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土文献》丨蔡一峰:郭店简《六德》“多”字读法辨议
郭店简《六德》“多”字读法辨议*
蔡一峰
中山大学博雅学院
“古文字与中华文明传承发展工程”协同攻关创新平台
摘 要:郭店战国楚简《六德》篇中位于句末的“多”用法与“者”相当,但从古音的层次关系上视为“者也”合音更加合理。“多(者也)”中的“也”所代表的音素(i)是个没有音位价值的成分。文段中与“多”交替出现的“多也”原本也是“者也”。字面上多出了“也”,可能是“者也”的“者”受到后面“也”语流影响逆同化变成“多”,或是发长a时附带了个舌位稍抬高的滑音,被书手记录下来。作为句末语助的虚词“多”是个不稳定的单位,很容易因音节弱化被“者”取代。它的产生有临时性,类似用法在传世古书中难觅踪迹。
关键词:郭店简 六德 多 者 者也 语流音变 语助词
郭店战国楚简发现至今已有二十余年,经过学者的不懈努力,学界对郭店简文本的疏理已经取得了相当大的进展。不过其中仍有个别问题至今聚讼纷纭,悬而未决。有些遗留问题似乎表明,纯粹用传统的文献考据还未必能得到令人满意的解答。从语言学等其他理论视角来重新审视这些“疑难杂症”,也许会给问题的解决带来新契机。
一、材料呈现与旧说述评
郭店楚墓出土的竹书文献中有一篇儒家典籍《六德》,存简49枚,其中39枚完整,10枚残断。经学者考究,竹书文本的大意已基本明确,主要是谈论君臣、父子、夫妇之间的人伦道德关系和选贤任能的原则,提出了“六位”“六职”“六德”三组相对应的概念。文中“多”字一共出现八次,用法近乎一致又相当特别,自发布以来就引起许多研究者的讨论。
先将文例移录如下(释文尽量用宽式):
A. 大材埶(设)[1]诸大官,小材埶(设)诸小官,因而施禄焉,使之足以生,足以死,谓之君,以义使人多。……危其死弗敢爱也,谓之[臣],以忠事人多。忠者,臣德也。知可为者,知不可为者,知行者,知不行者,谓之夫,以智率人多。智也者,夫德也。一与之齐,终身弗改之矣,是故夫死有主,终身不嫁,谓之妇,以信从人多也。信也者,妇德也。既生畜之,又从而教诲之,谓之圣。圣也者,父德也……(简13-21)
B. 观诸《诗》《书》则亦在矣,观诸礼、乐,则亦在矣;观诸《易》《春秋》,则亦在矣。亲此多也,密此多,美此多也。(简24-26)
C. 仁类柔而速,义类
廖名春先生最初认为A组四个“多”字有“贤、美、好”之义,但对文句未及疏通,后来在另外一篇文章中将B组的“亲此多也,密此多,美此多也”译为“亲近它们就好了,切近它们就好了,珍视它们就好了”。[3]丁原植先生认为“多”指重视,看重。[4]颜世铉先生对A组四个“多”先后提出过三种释读意见:读作语气词“尔”;读“宜”,训“当”“适”或“善”;读“祇”,训“安”。[5]林素清女士将A组的“多”直接释“也”,将B组的“多”释“著”。[6]
沈培先生对此字有过专门考察,他早先怀疑“多”同义换读为“何”,后来意见有改变,认为“多”当读“是”,代词作谓语,和《孟子·滕文公》“水由地中行,江、淮、河、汉是也”中的“是”用法一样,刘乐贤先生也认为“多”读为“是”,不过他主张“是”是语气词。[7]陈剑先生认为简文“多”的用法和“者”相当,可以直接解释为指示代词,意为“……的(人或东西)”,至于“多”和“者”二字之间什么关系,则表示存疑待考,推测“多”可能来源于“者也”合音。[8]顾史考先生主张“多”就读“者也”合音。[9]单育辰先生直接将“多”读作“者”,[10]李家浩先生从之,并做了一些补证。[11]
诸说分歧可见一斑。将“多”训为实词在文意、语法上均存窒碍,读“也”“尔”“何”等意见也都存在古音、语法等证据上的不足,大概也不能成立,这些说法沈培先生文中已经作了中肯的评议,此不赘述。
三组“多”字表示同一个词没有疑问,视为虚词也是正确的思路。李天虹女士很早就指出《礼记·郊特牲》中“从人者也”“以知帅人者也”可以和A组“以信从人多也”“以智率人多”对读。[12]陈剑先生也指出C中“小而
比较诸说,将“多”与“者”“者也”联系起来是最合理的方案,但二者有何关联和区别,反映了什么语言现象,学者还未能做出满意的解释。
