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楠：清华简《五纪》篇初识

清华简《五纪》篇初识

作者：马楠

《文物》2021年第9期

《五纪》凡130简，简长45cm，宽0.6cm，每简书写35字左右，简下端有编号，唯简14、15、113、114阙失，简22、24、27、34、35、36、101、103、105、106有残损，全篇内容基本完整，现存4463字（合文重文以1字计），是前所未见的先秦佚籍。《五纪》藉托“后”，论述以五纪（日、月、星、辰、岁）与五算相参，建立常法；在此历算基础之上，将礼、义、爱、仁、忠五种德行，与星辰历象、神祇司掌、人事行用等相配，从而构建了严整宏大的天人体系。全篇以“五纪”为中心展开，因拟以今题。

“五纪”见于《尚书·洪范》，“次四曰协用五纪”，“五纪：一曰岁，二曰月，三曰日，四曰星辰，五曰历数。”[1]《洪范》先列叙九畴：“初一曰五行，次二曰敬用五事，次三曰农用八政，次四曰协用五纪，次五曰建用皇极，次六曰乂用三德，次七曰明用稽疑，次八曰念用庶征，次九曰向用五福，威用六极”[2]，进而逐一详述九畴诸条目。这种结构又见于《逸周书·文酌》《大武》《大明武》等篇。但《洪范》九畴各条本不存在横向联系，如“初一曰五行”之水火木金土与“次二曰敬用五事”之貌言视听思之间，并没有论及如《洪范五行传》等书所给出的相配关系。《五纪》篇则是以“五纪”为中心，将五德与星辰历象、五德与神祇司掌、神祇与六甲之旬祝宗祷祀、神祇与人体部位骨骼关节、星辰历象与人事行用、神祇司掌与人事行用等成组系联相配，结构上更为缜密。

《五纪》篇以天象历算（五纪、五算）为基础，构建了宇宙体系，但更大篇幅则集中于与之对应的人事行用方面。篇中先叙五纪、五算，后叙以历算为纲纪，树设邦家、蕃育万民、敬事鬼神；先叙天地神祇，后叙神祇祭祀所呼名号及六甲之旬；先以五德与神祇司掌相配，后叙百官供事，分掌四方祝祷；先叙二十八宿，后论二十八宿所对应礼仪、土工、农事、兵戎等活动；先叙神祇星宿与人身骨骼关窍对应关系，继论以身为度，以此蕃息恭祀、祛疾除祟。简文从简97号“黄帝之身，敷有天下”至111号“凡其身为天畏忌，凡其志为天下喜”，有大段描写黄帝战蚩尤的记述。但细绎全篇内容，依然是“后”构建天人体系的组成部分。黄帝胜蚩尤一段是前代“文后”的先例，而“后”稽考古道，乃定为“凡侯王亲自率师攻邦围邑”（简112）时兵戎祭祷之常法、进退指挥之军仪。可以说天文历算在本篇前半展开了宏大的宇宙体系，而与天象星辰、天地神祇对应的人事行用才是本篇的重心所在。“国之大事，在祀与戎”[3]，论述人事行用部分以设邦、祭祀、生民、兵戎为主，也是符合当时一般认识的。

《五纪》在篇章结构、内容观念、文句语词等方面与《尚书》多有相似之处，可以认为具有相同或相近的文献、知识、思想资源：

《五纪》先叙天纪乘乱，次叙后帝修历五纪，乱象平息，继而展开详论五纪。结构同于《尚书·吕刑》先叙苗民作虐刑，次叙帝哀矜下民，“报虐以威，遏绝苗民”，继以“制百姓于刑之中”[4]。《洪范》武王访箕子，问“彝伦攸叙”，箕子托言“鲧陻洪水，汨陈其五行，帝乃震怒，不畀洪范九畴，彝伦攸斁；鲧则殛死，禹乃嗣兴，天乃锡禹洪范九畴，彝伦攸叙”[5]，继而详论洪范九畴，也与本篇结构相类。

《尚书·尧典》中帝尧“乃命羲、和：钦若昊天，历象日月星辰，敬授人时”，分命羲仲、羲叔、和仲、和叔“以殷仲春”、“以正仲夏”、“以殷仲秋”、“以正仲冬”，从而构建起“期三百有六旬有六日，以闰月定四时成岁”的历法体系[6]。在《五纪》篇中，则以礼、义、爱、仁、忠五德分别对应四冘与东南、东北、西南、西北四柱，从而“成天之堵”，以斗建十二辰为陬、如、寎、余、皋、且、相、壮、玄、阳、辜、涂十二月，从而“成岁”（简19-21）[7]。“四冘”读为“四仲”[8]，简文又指为“四正”。据《礼记·月令》《淮南子·天文》等书，仲春斗建卯，仲夏斗建午，中秋斗建酉，仲冬斗建子[9]，是东南西北“四正”。

