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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妈妈走后,好像家里撤走了一支部队……看到最后忍不住湿了眼眶

2017-06-27 李娟 新读写

独具人气的语文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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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娟,著名散文女作家,她的文字,无数人喜欢。梁文道说:这是本世纪最后的散文。王安忆说:她的文字一看就认出来,她的文字世界里,世界很大,时间很长,人变得很小,人是偶然出现的东西。舒飞廉说:她的出现,就像当年的萧红一样,是天才的出现。


这是李娟最新发表在《文汇报·笔会》的文章,大家的感受只有三个字:真感人。


李娟:擅于到来的人和擅于离别的人


我妈是擅于到来的人。她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总是伴随着坏天气和无数行李。她冒雪而来,背后背一个大包,左右肩膀各挎一个大包,双手还各拎一只大包。像是一个被各种包劫持的人。


一见面,顾不上别的,她先从所有包的绑架中拼命脱身。气儿还没喘匀,就催着我和她去拿剩下的东西。我跟着她走到楼下,看到单元门外还有两倍之多的行李。


我妈为我带来的东西五花八门。其中最值得一提的是两根长棍。


准确地说,应该是两棵小松树的树干。笔直细长,粗的一端比网球略粗,细的一端比乒乓球略细。大约三米多长……


难以想象她是怎么把这两根树干带上班车的。要知道,在当时,所有的班车都不允许在车顶上装货了。


放进下面的行李仓?也不可能。


放到坐椅中的过道里?更不可能。


况且她还倒了三趟车。


总之这是千古之谜。


她把这两根树干挂在我的阳台上方,然后……让我晾衣服……


她骄傲地说:“看!细吧?看!长吧?又长又细又直!我找了好久才找到这么好的木头!真是很少能见到这么好的,又长又细又直!……” ——于是就给我带到阿勒泰了。


是的,她扛着这两根三米长的树干及一大堆行李,倒了三趟车。


没有候车室,没有火炉。她在省道线或国道线的路口等着。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她守着她的行李站在茫茫风雪之中。


不知车什么时候来,也不知车会不会来。


头一天她也在同一个路口等了半天,又冷又饿,最后却被路过的老乡告之班车坏了,要停运一天……但第二天她仍站在老地方等待,心怀一线希望。


世界上最强烈的希望就是“一线希望”。


后来车来了。司机在白茫茫天地间顶着无边无际的风雪前行,突然看到前方路口的冰雪间有一大团黑乎乎的事物。据他的经验,应该有三到五个人在那里等车。


可是走到近前,却发现只有一个人和三到五个人的行李。


总之,她不辞辛苦给我带来了两根树干。——它们又长又直又匀称,最难得的是,居然还那么细。她觉得这么好的东西完全能配得上城里人。却没想到城里人随便牵根铁丝就能晾衣服。


后来我搬家了。那两根木头实在没法带走,便留给了房东。不知为什么 ,当时一点也不觉得可惜。


又过去了好几年,搬了好几次家,最后打算辞职。我妈说:“你要是离开阿勒泰的话,一定记得把我的木头带回来。”……到那时,才突然间感到愧疚。


我告诉她早就没了。她伤心地说:“那么好的木头!那么直,那么长,关键是还那么细!你怎么舍得扔了!”


却丝毫不提当年把它们带到阿勒泰的艰辛。


那是2003年左右,我在阿勒泰上班,同时照料不能自理的外婆。工资六百块,两百块钱交房租费,两百块钱存到冬天交暖气费,剩下两百块钱是生活费。也就是说,日子过得相当紧巴。


我妈第一次来阿勒泰时,一进到我的出租屋,第一件事就是把所有房间的30瓦灯泡拧下来,统统换成她带来的15瓦的。


第二件事是帮我灭蟑螂。那时我不敢杀生,后果便是整幢楼的邻居都跟着遭殃。


我妈烧了满满一壶开水,往暖气片后面猛浇。黑压压的蟑螂爆炸一般四面逃窜,更多的被沸水冲得满地都是。


接下来的行程内容是逛街。乡下人难得进一次城,她列了长长的清单。然而什么都嫌贵。最后只买了些蔬菜。


菜哪儿没卖的?但是阿勒泰的菜比富蕴县的便宜。


还买了几株带根的花苗。


天寒地冻的,她担心中途倒车的时候花苗被冻坏,便将它们小心地塞进一个暖瓶里,轻轻旋上盖子。


她每次来阿勒泰顶多呆一天。一天之内,她能干完十天的事情。


每次她走后,好像家里撤走了一支部队。

    

走之前,她把她买的宝贝花慷慨地分了我一支。

    

我家没有花盆,她拾回一只塑料油桶,剪开桶口,洗得干干净净。又不知从哪儿挖了点土,把花种进去,放在我的窗台上。

    

因为油壶是透明的,她担心阳光直晒下土太烫了,对根不好,特意用我的一本书挡着。

    

她走后,只有这盆花和花背后的那本书见证了她曾到来。

    

    