二、从文例限定和古音层次看“多”和“者”“者也”的关系
细绎诸家的论证,看似纷繁复杂的意见背后,其实已经暗含解决问题的关键。
先看竹简文例。简文“多”和“多也”在相同句式中交叉互见(A、B组),“也”有时用有时不用,显得很不整齐。类似的现象在《六德》中还有出现,如:
圣与智就壴(矣),仁与宜就壴(矣),忠与信就。(简1-2)
“忠与信就”末就没有“壴(矣)”字,和B“密此多”后面少了个“也”字很相似。对于这种情况的“也”和“壴”,学者一般都予以补足。按照这个思路,如果出于让句式齐整划一的目的,A中的“以义使人多”“以忠事人多”“以智率人多”末其实都可以拟补“也”字,如此一来,全篇的“多”和“者”就完全对应起来了。陈剑先生指出这种“多”可以直接解释为指示代词,与“者”的部分用法相类。这是正确的。至于用法功能相当是否就一定只能音通趋同?显非绝对。接下来看音韵地位。按传统的古音标记,“多”端母歌部,“者”章母鱼部,“也”以母歌部。“多”“者”声纽同是舌音,关系密切,[14]虞万里先生更有详细论说可以参看。[15]韵部方面,“多”和“者”就显然没有“多”“也”切合了。按最通常的做法,“者也”合音就是将“者”的声纽和“也”的韵部提取出来并结合,如此一来音韵地位就变成了章母歌部,倒是和“多”接近了。学者之所以有读“者”和读“者也”的不同意见,归根到底是在歌部和鱼部的亲疏问题上出现了分歧。如果承认歌鱼可通就读“多”为“者”,如果认为二部不近,则认为“多”是“者也”合音。
实际上,“多”和“者”在《诗》《楚辞》中都是十分常见的入韵字,几乎互不相涉,逻辑上二字的关系反而是歌鱼二部关系的写照(韵部本来就是入韵字系联归纳起来的),二部亲或疏在整个上古音系构建中的地位也很重要。要证成二部在当时的语言背景下可以相通,需要有充足的旁证材料支撑。如果证据不够理想,我们仍必须承认“者也”合音是最接近当时“多”字的实际读音。
为了避免先入为主,我们先看主张“多”可直接读为“者”的学者是如何论证歌、鱼相通的。李家浩先生的补证很有代表性,兹移录如下:
上古音“者”属章母鱼部,“多”属端母歌部。古代章、端二母和鱼、歌二部都很相近。如《说文》正篆“奢”从“者”声,籀文作“奓”,从“多”声。就是很好的例子。段玉裁《说文解字注》以“奓”为会意字,李登《声类》以“奓”为“侈”字,非是。“奓”字见于《诅楚文》:“今楚王熊相,康回无道,淫失(佚)甚(沈)乱,宣奓(奢)竞从(纵)……”桂馥、王筠等人指出,“宣奓”即《说文》大部“
……
“哆”字中古音有丁可切、昌者切两读。《诗·小雅·巷伯》“哆兮侈兮”,陆德明《释文》:“哆,昌者反,义与‘奲’同。”按“奲”字中古音也有丁可切、昌者切两读。古音学者或据丁可切,把“奲”归入歌部;或据昌者切,把“奲”归入鱼部。许慎《说文》说“奲”从“单”声。上古音“单”属元部。歌、元二部是严格的阴阳对转关系,所以歌部字可以从“单”得声,如“鼍”、“驒”、“瘅”等字是其例。王筠《说文句读》据“奲”又音昌者切,说“奲”字所从“奢”亦声。按王说可从。上古音“奢”属鱼部。据许、王二氏所说,“奲”应该跟“屮(引按:疑印刷有误)”、“鼆”、“嘏”、“啎”等两声字同类,“奢”、“单”二旁皆声。据此,我们认为“奲”字应该歌、鱼二部兼收。“哆”字的上古音也应该如此处理。这个例子,也可以证明《六德》的“多”可以读为“者”。[16]
李先生的补证利用了“奓—奢”“爹—㸙”“哆—奲”三组字的通用关系。仔细推敲,三组例证均仍有讨论的余地。《说文》“奢”“奓”是否因为音近而通还有疑问。《左传》襄公十四年“栾黡谓士匄曰”,杜预注:“栾黡汰侈”,陆德明《经典释文》“奓,本或作侈。”“侈”,《汗简》《古文四声韵》以“奓”作古文,与“奢”字同。[17]“奢”和“奓”“侈”可能同源,但在战国时代语音已有分别,出土文献中就是两个独立的词。清华简《系年》“少师无极谗连尹奢而杀之”(简81),“奢”作“韵文中歌、鱼二部发生关系主要集中在中古麻韵系字。据音韵学家研究,变化渐进的时代性还是比较清晰的,《楚辞·九辩》“瑕”“加”相押在先秦属于罕见,在西汉二部押韵的数量有所增加,到东汉鱼部中的麻韵系字正式转入歌部。[18]我们曾考察过出土战国文献中涉及歌部字读音变化的材料,认为歌、鱼二部的对应大多掺杂了其他因素,未必都和自然音变有关。[19]由此,仅据“奓—奢”“爹—㸙”“哆—奲”来佐证《六德》“多”可以读为“者”,还存在材料属性以及历史层次等方面的问题,理据并不够坚实。退一步讲,即便“多”确具备读为“者”的音韵条件,还需经得起用字习惯的检验。《六德》中类似用法的“者”字并出,为何这几处偏用“多”?这也是需要解释的。