在概念与用语上，《五纪》也多能与《尚书》参照，最明显依然是《洪范》篇。如简5有“一风，二雨，三寒，四暑，五大音，天下之时”；《洪范》曰：“次八曰念用庶征”，“庶征：曰雨，曰旸，曰燠，曰寒，曰风”。简47-48云“天为筮，神为龟，明神相贰，人事以谋。天下之后以贞，参志上下以共神，行事不疑”；《洪范》则曰：“汝则有大疑，谋及乃心，谋及卿士，谋及庶人，谋及卜筮”，以王、卿士、庶人、龟、筮五者相参判断行事吉凶。简87“听唯聪，视唯明”，简54-55“视向而不明，听向而不聪，言向[而]不皇”，也与《洪范》五事“貌曰恭，言曰从，视曰明，听曰聪，思曰睿”，以及《洪范五行传》“视之不明，是谓不悊，厥咎舒”；“听之不聪，是谓不谋，厥咎急”，“言之不从，是谓不艾，厥咎僭”语义相近[10]。而本篇章节多用韵文，以之部、职部、鱼部、歌部、阳部韵为主，《洪范》用韵的情况也相近似。

此外，如简33、简34论及大川、大山所生，云“民之欲材，其珍：珠、龟、象”，“民之欲材，其珍：金、玉、石”，语近《禹贡》九州部分各州“厥贡”、“厥篚”之文[11]。简58“不共于正，畀汝寇刑，上下无赦”，语近《无逸》“惟正之供”、《康诰》“刑兹无赦”[12]。简96“天作妖，神作孽，民不敬，自遗罚”，语近《酒诰》“天非虐，惟民自速辜。”[13]黄帝战蚩尤一节，黄帝“左执黄钺，右麻旐”（简104），语近《牧誓》“王左杖黄钺，右秉白旄以麾”[14]]。黄帝既戮蚩尤，篇中论兵戎祭祷，云“展卜五牺五勿，五器五物，五币五物，五享五物”（简112），语近《尧典》五瑞、五器之文[15]。又后为三歌，作为兵戎一节的收束，分别是“昭昭大明，大明行礼，如日之不死”，“昭昭奚明，奚明行义，如月之不徙”，“振振尚施，散民如时，盍民如时，散则摄，溃则盍”（简118-120），照应前文“呼曰《武壮》，应曰《正匡》，丮曰《奚尚》”（简116）；而《尚书·皋陶谟》帝舜君臣作歌亦三：分別是“股肱喜哉，元首起哉，百工熙哉”，“元首明哉，股肱良哉，庶事康哉”，“元首丛脞哉，股肱惰哉，万事堕哉。”[16]

总之，《五纪》为4500字左右的长篇佚籍，始论历数，终归人事，规模宏大，结构严整，层次丰富，意蕴浩繁，对于古代天文历数、国家治理研究具有重要意义，是新发现的一篇关于先秦思想文化史的重要文献。

注释

[1] 《十三经注疏·尚书正义》，第398頁，中华书局，2009年。

[2] 同[1]。

[3] 《十三经注疏·左传正义》成公十三年，第4149页，中华书局，2009年。

[4] 同[1]，第526頁。

[5] 同[1]，第397頁。

[6] 同[1]，第251頁。

[7] 可参看《十三经注疏·尔雅正义》释天，第5673页，中华书局，2009年。

[8] 将“四冘”读为“四仲”是黄德宽先生的意见。

[9]《十三经注疏·礼记正义·月令》郑注，第2947页，中华书局，2009年。《淮南鸿烈集解·天文》，第102页，中华书局，2013年。

[10]同[1]，第398页、第405页、第400页。《汉书·五行志》引《洪范五行传》，第1405页、第1421页、第1376页，中华书局，1962年。

[11] 同[1]，第310页。

[12] 同[1]，第472页、第434页。

[13] 同[1]，第440页。

[14] 同[1]，第388頁。

[15] 同[1]，第266页、第268页。

      [16] 同[1]，第304页。

作者：马楠，清华大学出土文献研究与保护中心副教授。原载《文物》2021年第9期（总第784期），引用请据原文。

排版|刘晓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