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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退潮,船搁浅了,我们找到了普吉事故中遇难的最后一个同胞”

徐立军 刘畅 新读写 2020-09-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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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三联生活周刊 (ID:lifeweek)


“中午退潮,船搁浅了,我们找到了在普吉事故中遇难的最后一个同胞。冥冥之中,如有安排。”


打捞出最后一具普吉沉船同胞遗体,民间公益救援组织浙江公羊队总队长徐立军眼神低垂,久久才续上话头。他讲述了自7月5日事故后,他们如何去搜寻那些令泪眼涟涟的父母、丈夫、妻子魂牵梦萦的遇难者,如今终于可以“带同胞回家”。


      2018年7月5日17时45分,泰国安达曼海,多艘游船在返航普吉岛途中突遇特大暴风雨,其中两艘发生倾覆事故。


      两艘船上共有122个中国公民。截至7月11日18时,事故已造成47人遇难,其中43名遇难者已完成身份认证,被证实为中国公民。


      事故中的死亡和仍失踪人员,全部来自“凤凰号”,当时船上有105人;“艾莎公主号”上42人全部获救。


口述:徐立军 记者:刘畅


      7月7号上午,距离事发已经过去30多个小时,我们坐军舰来到沉船海域时,只有泰方的一艘打捞船在为潜水员做潜水的准备,浮在海面上的幸存者和遇难者,一天内就已被当地的救援人员带了回来,海面上干干净净。

      我们潜到水下,只有“凤凰号”的船体孤零零地立在海里,船翻时跌出的遗体和散落的遗物,若不是飘起来被捞走,已被海浪冲得不见踪影。真遗憾,我们来晚了。

      但似乎也没有办法。我们7月6号一早才看到消息,当时正协助杭州消防局做消防演练。之前也想来泰北帮着救助溶洞里的小孩,看到这么多国人遇难,我们简单商量了一下之后,当即决定要来普吉岛帮忙,当晚就上了飞机。

      我们去了是要协助寻找当时通报的50多名失踪游客,而海那么大,谁也不知道被冲走的游客会漂到哪里。但我们给自己定下目标,既然出了国,就无所谓民间,只代表中方的救援力量,必须找到每位同胞的遗体,让遇难者有尊严地“回家”。这个目标在接下来的一周,给我们带来了无穷无尽的压力。

      所幸,自2008年汶川地震后,我创立的公羊队参与过各类灾难的救援,包括去阿富汗、巴基斯坦等地的海外救援,知道该怎么办。

      准备和调度工作从做出决定的一刻就开始了。海域救援首先要确定沉船位置,了解当时的洋流情况,测绘、分析洋流的走向,然后是实地的潜水打捞。从海南赶过去两位潜水员,而我带着海洋二所和水域救援专家等四名队员,拉着设备,从杭州辗转到普吉岛。

7月11日,遇难者“头七”,下午在查龙码头,华人志愿者自发组织悼念。几乎同时,最后一具普吉沉船同胞遗体在皮皮岛被发现。(刘畅 摄)

      我们赶到查龙码头时,在场的救援队员已经打捞出近20名遇难者的遗体。当天天气晴朗,海面风平浪静。


      本来,我想着沉船地点离码头不远,我们坐着一艘船直接到就好。但因为当时军舰已出海作业,先由快艇把我们拉到码头外的一艘运输舰上,到了事发海域附近,才又转到打捞船上。


      也就是那天天好,要是大风浪里,搬着上百公斤的设备在两艘军舰之间走,危险可想而知。


      当天在舰上主要是勘察水文和地形,为之后几天制定搜救计划做准备。当时我想,上个军舰便如此周折,之后的困难一定小不了,事后证明,果不其然。

      到达现场后,我们加入到整体的救援团队中,听从中泰两方的调度。现场有许多工作组,针对遇难者,分为遗体辨认和处置遗体两个组,还有负责接待遇难者家属的工作组,而我们属于救援组。

      我们每天早上六点出海,大约工作12个小时,天黑后回到岸上,在驻地等待大使馆告知第二天派给我们的任务,我们再据此制定第二天的计划。

      我当时想,我们带了先进雷达和潜水设备,得想方设法发挥它们的作用,绝不能成为给人家送水的。当时海面已被军方封锁,不能有私人船只进入,而我们的测绘装备,又不便在泰方的军舰上使用。通过大使馆的交涉,泰国政府才允许我们自己租船搜寻。


      当地的华人潜水公司帮忙,先把船借来,还有当地江苏商会捐款,凑够了油费。而那些华人潜水教练自愿成为志愿者,再加上从国内加派的四个深潜的队员,逐渐组成了20人左右的团队。