总的来看,语音上“多”源自“者也”合音应该是更合理的意见。
三、文本“多”“多也”交替出现的原因分析
从文例限定和古音层次两方面分别检验,我们可以明确理出两条可靠的线索:
(1)“多”语法功能与“者”相当。
(2)“多”为“者也”合音更贴近该字在当时的读音。
将这两条限制性条件综合起来看就不难得出,“者也(代表‘多’)”和“者”在语言表达功能上实质是等价的,即“多”中的“也”所代表的音素是一个可有可无的成分。为了更清晰地说明问题,可以把诸字读音构拟(主要是声和韵,调从略)表示如下:[20]《六德》文本没有“者也”,文段中与“多”交替出现的“多也”原本应该就是“者也”。依音来推,“多也”对应的音段等同于“者也也”,功能却与“者也”相当,意味着多出了个“也”。形式上,多出的“也”既可能是“者也”的“者”因某种原因变成“多(者也)”增生的,也可能是在“多(者也)”基础上赘加而来。若是后者,可以归结于书写层面的疏失,就像上文提到的,《六德》同在句末的虚词“壴(矣)”(简1-2)时有遗漏,侧面反映出写手在书写《六德》时确实是有失严谨的。若是前者,则还需语言学上的解释。
语流音变(或有称“连读音变”)在古今汉语中都很常见。两个紧挨着的音段在连读时会因为语流的影响,其中一个音段会蒙上另外一个音段的某些色彩。语流音变的同化作用中有一类是由非叠韵变成叠韵,如俞敏先生曾举“蚯蚓”变为“螼蚓”,[21]就是前一音段受到后一音段影响的逆同化。同样道理,“者也”中的“者”变成“多”可以看作是受到后面“也”语流的同化作用,记作-a-ai>-ai-ai。与一般的同化稍不同,引发其变化更深层的动力(可以是主力也可以是助力)还可能与发声态有关。朱晓农先生在解释引发元音高化链移的起因时曾谈到,长而低的元音a由于难以长时间维持大张口、低压舌状态,在回复初始混元音状态的过程中发生器官时间错配,下巴舌位已经开始恢复初始状态而发声还没完全结束,因而容易造成a在最后阶段带有一个央化的滑音a
相较于屡经修订的传世文献,由古人亲自书写的出土古文字材料更可能保留一些语流音变的痕迹。赵彤先生对此曾有过专文考察,他指出,早期文献有时候不是直接传抄,而是以“口授—笔录”的方式形成,如果记录者对语词不熟悉,或者说者语速较快,记录者就可能用同音字替代,从而造成文本的特殊用字。[23]当前所见出土文献中可以考定确识的语流音变例证还很有限,但古时存在这种文本流传的形式则是毋庸置疑的。
四、从构词看“多”的产生、使用与消失
文字是记录语言的工具,同一个词有不同的记录方式是常见的现象,尤其是意义已经虚化的词或词组,就更难有定字可言。只要能传达语句的语气范畴,古人在选择句末虚词用字时往往是能动的(有些虚词就是通过用字的调整来实现功能的分化),具体反映到文献中,就常呈现为语气词交替变化的种种异文。例如《曹风·鸤鸠》“其仪一兮”,“兮”《礼记·缁衣》引作“也”,马王堆帛书《五行》引作“氏”(15C);又如《鄘风·柏舟》“母也天只,不谅人只”,“也”“只”安大简分别作“可(兮)”“氏”(简84),“天只”之“只”上博简《孔子诗论》相应字作“也”(简19),等等。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古汉语“者”有指代性,它的某些用法已经虚化。指示词虚化而兼有语助词用法在上古汉语中并不罕见,如“氏(是)”“只”“些(呰)”“斯”等皆是。[24]位于句末的“者也”是否可以看作语气词连用,学界有不同意见。《六德》文本与“者”用法相当的“多”前面是动词性或形容词性的词组,学者一般将这种用法的“者”连同前面的成分组合视为“者”字结构,而不当语气词看,[25]这在语法分析上是有道理的。此种用法的“者”和后面的语助词“也”在句子中辖域不同,但既然可以合音成词,说明语法功能层次的差异与语言的线性表达并非截然对立,[26]这和语气词套叠使用而分属不同层次是类似的。[27]因此,不妨将位于句末的“者也”看成是一个具有强调和判断意味的标记,郭店简《六德》文本不过是将这个带有标记性的音段换由“多”或“多也”来承担。
