣鼓点叫冲头;仓惶逃走,叫扫头等等,这里面讲究可太多了。再比如很多人问为什么演员背后要插四面旗子,那叫大靠,是大将在战场上艺术化的挡箭背旗。大将出征之前都有起霸的程式,展现整装待发的必胜气势。有人要用西方铠甲取代大靠,那么威风凛凛的起霸程式特色就不存在了。京剧脸谱同样不能乱改乱画。霸王为什么是倒垂脸?包公为什么额上有一个月牙儿?忠烈、善良的人物脸谱往往比较完整,残暴奸佞之人勾的则多是碎脸。这些细节无不在精微处体现着人物的年龄、性格、身份。我在美国讲学的时候,就告诉观众京剧的脸谱都有故事,和美国万圣节的鬼怪脸谱不同。包老爷黑白分明,日能断阳,夜能断阴;关羽是红脸;残暴的,常常是黄底子、绿脸,表示奸臣的是白脸,比如董卓、赵高。我听不得一些所谓改革者说,对京剧不熟悉,不喜欢,但就想改造它。由于他的认识不够,把精华看成了糟粕,把特色变成了没有价值,就容易走偏。
有一次,我带全国政协的一个团专门到联合国教科文总部去访问,其总干事这样一段话让我深受启发:“创建非遗的意义首先是要保护古老的艺术表现形式,因为它囊括了那个时代的历史和文化,也把不同人类族群的实践经验、生活方式、艺术素养,通通融入其中。传统文化艺术都面临着既要保持自身的品质品格,又要跟上时代,既要继承保护,又要创新发展的局面。但任何传统文化都不允许改变所申报的非遗标准。”总干事还对我说,“你们用国粹这个词称呼京剧简直太合适了,因为很难找到其他艺术形式能像京剧那样代表中国文化精髓了。”京剧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不仅属于中国,更属于世界,不但咱们要保护,整个世界都要保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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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飞帆:当前有许多年轻人以自己的方式创新京剧,这件事情您怎么看?
叶少兰:咱们要重视这个继承发展,只有按规律,才是科学办事,才能发展。继承不是原地踏步、墨守成规,一成不变,这不是我的态度,我一再强调扎实的继承,没有继承就没有成功,就没有发展。但是继承为了什么?就是为了发展。这京剧二百多年来啊,不管是慢是快是大是小,没有停止过发展,否则就没有梅兰芳六十多岁排《穆桂英挂帅》,到今天还常演不衰。我演的《壮别》,是父亲创作的。原来三国演义里没有壮别,现在这个壮别无论是台词还是表演,观众欢迎的程度、喜爱的程度,是发展来的。我忠实地、努力地、扎实地去继承,深刻地去领会,才有条件把这壮别给恢复了。我父亲只演过两次,就再没有了,这是在1959年排的,没有录像,什么都没有。我拿什么恢复呀?我是凭着当时看过的印象和对于整个艺术规律的把握,有了规律我才知道应该怎么去取舍。我并不排斥创新,曾经的《沙家浜》《红灯记》,现在我们排的新编历史剧、现代戏,还有以京剧为旋律的京歌、诗歌京剧、音乐京剧、交响京剧等,只要是积极、健康、向上,人民大众喜闻乐见,我不反对。因为继承是发展的根,继承是发展的本,没有真正扎实的继承、学习和苦练,就不会有成功的发展。只要高举发展的旗帜,你就必须老老实实先去继承、去学习、去认识,学深了,弄懂了再发展,否则在导向上会出问题,对民族文化的精髓会有伤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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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飞帆:那您认为如何才是扎实继承?
