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 周思明:奥斯卡美学密码——谈《荒野猎人》的启示
《荒野猎人》演绎了一场震魂慑魄的荒野求生图景,也阐释着人类求生避死的顽强本能。这是一部以暴力美学表现人性善恶博弈的电影作品,人物塑造鲜明而生动;故事讲得惊心动魄、夺人眼球;展现了一幅“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审美画面。
检视《荒野猎人》在内的奥斯卡获奖电影,不难看出潜藏在作品内部的重要元素:个性突出,以简胜繁,逆向思维,借力文学,思想深刻。
中国电影人应该在生活、艺术、思想三个层面上致力于对真的坚持,对善的追求,对美的发现。
电影《荒野猎人》给好莱坞实力偶像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带来了好运,让他凭借皮草猎人一角抱得“金人”归,成为第88届奥斯卡奖最佳男主角。与此同时,《荒野猎人》也成为继《泰坦尼克》之后,莱昂纳多演员生涯中另一部里程碑巨作。
《荒野猎人》是一部以暴力美学表现人性善恶博弈的电影作品。暴力在艺术尤其是电影中有着自己的一席之地。在以好莱坞电影为代表的西方电影中,往往从道德层面出发,将暴力当成一种正义与非正义搏斗的表现载体。因此,此类以暴力为题材的影片不再被当成“暴力影片”,而是被赋予暴力美学的名义推向院线。显而易见的是,《荒野猎人》是一部冒险题材的电影,其中浸透着暴力美学和丛林法则。人、熊、狼、野牛和麋鹿,好几拨人马,都是激烈厮杀的棋盘上的冒险玩家,必须时刻保持警惕,稍有闪失就会跌入万劫不复的命运深渊而尸骨难收。约翰·菲茨杰拉德者之流为了自己的生存与利益,使用无下限的手段,上演了一场真实而残酷的物竞天择大戏。人类也好,兽类也罢,能从自然界获取的资源毕竟有限,于是争战不可避免,唯强者方能生存。此处的强,可以是力量上的强,比如扑倒休·格拉斯的熊罴;也可以是团队合作的强,比如狼群围攻征服野牛;更可以是智谋策略上的强,比如片中人用火攻吓退狼群独享野牛肉;还可以是意志力的强,比如小李子饰演的向邪恶反击的复仇者休·格拉斯。
与莱昂多纳多年以前饰演男主角的《泰坦尼克号》富于温情美好的人性化相比,《荒野猎人》的主题和内容绝对是冷血残酷的,是充满血腥暴力的,虽然主人公代表的仍是正义、无辜、复仇的力量。但那些拓荒者们的贪婪的行为,显然是反人性的。令人发指的是,这帮拓荒者们除了杀印第安人,还杀自己人,并且是冷酷地将人置于死地。格拉斯一路被拓荒者抛弃,一路被印第安人救助。这种戕害与救赎交织的循环往复,这种对自然的膜拜与崇敬被不断进化的文明抹杀的后果,带来的是无尽的反思和忏悔。影片中的悲怆低吟音乐既是为生命的逝去而叹息,也是为破釜沉舟的勇气和顽强抗争的生命而讴歌。
《荒野猎人》的人物塑造鲜明而生动。休·格拉斯(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饰)是一位皮草猎人,更是向邪恶反击的复仇英雄。这种从平民到英雄的复仇叙事模式,其实早就成为故事原型存在于中西文学故事库存中了。只不过,创作者再度调出之,并赋予它独特的历史内容而已。其他如非常贪财并且利欲熏心的猎人,为了钱残忍杀害格拉斯的儿子的约翰·菲茨杰拉德,以及他的同伙、胆小怕事的皮草猎人吉姆·布里杰、非常有正义心的船长森安德鲁·亨利等人,都给观众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电影中的莱昂多纳可说是拼尽了全力,“风如刀头面如割”的冰天雪地中,小李子顶着风雪,风霜满面,一头乱发枯如杂草,他经历了生与死的博弈,最终找回了人性的最初。不忘初心,方得始终。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莱昂多纳这次奉献的不仅是他个人表演生涯的最佳演绎,尤其是片尾那大彻大悟的目光,那泛着泪光却又不见哀伤的一笑莞尔,给观众留下深长的哲学意味。