组成合音词“多”的两个成分“者”和“也”句法功能不同,必然对“多”的用法有直接影响。上面第三节分析已经得出,“多也”的“多”与“者也”的“者”功能相当,此时“多”中“也”的部分多余无义,但是当句子由“多”煞尾时,“也”这一部分的句法功能又显现出来。与此颇可合观的还有同是合音构成的语助词“止”和“诸”。
《诗经》多见位于句末的虚词“止”,如“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小雅·车舝)、“亦既见止,亦既觏止”(《召南·草虫》)、“荼蓼朽止,黍稷茂止”(《周颂·良耜》)、“齐子归止”(《齐风·敝笱》)等等。“止”的这种用法罕见于其他典籍,对其性质历来有多种解释。自于省吾先生提出“止”是“之”之讹的意见后,[28]讹字说一度成为学界很流行的看法。近年蒋文女士细加辨析后指出,“之”“止”在各个文字阶段都未见大面积的相混,《诗经》这类特定语法位置的“止”不宜一律视为“之”的讹字。[29]讹字说难成立,这部分“止”的来源就有必要重新认识。美国汉学家金守拙(George A. Kennedy)(1947)曾提出“止”是“之矣”合音,但未及详说。后来龙宇纯先生就合音说撰有长文论证,他指出,如果“止”前面是及物动词,则以“之”为代词,“矣”表完成式(如《草虫》“亦既见止,亦既觏止”);若“止”前是不及物动词,则“之”的部分无义,但取“矣”的部分表完成(如《敝笱》“齐子归止”),此时“之矣”的作用犹单独使用的“矣”。[30]蒋文女士也倾向合音说,认为这种“止”既有可能是“之矣”合音,也有可能本身就是个罕见的与“之”“矣”相似但不相同的语气词。结合龙、蒋二文的分析,“之矣”合音说相较于“之”之讹字说显要更具解释力,尤其指出“止”的功能性质会随着外部语境的不同(前面的动词是及物或不及物)发生变化,更具启发性。《诗》多四言句式,用“止”(一个音节)比“之矣”(两个音节)更符合诗歌节律齐整的需要。语法史上语助词的增多与文体发展就有很大关系,这类“止”很可能就是作《诗》修《诗》者有意的创造,既实现了“之矣”的句法功能,又照顾到诗歌韵律的修辞效果。
合音词“诸”也有见相仿的特殊情形。《论语·子路》“举尔所知,尔所不知,人其舍诸?”《论语·雍也》:“犂牛之子骍且角,虽欲勿用,山川其舍诸?”《法言·问明篇》:“虽隋和何以加诸?!”《史记·周勃世家赞》:“虽伊尹、周公何以加哉?!”这些语末助词表疑问之意的“诸”都是“之乎”合音,过去有研究者说这种“诸”犹叹词“哉”,[31]其实并不准确。上博简《中弓》简10“举而所知,而所不知,人其舍之者?”“者”读“诸”,也是“之乎”合音。若以音推之,“舍之诸”变成了“舍之之乎”,似乎龃龉难通,但本质上这个“者(诸)”只发挥了“乎”的功能,“之”部分则是冗余的。陈剑先生在注释《中弓》此句时指出,古书中常可说“……诸乎”,古书“有之乎”“有诸”“有诸乎”之语皆多见,又有说“之诸”的,如《孔子家语·曲礼子贡问》“所知吾哭之诸野”(《礼记·檀弓上》作“所知吾哭诸野”),《孔子家语·辩乐解》“而藏之诸府库”(《史记·乐书》作“而藏之府库”,《韩诗外传》卷三作“藏之于府库”),皆可与“舍诸”简文变而为说“舍之诸”相参证。[32]言下之意,是说合音词“诸”有时可以分别具备它两个合音成分的性质,至于何者发挥作用取决于所在语句结构的需要。如果“诸”前面已有代词“之”,则“诸”中的“之”就是多出的部分,仅相当于“乎”(或“于”)。相应的,如果“诸”后面已有语气词“乎”,则“诸”中“乎”的音段是无义的,语句中仅相当于“之”。