叶少兰:除了我刚才说的要尊重京剧艺术本体、尊重艺术规律外,还要特别重视那些有着丰富创作经历的艺术家。我们先后考察了多个世界著名民族剧院,最让我感动的是在乌克兰大剧院看古典芭蕾舞剧排演,每个演员都像正式演出一样严肃认真,没有人迟到早退。排练场最前排的中间位置有一把很旧的皮椅子,表面都磨白了,但每天有人把它擦拭得干干净净:这把椅子没有人坐,它象征着创造剧院艺术风格的艺术家。尽管创建者不在了,但他曾经坐过的位置在,他的艺术精神还在。每一个演员不仅是在排练,更是面对他、面对艺术传承的责任,因此所有人都全力以赴。
尊重的不仅仅是流派创始人,戏曲里头分行分路,无论哪行哪路都有专家,包括我们的画服道盔等有经验的师傅,这出戏里怎么摆,哪里要什么道具,都在他们心里,这是专业。比如从小和我父亲一起长大的白二大爷,他曾经在富连成学艺,专门学习服装管理。从我父亲出科就一直跟着,直到进了中国京剧院。实际上,他也是中国京剧院舞美队最初的元老之一。白二大爷工作兢兢业业、勤勤恳恳。靴底,永远白净,彩匣子、彩盒,一切化妆用品搁在哪儿,都有规矩,干干净净、透透亮亮,不管到哪里演出都纹丝不乱。大衣箱出箱入箱都有规格,化妆镜子放在哪;镜前灯是什么角度,角度不同化妆的效果就不同,灯放在哪里,够不够亮;化妆台是不是挨着风口,等等。这不是好“角儿”摆谱,而是科学的管理方法。一切都为了一个目标,那就是保证演出质量。行话里“一棵菜”是指全班每一个人都要诚实敬业,通力合作,各个优秀,才能让每一场演出精彩,让班社具有市场号召力。
我希望在继承、创新、发展、弘扬的道路上,我们的艺术团体要同掌一面旗,为这个共同的事业继承发展,担当责任,为同一个目标向前冲,而不是各行其是,各有认识,各有理解。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习近平同志的一句话,我非常赞同。他说我们啊,每个人,每个艺术工作者都要把自己的发展前途融入总体的事业当中,大家要有一个共同的目标,才能有一个共同的方向。许多年轻演员要强,说要发展,要努力,要提高,要当“角儿”,这都是对的,应该鼓励。但大家也应该同时想到,这一切努力不仅仅是为了自己,更是为了整体事业更健康更向上的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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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飞帆:都说京剧是“角儿”的艺术,但一出戏要想成功,需要全体工作人员通力合作。
叶少兰:没错。现在大家都嚷嚷着要当“角儿”,做“角儿”,你理解什么是真正的“角儿”吗?“角儿”不是说唱了两出戏,观众喜欢,就可以的。“角儿”的标准很高,以前叫挑班的,必须有独立的市场能力,能够召集一个剧团的演员,并负责所有开销,比如租剧场、地毯、大幕,服装道具、宣传、海报等等。所有的演职员都是当天开份。所以要没有艺术实力,没有独立的市场,没有票房,一天你也挑不了班。我父亲一个月唱28天戏,每天这戏都不重复、不翻头,才能养活一个剧团。于是他要不停拿出上座的新剧目来。从我几个月起,母亲就抱着我跟着父亲走南闯北。无论是四大名旦,还是四大须生,这些好“角儿”我见的太多了,小时候,我也很想当个“角儿”,但是我从来没想到我能成“角儿”,因为觉得太难了,但是我始终刻苦努力,朝着这个最高的目标去努力!
你看现在京剧舞台上天天演的,《穆桂英挂帅》《秦香莲》《赵氏孤儿》《白蛇传》《柳荫记》《群英会》《杨门女将》等,都是前人创作的传统京剧精华,至今常演不衰,成为不朽之作。这就是观众的选择,观众的意愿。可是当下为什么有的戏花了那么多钱编排出来了,宣传打响了,国家奖项、支持资金也拿了,可是演了几场就刀枪入库、马放南山,我心疼啊!就是因为没有在市场赢得老百姓。观众是我们的衣食父母,没有观众就没有我们这门艺术的存在。现在据说要排一个新戏,需要多少集装箱的车来运送道具,要有多少演员参与,需要多少经费负担吃住行。装台好几天就演一场,有的票房有问题,还要花钱组织观众来看。好不容易排出这些大场面,拿下边去演,下边根本没有这个条件,就只好凑合了。台没那么大,去掉这个减掉那个,这个戏还有质量吗?没有质量。拿到下面去为老百姓服务,就成了一个形式了,就没什么意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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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飞帆:您是戏曲界德高望重的前辈,对戏曲发展有什么建议呢?
叶少兰:我现在偶尔还在台上演出,也参加录像,拍电影,留资料。对于我来说,当前最主要的任务是,传。要想传得好,我得自己先下功夫。只有我自己本身继承好了,才能给学生做正确的讲解和示范。我现在天天都看之前的资料。京剧《群英会》我看过父亲从青年到晚年的所有场次,他还手把手教过我,我本人也演过无数场了。但我每演一场,都要重新看一遍父亲唯一的一个影像资料。每一次看我都有新的收获,然后就纳入演出实践当中去。直到现在,每演一场我都是从零开始,熟戏当生戏演。我每演一场戏,都当做是第一场,开始背戏、排戏,带上音乐,所有演员。有人说还有这个必要吗?您都演得烂熟了。我说,有。虽然我们已经演了100场了,但作为今天的观众,他是第一场,所以一个演员要对艺术、对观众负责。再熟的戏都要带着百分之百的新鲜感和责任心去演。我认为现在的演员,目标就是为观众演好戏。千万不要太注重奖项,千万不要为得奖去排戏,为得奖去努力。