而我,我最擅长离别。迄今为止,我圆满完成过各种各样的离别。


我送我妈离开,在客运站帮她买票,又帮她把行李放进班车的行李厢,并上车帮她找到座位。


最后的时间里,我俩一时无话可说,一同等待发车时间的到来。


那时,我想起来很久很久以前的另一场离别。旧时的伤心与无奈突然深刻涌上心头。


我好想开口提起那件事,我强烈渴望得知她当时的感受。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一句话来。此时此刻,彼此间突然无比陌生。甚至微微尴尬。


我又想,人是被时间磨损的吗?……不是的。人是被各种各样的离别磨损的。


这时,车发动了。我赶紧下车,又绕到车窗下冲她挥手。


就这样,又一场离别圆满结束了。最后的仪式是我目送这辆平凡的大巴车带走她。


然而,车刚驶出客运站就停了下来。高峰期堵车。


最后的仪式迟迟不能结束。我一直看着这辆车。我好恨它的平凡。


我看着它停了好久好久。有好几次强烈渴望走上前去,走到我妈窗下,踮起脚敲打车窗,让她看到我,然后和她再重新离别一次。


但终于没有。


◇ ◇ ◇


李娟:外婆的世界


这是我们种葵花的第一年,我们举家搬到葵花地边的第一天拍摄的。我妈在荒野中的空地上忙碌,我刚刚熬好稀饭,饿坏了的外婆迫不急待吃了起来,赛虎默默守候着她。


每次翻出这张照片,又心酸又激动。


过去的生活永远不会成为过去。


 

第一年,向日葵漫野开放的盛景照亮外婆人生最后一段道路。仿佛是我唯一的安慰。仿佛我无法给她的勇气与热情,葵花给她了。


之前外婆大部分时候跟着我生活,有时也送到乡下由我妈照顾一段时间。


有一次我妈打电话给我,非常害怕的口吻:“娟啊,你赶快回家吧,情况有些不对……”


“是不是外婆她……”


“唉,你外婆越来越不对劲儿了,你要是看到她现在的样子,肯定会吓一大跳。天啦,又黑又瘦,真是从来也没见她这么黑过,是不是大限要到了?你赶快回来吧,我很害怕……”


我赶紧请假回家,倒了两趟车,路上花了一整天,心急如焚。到家一看,果然外婆脸色黑得吓人,并且黑得一点儿也不自然,跟锅底似的。


我又凑近好好地观察。回头问我妈:“你到底给她洗过脸没有?”


她想了想:“好像从来没有。”

 ……

外婆跟着我时总是白白胖胖,慈眉善目。跟着我妈,整天看上去苦大仇深。但又怎么能怪我妈呢?我妈家大业大,又是鸡又是狗又是牛的,整天忙得团团转。哪能像我一样专心。


在阿勒泰时,我白天上班,她一个人在家。每天下班回家,一进小区,远远就看见外婆趴在阳台上眼巴巴地朝小区大门方向张望。她一看到我,赶紧高高挥手。


后来我买了一只小奶狗陪她(就是赛虎)。于是每天回家,一进小区,远远就看见一人一狗趴在阳台上眼巴巴地张望。


我觉得外婆最终不是死于病痛与衰老的,而是死于等待。

正在捣酸奶的外婆


每到周六周日,只要不加班我都带她出去闲逛。逛公园的绿化带,逛超市,逛商场。


阿勒泰对于她是怎样的存在呢?每到那时,她被我收拾得浑身干干净净,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一手牵着我,一手拄杖,在人群中慢吞吞地走啊走啊,四面张望。


看到人行道边的花,喜笑颜开:“长得极好!老子今天晚上要来偷……”


看到有人蹲路边算命,就用以为只有我听得到的大嗓门说:“这是骗钱的!你莫要开腔,我们悄悄眯眯在一边看他怎么骗钱……”


在水族馆橱窗前,举起拐棍指指点点:“这里有个红的鱼,这里有个白的鱼,这里有个黑的鱼……”


水族馆老板非常担心:“老奶奶,可别给我砸了。”


她居然听懂了:“晓得晓得,我又不是小娃儿。”


进入超市,更是高兴,走在商品的海洋里,一样一样细细地看,还悄声叮嘱我:“好生点,打烂了要赔。”


但是赛虎不被允许进入超市。我便把它系在入口处的购物车上。赛虎惊恐不安,拼命挣扎。我们心中不忍,但无可奈何。


外婆吃力地弯下腰抚摸它的头,说:“你要听话,好生等到起,我们一哈哈儿就转来。”


赛虎一个月大就跟着外婆,几乎二十四个小时不分离。两者的生命长久依偎在一起,慢慢就相互晕染了。它浑身弥漫着纯正的外婆的气息。它睁着美丽的圆眼睛看着我,看得我简直心虚——好像真的打算抛弃它一般心虚。


接下来逛超市也逛得不踏实。外婆更是焦急,不停喃喃自语:“我赛虎长得极光生(极漂亮),哪个给我抱走了才哭死我一场……”


我一边腹诽:那么脏的狗,谁要啊?一边却忍不住生出同样的担忧。


每次逛完回到家,她累得一屁股坐到床上,一边解外套扣子,一边嚷嚷:“累死老子了,老子二回再也不出去了。”