      7号勘探完,我们与泰国海军、其他的搜救队一起,从“凤凰”号沉船内部打捞出8具遗体,当日仍有13人失联。8号我们决定要兵分两路,一个小组参与沉船附近的打捞工作,一个小组负责周边的搜寻。

      沉船中,经过泰国海军和广州打捞局不断在船舱里面搜查,遇难人员已被确认出来,我们的潜水队员配合他们在40多米的深水里打捞。

      我不负责深潜,但我起初很担心队中潜水教练的心理状态,因为他们平时下潜,周围见到的可能是鱼,这一回头却可能漂来一具尸体。

      而在水深40多米的地方,能见度只有一米多,人呼一口气的耗氧量相当于陆地上的五口,氧气瓶里的氧气掉得非常快,一个人只能工作几分钟,一点儿操作上的错误都可能酿成灾难。

      所以,我们让有经验的队员提前讲解可能遇到的情况,要求潜水员高度集中精力,把注意力全放在搜救遗体的每个细节上,忽略其他的想法。

      潜水员从那么深的地方上来,得在不同的深度停留,逐渐适应压力,回到水面上需要76分钟,他们就用接力的办法,把船舱中的遗体传上来。舱里的遗体有些穿了救生衣,有些没穿,已开始膨胀,有的遗体在水下时还完好无损,随着上浮时压力改变,血从七窍里流出来。

搜寻到最后一具遗体后,皮皮岛上的搜救队员们。

      我从2004年开始参与救援,惨烈的情况见得多,能够在工作中保持冷静。


      首先想到的,是要确认身份。但对于我的队员,除了平时在训练时就会提醒,遇到打捞起来的遗体,我不会正面跟队员们说遇难者本身,而是尽量把情感和工作隔开,把尸体的变化当成自然现象来解释,比如,一段时间之后,尸体会膨胀、变色,告诉他们打捞上来遗体后,每一步要如何处置,把面对遇难者的时刻拆分成事务性工作的每一步。


      而遗体的处置有专门的小组负责,打捞回的遗体放在军舰上,运到军港,我们也不会与家属接触到,能专心工作。在那样紧张的环境里,救援时队员的状态都还行,但晚上回去后,会有队员表现得有些沉默。


      泰国海军在7月8日发现了船舱中的最后一具遗体。遗体几乎与驾驶室垂直,被压在船下的沙土里,露出一只脚。当时大家考虑挖一部分船下的沙子,把遇难者掏出来,但水下的受力环境复杂,不动下面的结构还好,如果动了沙土,在打捞的过程中船体晃动、倾斜,把潜水员压住,那就更麻烦了。

      7月9日时,泰方考虑把沉船打捞上来,然后再打捞尸体。我们便从国内运来水下机器人,帮助检测沉船周围的海洋环境,但海上风浪大作,而且打捞沉船不但涉及事故原因认定的问题,一旦船被拉起,搅动海底的沙子,海水浑浊,若水流再将遗体冲走,就不知所踪了。如今,遇难者的遗体还在水下。

      而海中的遇难者遗体,留给搜救队的时间只有一周左右。因为遗体在两天左右会因为膨胀而上浮,再过两三天,皮脂脱落,浮力消失,会再次下沉,那时便难以再搜寻。

      沉船里打捞的同时,我们在更广阔的海域寻找飘走的尸体。但天公不作美,7月9日和10日,海上风浪大作,四五米高的浪就像事发当天一样,我们被颠得七荤八素,在船上吃不下饭,除了上船前吃些早饭,下了船才会吃东西。

      然而,截止7月10日上午时,虽然泰国救援人员在渔民帮助下又发现了两具遗体,但仍有4人失踪,时间越来越紧迫。

      我们测绘洋流后发现,洋流自北向南流动,在沉船的珊瑚岛海域下游,有口袋形状的岛屿是洋流的收纳点,遗体最有可能漂到那里。于是,我们把目标锁定在45公里外的大小皮皮岛。

      因为风浪大,原本安排我们7月11日再随军舰前去,但那样又会耽误半天,我们决定10号下午就上军舰,晚上在大皮皮岛连夜寻找。我定了5个搜寻点,而皮皮岛本身也是旅游的岛屿,当地人不愿我们寻找,我们仍靠当地华人帮忙寻找目击者,在可能的区域地毯式排查,但一无所获。



      当时,军舰停在皮皮岛的中部,之前的搜寻没有结果,第二天我们准备去南边的小皮皮岛,结果军舰转了一圈,又回到了原地。然而那时开始退潮,军舰搁浅了。

      舰上的泰国海军很不好意思,让我们坐在船舱里,他们呼叫来另一艘军舰,想用大绳子把搁浅的军舰拉出来。结果,另一艘也搁浅了。海军呼叫来第三艘体量更大的炮舰,又根本不能到近海来,只能停在外海遥遥相望。那时,只有最后一名遇难者没有找到了。