从上述分析可以看出,合音语助词“止”和“诸”可以随着外部语句环境的不同调整分饰其合音成分的不同角色,这和“多”有时相当于“者也”,有时又相当于“者”的情况是一致的。不同的是,“止”“诸”早已凝结成词,“多”则是个很不稳定的单位。由于作为合音成分的“也”记录的音素没有音位价值(除了将{多}{者}区分出来的作用外[33]),随时会因弱化而被“者”取代。它的产生有临时性,在汉语史上昙花一现,传世古书中自然也很难找到它的踪迹(即便在其他典籍中曾出现过,也很容易被改掉)。换个角度讲,也正是当时记录这个语助词的用字不固定,才得以让我们窥见当时语音变动的蛛丝马迹。出土先秦文献的文本保留有这般活泼生动的细节变化,恰是其语言学价值所在。
附记:拙文初稿及修订承蒙陈伟武、张富海等师长及匿名审稿专家指正赐教,谨致深谢。
注释
* 本文为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战国文字诂林及数据库建设”(17ZDA300)阶段性成果。
[1] 此从郭永秉先生读,下字同。详见郭永秉:《读〈六德〉〈子羔〉〈容成氏〉札记三则》,简帛网,2006年5月26日。
[2] 荆门市博物馆:《郭店楚墓竹简》,北京:文物出版社,1998年,第187-188页。
[3] 廖名春:《郭店楚简〈六德〉篇校释》,《清华简帛研究》第1辑,北京:清华大学思想文化研究所,2000年,第73页;廖名春:《郭店简从“
[4] 丁原植:《郭店楚简儒家佚籍四种释析》,台北:台湾古籍出版有限公司,2004年,第218页。
[5] 颜世铉:《郭店楚简散论(二)》,《江汉考古》2000年第1期,第40页;《郭店楚简〈六德〉笺释》,《“中研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72本第2分,2001年,第461页。
[6] 林素清:《重编郭店楚简〈六德〉》,《古墓新知:纪念郭店楚简出土十周年论文专辑》,香港:国际炎黄文化出版社,2003年,第73-76页。
[7] 沈培:《郭店楚简札记四则》,《简帛语言文字研究》第1辑,成都:巴蜀书社,2002年;《郭店简〈六德〉“多”字旧说订误》,《21世纪的中国语言学(二)》,北京:商务印书馆,2006年。刘乐贤先生说见后者文末附记。另下文引沈先生说亦皆出自此二文,不另出注。
[8] 陈剑:《郭店简〈六德〉用为“柔”之字的考释》,《战国竹书论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97-105页;原载《中国文字学报》第2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8年。若无特别说明,下引陈先生说皆出此文,不另出注。
[9] 顾史考:《郭店楚简〈成之〉等篇杂志》,《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6年第1期。
[10] 单育辰:《楚地战国简帛与传世文献对读之研究》,博士学位论文,吉林大学,2010年,第254-256页;《郭店〈尊德义〉〈成之闻之〉〈六德〉三篇整理与研究》,北京:科学出版社,2015年,第238-239、302页。
[11] 李家浩:《关于郭店竹书〈六德〉“仁类䠢而速”一段文字的释读》,《出土文献研究》第10辑,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收入《安徽大学汉语言文字研究丛书·李家浩卷》,合肥:安徽大学出版社,2013年。
[12] 李天虹:《郭店楚简与传世文献互证七则》,《江汉考古》2000年第3期。
[13] 沈培先生指出,“……是也”而不说“也”的表达在《十三经注疏》注疏家的注解中经常出现,但这恐怕不适宜用来比附先秦时代的语言现象。
[14] 李新魁:《汉语音韵学》,北京:北京出版社,1986年,第382-383页。
[15] 虞万里:《由甲骨刻辞多字结构说到多诸之音义及其民族与时地》,《中国文字研究》第2辑,南宁:广西教育出版社,2001年。
[16] 李家浩:《安徽大学汉语言文字研究丛书·李家浩卷》,第265-266、418页。第二段来自该书末后记。
[17] 李春桃:《古文字异体关系整理与研究》,北京:中华书局,2016年,第106页。
