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丹丽:表演的关键在于感通人心(下)/《中国文艺评论》
民族歌剧《有爱才有家》片段
>>公号本期节选自《中国文艺评论》2019年第6期所刊“创作谈”《刘丹丽:表演的关键在于感通人心》第二、三部分。点击查看《刘丹丽:表演的关键在于感通人心》(上篇)。
刘丹丽:表演的关键在于感通人心
《中国文艺评论》2019年第6期
采访人:雷媛 王阅
融会戏曲经验,精准感通人心
Q
雷媛:接下来请您谈谈《洪湖赤卫队》吧!
刘丹丽:说到主演《洪湖赤卫队》,我感觉有了戏曲功底再来演它是不一样的。我对这部戏的处理就是将戏曲表演融入到歌剧演出之中,不仅是手眼身法步,还有音乐节奏,都融入进去。舞台经验是需要积累的,需要时间和沉淀。除了张二妹以外,我以前还演过楚剧《状元打更》,这是一个刀马旦戏,需要有扎实的“架子功”才能胜任。正因为我演过这样的角色,通过身上、肩上、脚下的功夫才能够展现出韩英的精气神。每一招一式都要有气势,“同志们!”说话的语气、声音要很厚实,这样才能把控整个舞台。那么多群众、那么多赤卫队员都要听你的指挥,一定要有你的气场。演员一转身,背上都要有戏。虽然演的是赤卫队员,但不是普通队员,要有一点将领气质。
歌剧《洪湖赤卫队》剧照
韩英虽然只有二十五六岁,但每一个亮相一定要有那种气场。戏曲功底好,演戏经验足,就能游刃有余地处理好韩英双枪撤退、保护乡亲、怒喝敌人等系列动作。一定要有戏曲的东西在里面,才能充分展示韩英这个人物的内涵——这些动作隐含着“要保护乡亲们”这样的心理,要力挽狂澜,表演又要平实,不能故意去追求高大全,那样就远离人物本身了。她的眼神要有力量,凝聚着对乡亲们深深的、质朴的爱,也要表现出对母亲的内疚与愧意。很多时候我是这样处理的:她内心其实很矛盾,一方面,为了革命必须牺牲,希望母亲能理解;另一方面,作为女儿,她又不想接受亲生母亲为自己担惊受怕、忍受严刑拷打的事实,她感到自己是不孝顺的。这就是人,她的伟大就在于此。
如何去演绎韩英的伟大呢?这就要通过肢体动作和面部表情把她内心的东西挖掘出来。在牢房中她与母亲诀别的这一段,我的动作设计是让她抓自己的衣服,因为她对娘要说太多太多的对不起了,她很心疼娘,看到白发苍苍的娘这样为自己担惊受怕,韩英内心充满了不孝女儿的愧疚感,所以她深情地抚摸着母亲,安慰母亲,对母亲唱:“娘的眼泪似水淌,点点洒在儿心上,满腹的话儿不知从何讲”,希望母亲能够理解。她要让母亲明白,女儿不仅只有您一位母亲,还有千千万万的母亲。“是的,我不能拖后腿。”“娘支持你,娘信任你,你去干吧!”老人家是这样慢慢地转变过来的。她对着娘回忆一起走过的路:“您还记得吗?爹被财主打死,然后您拖着我,冒着大雪,沿街乞讨,我们活得多么不容易呀!我们今天能够这样翻身做主,是谁救了我们?是党!”她就这样娓娓道来,当唱到“那天大雪纷纷下”时,我就让娘把我护住,回忆当时破衣烂衫地沿街乞讨,我感觉眼里雪花在飘。这里表演越朴实,就越动人,要让观众也身临其境,随着你的情感一步步地走。
表演既不能只是体验,也不能只是表现,其关键在于用恰切的感性形式(包含身体动作、神情、姿势等)和丰富的艺术手法把自己感受到的情思、情趣、情韵准确地传导到观众那里。表演艺术主要是运用感性的身体来表达,是最感性的艺术;同时又是最追求现场效果的艺术,它必须准确而迅速地引起观众共鸣,这样演出才可能成功。表演者只有先深入体验、理解、感通角色之后,才能进一步感通观众。当然,这需要演员自己对剧中人物有很深的体验,并且要掌握丰富的技术手段,极工而后能写意。
这段表演,韩英的眼睛一刻也不能离开母亲。她很痛苦,但是又要压抑自己,因为在娘面前不能表现出痛苦。最后,她看着娘,心里想:娘辛辛苦苦把我养大,如果我走了,她就一个人孤苦伶仃了(爹已经去世了)。我怎么能伤她的心呢?我发现,其实伟大的英雄人物是最有情感的,我一定要把她刻画得非常细腻。她一进来,娘一抓住她的手,她因为受伤,很疼,就本能地往后一缩,娘用眼神问“怎么了?”她就赶紧掩盖痛苦,强忍着疼痛,笑一笑(表示“没什么,别担心”)。韩英唱“我的娘,莫悲伤,让儿好好看看娘”这段的时候也都是一直含着笑,苦涩地笑,我要用痛苦中的笑容来展现英雄人物的情感,因为女儿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母亲了,她依依不舍,不断地用眼睛看着娘,表演者一定要把这些细腻的东西抓住,把情感精准地传递给观众,感通观众。很多这样的细节就靠表演者在舞台上的把控能力,要调动观众的情感,需要一定的艺术积累,要张弛有度,要非常准确地把握分寸,“差之毫厘,失之千里”。要真正用艺术触动观众的灵魂,走进观众的内心。
歌剧《洪湖赤卫队》选曲《没有眼泪没有悲伤》
演唱:刘丹丽
直通戏剧命根,入心方能动心
Q
雷媛:现在请您谈谈《有爱才有家》吧。您是如何走进观众内心的呢?