《群英会》,叶少兰饰周瑜
另外,在戏曲教学上,理论和实践同样重要。在过去,许多艺术家十八九岁就唱出个所以然了,就红了,就有影响了。这是因为他已经有多年的舞台经验,有观众了,有独立剧目了。今天学戏的学生中专毕业以后,要去上本科,拿硕士学位,再毕业就快三十岁了,错过了实践的黄金时期。京剧的唱念做打武,手眼身法步,从孩童时期就得开始练功,而且要不断通过舞台进行实践。京剧靠什么?靠的是真功夫,不仅仅是文凭。我并不反对在文化理论上的充实提高,拿我来说,上戏剧学院系统地学习戏剧理论,学习哲学,指导了我一生的艺术生活。戏曲演员在大学里学习,跟学编剧的、导演的、作曲的、舞美的要有不同,他们应该去实践,在实践当中加深认识,知道如何更好地创作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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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飞帆:您传承的是叶派艺术,请您谈谈叶派的特点以及对流派的看法。
叶少兰:生旦净末丑都有各自技巧,就叶派小生来说,其演唱十分讲究“龙音”“虎音”“凤音”,既是发音,也属技巧范围,都要合理利用。之所以我今年将近八十岁还能活跃在舞台上,要归功于叶派小生艺术的科学方法。之所以还有那么多人络绎不绝地在学习叶派艺术,有不计其数的观众喜爱叶派艺术,都说明叶派艺术适应、体现了时代精神,也满足广大观众的审美需求——叶派小生还原了扮演男人的儒雅之气和阳刚之气的本色。我们常说,流派,流派,不流则无派。要有追随者、继承人,更要有广大观众的喜爱、认同。
我后来继承发展叶派艺术时一直强调,注重形象思维与逻辑思维的紧密结合。形象思维应当是“做”,逻辑思维是“怎么做”或者“为什么做”。演戏为什么有时比较苍白?或者有种匠气的卖艺之感?就是因为他没有演出人物。我的父亲总教育我说:“要做一个明白的演员,不做一个糊涂的戏匠。”他的意思是,要做一个有技术、有文化、有思想的人。这个人要懂得舞台上的技术,能够为故事情节、人物个性服务;懂得一个演员的眼睛要紧紧盯住艺术的高标准,并为之奋斗。如此才能适应时代,成为人民喜爱的演员。
京剧《四郎探母》选段 演唱:叶少兰
访后跋语
记得第一次邂逅叶少兰先生就是在舞台上。那是在梅兰芳大剧院,扮演《柳荫记》的叶先生一亮相,所有华彩就聚焦在他身上,让人挪不开眼睛。第二次和叶少兰先生相见,是去探班彩排,叶少兰先生和杜近芳先生坐在台下最中间,趴在桌子上认真记着台上的问题,与其他人要不翘着二郎腿悠闲地听戏,要不低头刷着手机形成鲜明对比。第三次终于与叶先生有了比较直接的接触,那是梅葆玖先生去世,作为新闻记者的我需要第一时间出一篇报道,我知道叶、梅两家不仅父辈交好,二人也是几十年的好友和舞台合作者。我怀着忐忑的心情拨通了叶先生的电话,听得出他在电话那头极力压抑情感,给我讲了几件梅先生演出和生活中的轶事。电话的最后,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这一次来到叶少兰先生家里采访,我知道先生素来认真严谨,丝毫不敢怠慢,下了地铁骑上一辆共享单车就飞奔目的地。但因为路途不熟,仿佛走进了死胡同,面前就是要去的大楼但隔着栅栏怎么都走不过去,于是又绕了一大圈找到入口,好在没有迟到。进入先生家门,桌子上已经摆好了一杯绿茶,温度正好,满头大汗的我忙不迭地喝了一大口。叶先生待我坐稳平静,拿出几张自己早已经拟好的提纲,我们开始了正式采访。
上午的采访将近三个半小时,叶先生没有休息过。我一个年轻人聚精会神地听着,到后来都觉得腰酸背痛,不时地偷偷变换着姿势放松,而叶先生始终坐得一丝不苟。采访老艺术家,有时候比较不方便的是成稿后的审定,他们不善用电子设备,所以得辗转让他们审看,再沟通内容。叶先生有微信就方便很多,我把稿子直接传给他,再通过电话得到反馈意见。出于职业习惯,通常我会先把文章校对几遍,争取不出错误。但这洋洋洒洒近万字的稿件,难免有疏漏,叶先生一一找出来订正,不知道年近80岁的他对着小小的手机屏看了多久、多少遍。
我曾经窝在图书馆里从头到尾细细翻阅先生的自传《岁月:叶少兰从艺六十年之感悟》,虽然只有几次接触,但自传中一个个铅字,也在一次次接触中立体起来。这就是叶少兰先生,做事认真到有时甚至觉得他不近人情,但正是这份执着,不负父亲叶盛兰先生从小的殷殷期望,成就了当下京剧小生里十有八九都宗法叶派;也正是这份执着,让叶先生表面上虽然淡然,但他以一颗拳拳之心,投入到一生热爱的京剧事业,同时也对身边人保持着一份熨帖的关注。
*采访人:任飞帆 单位:人民日报社
*节选自《中国文艺评论》月刊2019年第4期(点击查看目录与四封艺术作品)文章《京剧是一门“讲究”的艺术——访京剧表演艺术家叶少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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