[18] 罗常培,周祖谟:《汉魏晋南北朝韵部演变研究》,北京:科学出版社,1958年,第22、47页;李新魁:《汉语音韵学》,第354、356页;王力:《汉语史稿》,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1988年,第108页。
[19] 蔡一峰:《出土文献与上古音若干问题探研》,博士学位论文,中山大学,2018年,第49-62页。沈培先生不同意读“多”为“者”,认为先秦歌、鱼二部不近。
[20] 此参郑张尚芳先生的构拟(见《上古音系(第二版)》,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13年,第309、523、562页)。该系统中“者”拟为长元音,按一般原则,三等字的“者”是短元音。考虑到它会受到后面“也”的影响元音相应地拉长,在这组字中元音的长短不致构成对立,故此一律用a表示。
[21] 俞敏:《古汉语里面的连音变读现象》,《俞敏语言学论文集》,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39-40页;原载《燕京学报》第35期,1948年。
[22] 朱晓农:《元音大转移和元音高化链移》,《民族语文》2005年第1期;《元音大转移的起因——以上、中古汉语过渡期的原因链移为例》,《音韵研究》,北京:商务印书馆,2008年,第420-431页。
[23] 说详赵彤:《出土文献中反映的语流音变现象》,《第三届出土文献与上古汉语研究(简帛专题)学术研讨会论文集》,北京:中国社会科学院,2017年。
[24] 王志平,孟蓬生,张洁:《出土文献与先秦两汉方言地理》,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4年,第176页。
[25] 朱承平:《先秦汉语句尾语气词的组合及组合层次》,《中国语文》1998年第4期,第302页。
[26] 如构成合音词“诸”的两个成分语法性质也不一致,“之于”前者是代词后者是介词,“之乎”前者是代词后者是疑问语气词。又如句末标示陈述语气的“耳”一般认为是“而已”合音,“而”本是连词,“已”本是动词,二者经常共现但不在同个层面,说详姚振武:《上古汉语语法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366-368页。
[27] 姚振武先生指出,套叠的每个语气词只统摄它前面的部分而不管后面部分,“语气词套叠”套叠的不是语气词,而是句子本身的不同语气,见《上古汉语语法史》,第376页。
[28] 于省吾:《〈诗经〉中“止”字的辨释》,《泽螺居诗经新证》,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177-192页。
[29] 蒋文:《先秦秦汉出土文献与〈诗经〉文本的校勘与解读》,上海:中西书局,2019年,第50-59页。
[30] 龙宇纯:《析诗经止字用义》,《丝竹轩诗说》,台北:五四书店,2002年,第93-132页;原载《屈万里院士纪念论文集》,台北:学生书局,1985年。金守拙先生说亦转引自此文。
[31] 裴学海:《古书虚字集释》,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766页。
[32] 陈剑点校:《上海博物馆藏楚竹书〈中弓〉》,北京大学《儒藏》编纂与研究中心编《儒藏(精华篇二八二)》,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20年,第660页。
[33] 虚词“多”和“者”的区别不是绝对的,也可以将“多”记录的音看成“者”音的一个音位变体,而不作两个词处理。
原载《出土文献》2023年第1期,引用请据原文。本刊文章已收入“中国知网”,欢迎各位读者下载阅读。
编辑丨陈陶然
审核丨田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