正如许多评论家所指出的,抱得“金人”归的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在片中的人物塑造是一大亮点。莱昂纳多出道算早,其演技属浑然天成派,他并未受过太专业的训练,但在《不一样的天空》中能把智障演绎到淋漓尽致,甚至抢走约翰尼-德普的所有风头,可见其天赋毋庸置疑。接下来《全蚀狂爱》《篮球日记》再度印证他的表演天才,其表演特色也逐渐得以彰显:充满灵气,无所畏惧,能做出各种偏执极限表演。《泰坦尼克号》之后的小李立马家喻户晓全球皆知,莱昂纳多四个字,简直成了一股旋风,一股狂潮,席卷乃至湮没世界各个角落。莱昂纳多立马成为了“全球偶像”。但对于进军奥斯卡却未必是好事,正如多年陪跑诺奖的日本作家村上春树,因时尚与商业而屡屡名落孙山,奥斯卡评委的那些学院老学究们基本认定:小李子就是个年少成名后开始接大片捞钱的主儿。虽说1998年奥斯卡颁奖礼上《泰坦尼克号》可以横扫奥斯卡各类奖项,但唯独在表演类奖上将风光无限的小李子排除在外。《泰坦尼克号》之后,全世界都只在意他的容颜。但陷入反省的莱昂纳多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毅然拒掉无数的商业剧本。2005年,他凭借《飞行家》获最佳男主角提名,不料遇到《灵魂歌王》里的杰米·福克斯。福克斯多才多艺弹得一手好钢琴,演绎盲人乐师雷·查尔斯一角更是震撼人心,捧走小金人乃属众望所归。2007年,小李子又凭借《无间道风云》和《血钻》双提名入围最佳男主角,结果还是败给《末代独裁》里的福里斯特·惠特克,后者出演的“独裁暴君”,实在是出神入化。之后,小李子竭斯底里意气风发打算再度迎战小金人,孰料遭遇了“敬业到变态”的马修·麦康纳,为演好艾滋病人的角色后者短时间内暴瘦42斤变“纸片人”,在《达拉斯买家俱乐部》里更将一病入膏肓但求生意识强烈的艾滋病患者演得入木三分,小李再次宣告与领奖台无缘。但他没有气馁,而是不断反思、调整、冲刺,终于“守得云开见日出”。
《荒野猎人》的故事讲得惊心动魄、夺人眼球。休·格拉斯在一次打猎途中被一头熊攻击成重伤后被同行的乘船船长安德鲁·亨利(多姆纳尔·格利森饰)救下,船长雇佣了两个人约翰·菲茨杰拉德(汤姆·哈迪饰)和吉姆·布里杰(威尔·保尔特饰)来照顾他。而约翰·菲茨杰拉德根本无心照顾格拉斯,一心只想着将格拉斯的财产占为己有,于是残忍地杀害了格拉斯的儿子,并怂恿吉姆·布里杰将格拉斯抛弃在荒野等死。两人原以为格拉斯就会这样离世,但格拉斯凭借坚强的毅力在野性的蛮荒之地穿行了好几个月,终于回到了安全地带并开始了他的复仇计划。
《荒野猎人》还为观众展现了一幅“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审美画面。在一片苍凉悠远的林海雪原上,电影中人有如置身远古蛮荒时空,野蛮和野性笼罩着一切。《荒野猎人》演绎了一场震魂慑魄的荒野求生图景,也阐释着人类求生避死的顽强本能。莱昂纳多饰演的身负重伤的休·格拉斯在这片荒蛮之地、西北冰原上,在这种残酷恶劣的生存环境中,独自存活已属不易,可是残忍的杀戮却从未停止。他不仅要与恶劣的自然斗,与凶恶的猛兽斗,更要与人性泯灭的歹人斗。《荒野猎人》的场景之所以如此逼真和魅力独具,乃由于导演和摄影师执意采用真实外景和自然光进行拍摄。影片开场的长镜头极具伊纳里图风格:阴冷灰暗的丛林,弹火和硝烟弥漫,匆忙出逃的一行人在静谧的河中顺流而下。雾霭氤氲,水汽朦胧,让人不寒而栗。紧随其后的是美洲大陆的奇特植物群,湿滑的苔藓地衣;神秘的大自然正用原始而肃穆的古朴面孔,警惕地打量着这群突然闯入的不速之客……如此陌生化、新奇化、蛮荒化的镜头,无疑给电影增加了审美魅力。
其实,奥斯卡电影奖和诺贝尔文学奖的标准相似,都重视人性深度、价值创新、故事精彩;都鄙视俗艳、畅销、流行。莱昂纳多的终成正果,就在于他的执著刻苦的思考和追求,是业界和市场对一位认真演戏、不断追求艺术事业进步的电影人最客观的褒奖。