可到了第二天,就望着窗外蓝天幽幽道:“老子好久没出去了……”


那时候,我好恨自己没有时间,好恨自己的贫穷。我哄她:“明天就出去。”却想要流泪。


除此之外,大部时间她总是糊里糊涂的,总是不知身处何地。常常每天早上一起床就收拾行李,说要回家。还老是向邻居打听火车站怎么走。


但她不知道阿勒泰还没通火车。她只知道火车是唯一的希望,火车意味着最坚定的离开。在过去漫长的一生里,只有火车带她走过的路最长,去的地方最远。只有火车能令她摆脱一切困境,仿佛火车是她最后的依靠。


每天她趴在阳台上目送我上班而去,回到空空的房间开始想象火车之旅,那是她生命之末的最大激情。


她在激情中睡去,醒来又趴到阳台上。直到视野中出现我下班的身影。


她已经不知时间是怎么回事了。她已经不知命运是怎么回事了。


她总是趁我上班时,自己拖着行李悄悄跑下楼。她走丢过两次,一次被邻居送回来,还有一次我在菜市场找到她。


那时,她站在那里,白发纷乱,惊慌失措。当她看到我后,瞬间怒意勃发。似乎正是我置她于此处境地。


但却没有冲我发脾气,只是愤怒地絮絮讲诉刚才的遭遇。


有一次我回家,发现门把手上拴了根破布,以为是邻居小孩子恶作剧,就解开扔了。第二天回家,发现又给系了一根。后来又发现单元门上也系得有。


原来,每次她偷偷出门回家,都认不出我们的单元门,不记得我家的楼层。对她来说,小区的房子统统一模一样,这个城市犹如迷宫。于是她便做上记号。


这几块破布,是她为适应异乡生活所付出的最大努力。我很恼火。我对她说:“外婆你别再乱跑了,走丢了怎么办?摔跤了怎么办?”


她之前身体强健,自从前两年摔了一跤后,便一天不如一天。我当着她的面,把门上的碎布拆掉,没收了她的钥匙。她破口大骂。又哭喊着要回四川,深更半夜地拖着行李就走。


我筋疲力尽,灰心丧气。


第二天我上班时就把她反锁在家里。她开不了门,在门内绝望地号啕大哭。我抹着眼泪下楼。心想,我一定要赚很多钱,总有一天一定要带外婆离开这里。


那是我二十五岁时最宏大最迫切的愿望。


就在那个出租屋里,赛虎第一次做母亲,生了四只小狗。外婆无尽欢喜,张罗个没完。然而没几天又糊涂了。一天吃饭时,端着碗想了半天才对我说:“原来这些奶狗狗是赛虎生的啊?我还以为是买回来的,还怨你为啥子买这么多……”


没等我作出回应,她突然又提到另一件事,说八十年前有一家姓葛的用篾条编罩子笼野蜂,又渐渐驯化为家蜂。每次“割蜂蜜”能“割”三十桶,然后再“熬黄蜡”。细节详细逼真,听得我毛骨悚然。


我还没回过神,她又说起头天晚上做的梦。说有个人在梦里指责她,说她不好。她问道:“哪里不好?”对方说:“团团(家乡方言“到处”的意思)都不好。”


她边说边笑:“老子哪里就团团不好了?”


可就在昨天早上,她不是这么说的。梦里的那个人明明是说她好。她问:“哪里好?”对方说:“团团都好。”


我便提醒她,帮她把原梦复述一遍。令她放下筷子,迷茫地想了好久。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介入她的世界太深。


她已经没有同路人了。她早已迷路。她在迷途中慢慢向死亡靠拢,慢慢与死亡和解。我却只知一味拉扯她,不负责地同死亡争夺她。


我离她多远啊,我离她,比死亡离她还要远。


我和她生活在一起,终日在她的时光边缘徘徊。——奇异的,难以想象地孤独着的时光。如蚕茧中的时光。我不该去试探这蚕茧,不该一次又一次干扰她的迷境。以世俗的,自私的情爱。


每天我下班回家,走上三楼,她拄着拐棍准时出现在楼梯口。那是我今生今世所能拥有的最隆重的迎接。每天一到那个时刻,她艰难地从她的世界中抽身而出。


在她的世界之外,她放不下的只有我和赛虎了。


我便依仗她对我的爱意,抓牢她仅剩的清明,拼命摇晃她,挽留她。向她百般承诺,只要她不死,我就带她回四川,坐火车回,坐汽车回,坐飞机回。想尽一切办法回。回去吃甘蔗,吃凉粉,吃一切她思念的食物,见一切她思念的旧人……


但是我做不到。


我妈把外婆接走那一天,我送她们去客运站,再回到空旷安静的出租屋,看到门把手上又被系了一块破布。终于痛哭出声。


我就是一个骗子,一个欲望大于能力的骗子。


而被欺骗的外婆,拄着拐棍站在楼梯口等待。她脆弱不堪,她的愿望也脆弱不堪。


我根本支撑不了她,拐棍也支撑不了她。其实我早就隐隐意识到了,唯有死亡能令她展翅高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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