刘丹丽:你还记得刘德芬和女儿秋红的那段戏吧?刘德芬在病房中劝女儿去福利院照顾其他老人,但等女儿一转身,她又说“等等”,依依不舍,很留恋。接下来两人虽然什么都没有说,但其实都知道刘德芬将不久于人世,这可能就是母女俩最后一次见面了。所以这时候,连背影也要表达你的情感。娘也舍不得女儿,女儿也舍不得娘,这时候是控制不住的。
民族歌剧《有爱才有家》剧照
这一段可以说是这个戏的命根子!娘说:“你快去吧!”女儿说:“我走了您怎么办?”但这个是不能多说的,我就用眼神,用手的动作,用形体的变化,来把不能说的东西表现出来。我连她的头发丝都认真地看,把女儿的形象刻在心里——这是我的女儿,我可能再也看不到了,但还是含泪笑着说,“放心,快去吧。”我让她走,但是等她一走,我又想再看看她。后面杨帆来的时候,说:“刘院长,您怎么成这个样子了?”他没想到刘院长得病后老得这么快。然后,我说:“哎呀,小杨!真的是你啊!你怎么来啦!”她强打着精神,显出很高兴的样子。这里面有很多潜台词。一个老人,一个长辈,患癌后强打精神,故作欢快之语,但已经难掩病情。这和她刚出场的时候形成鲜明强烈的对比。我在台上的站姿、声音、神情、语调都改变了很多,最后腿都是弯曲的,站不稳了。戏就在这些变化之中。一定要抓住人物的转变。这样才能活灵活现。所以表演艺术家是很不容易的。要把一些外在的东西内在化,又要把内在的东西充分外化出来。先是要体验,要设身处地去理解这个人物,要思考她为什么会这样做,我要相信她,要说服自己,然后把她实现出来,这不是在“演”,而是“我就是这样一个人”,我现在就是病了,我就是舍不得我的女儿,舍不得福利院的爹爹婆婆,我不在了他们怎么办呢?这就是要“真实地再现”这个人物。表演者要真正投入到这个角色里。如果是为演而演,那就完了。我要演出刘德芬这样的新时代英雄人物的灵魂,让她的血液在我身上流淌,这样人物就鲜活了。
舞台剧和影视剧不一样,影视剧演完就完了,但我们舞台剧是不断地在演绎,每一场演出都不一样。根据舞台的变化、演员之间的交流、对场子的适应性以及观众的反应,我会及时地调整,适应当时当地的条件。《洪湖赤卫队》演了几百上千场,我每一次演感觉都不一样。这需要演员培养在演出中的新鲜感觉,不去记昨天演出的“壳子”,要重新生活。每次重新排戏时,我都要突出人物的层次性与渐变性,要检查人物是否表面化、片面化和简单化。我演刘德芬也是这样,没有哪一次是在重复自己。我的动作可能会变,但是情感必须是准确的。只有情绪、情感是准确的,动作、语气才是对的。最基本的是要深入理解角色在生活中的精神面貌,反复琢磨、深入体验她的心理状态,而不是从外形、动作姿势、表情语气上去生硬地模仿,那样就舍本求末了。我在台上只有大的框架,没有固定的模式。因为每个舞台的大小不一样,你的动作也要做一些相应的调整。
民族歌剧《有爱才有家》剧照
Q
雷媛:这大概就是以情带戏吧?