由此,也可以给我们一些启发。置身于消费主义时代,全球电影文化产业已经趋于高科技化、奇特化、膨胀化,在如是文化背景下,中国电影究竟要靠怎样的魅力才能征服国内乃至海外观众,进而在浩如烟海的世界电影作品之林中脱颖而出。好电影自有其内在的美学构成。古人曰,尝一脔,而知一镬之味,一鼎之调。检视包括《荒野猎人》在内的奥斯卡获奖电影,不难看出潜藏在作品内部的几个重要元素。
一是个性突出。如果仅仅是靠卖弄一些噱头,在卧虎藏龙的好莱坞肯定无法走得更远,必须体现出电影作品的不可替代性。凸显鲜明的个性是其艺术创作的不二法门。艺术创作最终是个性的较量、独特文化的较量,莱昂纳多奥斯卡问鼎之路与电影《荒野猎人》的成功为我们提供了最佳示范。
二是以简胜繁。现在有的电影生怕观众智商跟不上,于是交代、铺垫、说明等等,繁文缛节,絮絮叨叨。有句话说得好,“简单才能大气”。《荒野猎人》却在看似简单的故事背后,隐藏着复杂的情感,导演把自己对电影情感转化成一种怀旧的形式,用“以简胜繁”的手法,对好莱坞古典主义时期电影精华提炼浓缩,综合当时的各种电影类型元素,进而将电影艺术和商业素材完美结合。
三是逆向思维。在电影故事、人物、场景越来越复杂、越诡谲的时候,《荒野猎人》却用“反者道之动”的策略,带着观众穿越时光的隧道,不是“向前”,而是“倒退”,返回到了曾经的蛮荒世界中。应该说,这不是一次简单的“倒退”,而是一次经过艺术家们基于对电影发展的深刻缜密反思而取得的艺术完胜,是主创者们向电影艺术的最高致敬。电影在完美的格调下总是有些许让人穿越的错觉。故事结构上,简单的人物设置和情节铺排,综合当时各种主流电影的类型,甚至在服装、道具等细节上都还原了当时的风貌。
四是借力文学。正如每个成功的男人背后都站着一个贤内助,每一部成功的电影背后往往也有好文学的支撑。文学是电影的沃壤,电影是文学沃壤中长出的奇葩。《荒野猎人》之所以惊艳动人,同名原著小说功不可没。没有人会否认电影是一门艺术。但在电影的背后,还矗立着另一门更为深沉的艺术,那就是文学。有了人类文明史,就有了文学。第88届奥斯卡金像奖,8部获得提名的最佳影片中,《大空头》《火星救援》《荒野猎人》《房间》《布鲁克林》5部来自小说改编。而在88年的奥斯卡影史上,获奖的88部最佳影片中,有明确记录改编自小说的有38部,也就是说,文学对奥斯卡最佳影片的贡献率约在半数。尤其是小说,作为以讲故事为核心的体裁,与电影的相遇可谓一拍即合。中国电影在奥斯卡的几次露面,也可见小说的身影。1990年,获得最佳外语片提名的《菊豆》,改编自刘恒小说《伏羲伏羲》;1991年,再获最佳外语片提名的《大红灯笼高高挂》,改编自苏童小说《妻妾成群》;1993年,获得最佳外语片和最佳摄影提名的《霸王别姬》,改编自李碧华同名小说;2001年,《卧虎藏龙》成为第一部获得最佳外语片的华语电影,原著为清末民初武侠小说作家王度庐作品。
五是思想深刻。现在,票房似乎成为衡量电影成功与否的唯一标准。然而,《荒野猎人》以及此前的《阿甘正传》《百万宝贝》《国王的演讲》等,并非都是票房赢家,却因为蕴含的丰富思想、深刻理念而成为世界电影史上的经典。比如,2011年奥斯卡奖提名影片《社会网络》,讲的是少年富豪的庶民之奋斗,《王的演讲》则是非常年代里一个非常国王的非常经历。这两部电影,平民和国王短兵相接,其实是两种价值观的狭路相逢,蕴涵着激烈的思想交锋和精神博弈。《社会网络》貌似一部传统的老派的道德剧,它所陈述的是关于背叛、关于孤独、关于伤人和自伤、关于失败的成功者,是一个“美国梦碎”的黑色故事,但它让人想起《公民凯恩》,骨子里流露的是一种对世界、对人生、对人性的深度质疑态度,是艺术外壳下包裹着的思想之蛹,最终蝶变成一个无限伤感的作品。