      一筹莫展的时候,舰上的人透过望远镜发现有尸体起起伏伏,但海上颠簸很大,尸体的影子若隐若现,我们和海军去附近海域寻找。等到下午3点多,退去的潮水慢慢重新涨起来,遗体出现在了搁浅的军舰旁边。他自己漂到了我们面前。

      所有人都看到了,全部赶过去。遗体腐烂严重,而之前刚刚在皮皮岛发现了两名落水的当地渔民,还不敢确认身份,直到在死者兜里发现了1000多块钱人民币和晕船药,我们才敢确认。


      大海捞针,哪里去找?竟然真的让我们找着了。我当时眼泪止不住得往下流,我觉得船不是搁浅,我们本不会再回去,是被硬留下来的,一定是同胞在呼唤我们,让我们带他走。


      因为风浪和搁浅,回到舰上很困难,我们轮流抬着他上了船,晚上才回到码头。我们在最后的窗口期,找到了最后一具遇难同胞的遗体。


最后发现的遗体身上的人民币,沉船遇难者的身份由此基本确认。(图片来自公羊队)

      这场灾难,其实并非来得毫无征兆。让我们通过南方周末记者的调查,来还原一下“凤凰号”的危途。

      不少幸存者记得,5日白天出海时,天气还很晴朗。

      是否允许出海,当地人的经验是,看码头悬挂旗帜的颜色:绿色代表正常出海,黄色代表小船不能出海、大船谨慎出海,红色代表禁止所有船只出海。

      在普吉岛当潜水教练的华人木焱发来一张5日傍晚拍摄的视频截图,显示查龙码头旗杆上挂的是绿旗。她说,不只事故船只,当天“基本上所有船公司都出海了”。

      泰国当局则坚称发出过预警。“我问他们(船员)为什么(无视警告)坚持出海,他们称,出海时并没有强风。”据泰国英文报纸《THE NATION》(民族报)报道,泰国副总理巴维·翁素万表示,“但是气象部门已经发出预警,不要在7月4日至6日间离岸出海,他们没有听。”


      南方周末记者从泰国海军海道测量部门查询到,该部门于7月4日、5日分别发出关于安达曼海和泰国湾的强风预警通知,4日发布的通知提醒5日最好不要出海,但将本是星期四的5日错写成星期三;7月5日,该部门重发通知,提醒船只5日至11日谨慎出海。


      “有一个误区,就是说政府提前发了预警,其实不是,它只是一个在相关时段内要注意天气的提示。”专营普吉岛旅游业务的阿杰说,船能否离开码头,政府有话语权,“政府或海事部门可以在恶劣的天气禁航,但它没有这样讲”。


      “在雨季,因为暴雨预警无法出海,(政府)是直接会在码头插红旗、封码头的。一般会提前一天告知各大潜店和船公司,公司再告知教练和顾客。”木焱也认为,不存在已有风暴预警而违规出海的情况。她说,当天,没有任何潜水教练收到相关通知。


      对此,泰方发言人在7月10日的发布会上予以回应:由于天气变化较快,船长是否安排船只出海并不仅仅根据气象部门发布的消息;挂绿旗也不代表船只出海没有任何风险。还确认,涉事船长收到了天气预警。


      据介绍,负责挂旗的部门是海事部门。7月11日的发布会对海事部门的挂旗规则做了进一步解释:要看气象部门发布的天气预报状况,并结合当地船主、船员及相关部门意见,再确定是否发布禁止出海令。


      发布会还提到,由于泰国所处区域天气变化莫测,在预测上难以做到中国或日本的准确度。因此,在接到相关天气预报、预警后,船长有责任妥善安排行船并保证相关乘客的安全。


泰国军方舰艇在事发海域参与搜救。(翁洹/图)


      暴风雨袭来之际,官方曾发出另一道预警。


      7月5日下午4时,泰国气象部门发布紧急通知称,7月5日至12日有降雨,西部季风已蔓延到安达曼海,普吉岛等风险地区的人应保持谨慎。


      这份紧急通知明确指出,“对于在海上出现超过3米的浪的区域,普吉岛附近的船只和小船,不应在公告时间中出海。”


      但在那时,许多船只早已行驶在安达曼海上。“凤凰号”很快被一片乌云笼罩。


      普吉导游工会负责人李飞扬原本觉得,“天气预报并不是百分之百的准”,所以在政府第一次公布预警时,他没当回事,照旧出海。


      他告诉《北京时间》记者,在安达曼海,以往每年的6月到8月都狂风暴雨,但也不如这次严重,“这一次来得太恐怖了,来得太突然了”。


      7月9日,普吉岛东南角的查龙码头上依然竖着绿旗。又有一批中国游客穿上了救生衣,准备登船游览。有游客说,沉船毕竟是小概率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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