刘丹丽:对!只要情感是对的,一切都是对的。表现情感时不仅动作要有造型,声音也要有造型,在语气、语调、重音等方面要有讲究。比如像前面《思情记》中的张二妹对待四哥的时候,她的声音羞答答,表现出无尽的爱慕,对待兄长三哥和妈妈就常常撒娇,对陈大郎就是一副看不起的样子。她对待不同的对象,语气迥然不同。但她(16岁)的声音整体上都比较靠前,音调比较高。在塑造刘德芬这个人物的时候,因为年龄跨度很大,从30岁到六十多岁再到临终前,需要用动作和声音来表现出不同阶段的差别,这种变化要有层次感,要很清晰。刚出场时,三十几岁,“怎么,怕我不来?”声音清亮,语调中透出干练,显出她是一个果敢的女性;慢慢地,在生活的重压下,她要照顾那么多老人孩子,还要管理很多事务,到中老年的时候,声音就要靠后一点,沉稳一点,变老了,“秋红”,“唉哟,我的小孙孙哟,奶奶忘了给你买蛋糕了,奶奶下次一定给你买”。但她一定要慢慢地变,在30岁和40岁之间的时候,她对犟爹爹说的话:“犟爹爹,您怎么能这样说呢?俗话说,家有老,是个宝啊!”这样慢慢到50岁,声音层次的变化表现出年龄变化,这个很重要。包括演唱,我也没有把它处理成很高昂的样子:“犟爹爹话……”这段稍微亮一点,到最后慢慢地唱:“是谁,是谁在敲门”,她这时是个老人了,又很虚弱,“是谁,是谁在喊我”,我就要用这样的语气,这个时候你就不能再去讲究声音的位置,而应该首先关注人物的状态。所以我总说,技巧是为人物服务的。最后一个高音,“我欠得太多太多”,我在唱到最高音时转到一个低沉的抽泣声,评论说这里处理得恰到好处,因为这时她已经很疲惫了,而且这是临终的哭泣,是大悲,这个时候应该这样处理。
楚剧《思情记》片段
我是临时决定这样处理的,完全是即兴的临场发挥。我在歌剧节开幕式上也唱了这一段《命运的嘱托》。这段大咏叹创作得非常好,以后在教学中还可以保留下来。表演者要在台上把人物化掉、演活,不能为唱而唱,为演而演。
在台上表演一是要精准地拿捏人物的分寸,再就是要对人物进行设计,要反复思考如何塑造人物。总之,表演者要钻到剧中人物的内心去,把自己体验到的人物性格与情感,用一种最恰切的感性形式精准地演出来,让观众能充分感受到她想传达的情思内涵——就像聚光灯一样,灯光照到哪里,情思就传达到哪里,这样才能建立起表演者与观众的感通之桥,让整个剧场成为彼此心心相印、高度共鸣的一个场所;与此同时,要注意演出人物性格的张力。比如既演出张二妹的大大咧咧,也演出她的羞涩;既演出韩英的坚强如山,也演出她的柔情似水。要能够把人物的多个侧面演出来,这样才更真实,更有助于感通人心。
Q
王阅:刘老师,您从事表演艺术快有40年了,应该说已经积累了非常丰富的表演经验。在如何感通人心方面,您经常会用到哪些艺术手法?
刘丹丽:首先,感通人心必须建立在踏实诚恳的表演态度上,一味地去追求高大全是不行的,那样就远离了现实,远离了观众,更远离了鲜活真实的人物性格与淳真美善的心灵世界。表演艺术家一定要接地气,让自己的表演艺术扎根于人民群众的真实生活,要深入体验社会生活,在这个基础之上再刻苦勤奋地反复训练,在训练中学会抓住“戏眼”(戏的内核),然后用最精练的舞台动作与声音造型进行准确呈现,像聚光灯一样照到观众心中,这样才能感染观众,让观众跟随你走。第二,就是要真真切切地相信自己扮演的这个人物,要相信她具有的那种坚定的信念。刘德芬虽然是老百姓口中的活菩萨,但她不是天上掉下来的,而是现实社会逐渐把她“打磨”“锻炼”成这样一个“平民英雄”,我们不能过于拔高她,要融入她的生活,去了解、领悟、理解、体会她所处的环境,这样才能懂得她的内心,了解那些真实的、矛盾的、深刻的、闪光的东西。这样的刘德芬才是深入人心的,是经由许许多多的日常生活片段积累起来的综合体。找到了这些贴近现实生活的素材,我就要用我自己的表演方法去艺术地呈现她的大爱情怀,用我自己设计的戏剧动作与声音来立体地塑造这个人物。表演必须真实而有深度,才能打动人心、净化人心。在每一次的演出过程中,我也在和人物一起不断地成长,不断地被这个平民英雄一次次地感动。第三,就是要充分运用身体的姿势造型与不同的发音位置来表现不同阶段、不同情境中人物的心灵状态,仿佛“灵魂附体”,自然而然地将观众“带入”到这个戏当中,进入到人物的内心世界,感她所感,爱她所爱,困她所困,急她所急,这样观众自然就被“感通”了。当然,这需要一定的经验积累,同时也需要每次用真心真情来处理和演绎。第四,排戏要注意演员之间的交流、互动,要形成一种“合力”,共同营构这个如同梦境一般的戏境,彼此支撑,才能产生1加1大于2甚至大于3的效果。烘云托月不仅依靠乐队、服装、化妆、道具,最重要的是人心的凝聚。人心团结,大家集中精力“共筑一个梦”,就能充分地调动观众,实现“感通”最高妙的艺术境界。
民族歌剧《有爱才有家》剧照
*采访人:雷媛 王阅 单位:武汉大学艺术学院
*节选自《中国文艺评论》月刊2019年第6期文章(点击查看目录与四封艺术作品)《刘丹丽:表演的关键在于感通人心》
《中国文艺评论》主编:庞井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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