电影《荒野猎人》看似无意于表现思想理念,但它在阐释惊险刺激的复仇寓言的同时,也上演了一个丛林法则的深刻故事。影片中有像约翰·菲茨杰拉德以及他的同伙、胆小怕事的皮草猎人吉姆·布里杰之类的行事残忍、灭绝人性,与熊狼野牛无异的歹人,也有像非常有正义心和悲悯之心的船长森安德鲁·亨利等人。换句话说,电影《荒野猎人》的主创者在渲染暴力美学、血腥肉搏的感官刺激体验的同时,也构筑了“一座人性的小庙”(沈从文语)。因此似乎也可以说,《荒野猎人》虽不能算是一部史诗巨制或传奇大片,但它也在讲述人性的善恶与美丑,它以自然蛮荒状态为平台,展现更接近于原始时代的人兽杂处生态格局,所谓“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其中,人性的博弈无疑是《荒野猎人》潜在的内涵表现。
多年来,中国电影“冲奥”未果的事实一直令中国电影人及影迷们揪心。一个问题也被反复问起:中国电影到底离奥斯卡还有多远?虽然能否进入奥斯卡的视野并不是中国电影成功与否的标准,但从奥斯卡历年来提名、获奖影片中寻找共通点或许值得中国电影借鉴。有人认为,中国电影走不出家门在于中西方文化差异,像李安那样,能游走于中西文化之间的导演人才太少。但这解释不了为何像《一次别离》这样由伊朗人拍摄、具有浓厚宗教色彩与意识形态的片子以及像日本的小制作电影《入殓师》为何也能捧得“小金人”。究其根本,在于中国电影近年来的创作思路出了问题,一些商业大片具有气势恢宏的叙事手法和光彩炫目的场景,但电影所应该体现的人文精神反而变得弱小甚至消失不见;一些艺术电影由于匮乏深刻的思想、独特的角度、精湛的技巧,也败走麦城。其实,张艺谋、陈凯歌等导演的早期作品,已经凸显了特定历史时期人们的生活状态与精神风貌,张扬着导演个人对那片土地的赞美,散发着经典影片的光辉。但近些年的中国电影,在商业化的路上越走越远,在技术效果上越来越炫,一切向票房看齐,仿佛不创造票房神话就不是好电影。
现在国内一些电影人,不是苦心孤诣地向历史、向现实、向生活要素材、要题材、要灵感,要思想,而是简单复制,模仿他人。美剧热了就复制美剧,日剧流行了就戏仿日剧,韩剧火了就追赶韩剧,甚至心气浮躁,直接将好莱坞的现成作品“拿来”稍加改造,就搬上荧屏和银幕,结果往往搞得非驴非马、不伦不类、中西莫辨,屡屡遭到观众的诟病甚至唾弃。票房驱动之下的电影作品,往往有规模无故事,有故事无人物,有人物无思想,患的是钙质流失、精神贫血、思想缺席的通病。它们不再致力于人物的塑造,思想的开掘,灵魂的塑造,也不再重视真实地表现人物的生存状态和精神状态,也不屑于表现存在的质感和人性的丰富复杂。不少影片在表现人物的生活时,以展示人性的琐鄙、血腥的恐怖、床第的狂欢来刺激观众的感官,对凸现人性的光辉、思想的力量和灵魂的高尚的深度开掘没有兴趣。但空洞浮夸的故事,已经成为商业片的软肋,令其发展模式深藏隐忧。
艺术,往往不待见那些亦步亦趋者,而更垂青于那些具有独立见解和“反常表现”的创造者。未来的信息化影像艺术,博弈空间呈多维多变态势,只有创新思维和思维创新,才能推动我们的电影事业进步和发展。一句话,逆向思维本身容易出新,产生“陌生化”效应,进而使电影别出心裁,脱颖而出。为了中国电影的进一步发展和繁荣,中国电影人应该在生活、艺术、思想三个层面上致力于对真的坚持,对善的追求,对美的发现。奥斯卡奖及其获奖影片所组成的品牌系统对中国电影产业如何做大做强不无启示。中国电影应该继续角逐奥斯卡奖。因为,北美是全球最大的电影市场,而获奥斯卡奖正是最佳的营销方式。奥斯卡奖是展现中国的软实力、宣传中国的核心价值观、传递当代中国正面信息的重要窗口。但“走出去”并非为个人与集团争名夺利,也远非简单的“情结”使然。电影《荒野猎人》和莱昂纳多冲奥的成功昭示我们,电影的价值不只是满足于夺人眼球、提升票房,它应该具有人性批判与思想建构的双重功能。要创造出观众喜爱的电影作品,就要沉下心来,低下头去,刻苦钻研,砥砺前行,不断向下开掘电影艺术的深井,向上提升电影美学精神。用好中国经验,讲好中国故事,用真诚、毅力、智慧和汗水,创造出中国电影人冲奥的奇迹。这样做的目的,是提升中国电影整体水平,构筑高原,冲上高峰,创造中国电影的伟大辉煌。
*周思明:深圳市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
(责任编辑:陶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