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八大家里总被你漏掉的那一位,有点阅历才会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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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唐宋八大家中最鲜为人知的一个。百年前那场历史风云将其"误入冷宫"。现代人很少读过他的诗文,只依稀记得他叫曾巩。欧阳修、王安石、苏东坡、朱熹尊其“醇儒”,钱钟书酷爱他的诗文。如此曾巩,怎能轻易错过?
01. 五恨曾子固不能作诗
曾巩大概是唐宋八大家里知名度最低的一位了。一般人很难想起他的哪怕一句名言、一首名诗或一件轶事典故。就连古人有时候都忍不住吐槽。宋代有一个文人叫彭渊才,有一次跟人感慨:“一恨鲥鱼多骨;第二恨金橘太酸;第三恨莼菜性冷;第四恨海棠无香;第五恨曾子固不能作诗。” 瞧瞧,曾巩不会写诗这事儿,已经跟鲥鱼刺、酸橘子、冷莼菜、淡海棠等列齐观了。
曾巩的学生秦少游嘴更毒:“人才各有分限,杜子美诗冠古今,而无韵者殆不可读,曾子固以文名天下,而有韵者辄不工,此未易以理推之也。” 意思是杜甫诗好,文章没法看,曾巩文章写得好,但诗写得不够工整。
对此,钱钟书在《宋诗选注》里给曾巩的诗做了一个专业鉴定:“远比苏洵、苏澈好,七绝有王安石的风致。” 这个评价相当高了。
比如曾巩写过一首《咏柳》:
乱条犹未变初黄,
倚得东风势便狂。
解把飞花蒙日月,
不知天地有清霜。
把柳树比成小人,赶上东风吹起便猖狂无比,柳絮嚣张到连日月都要遮蔽,却别忘了早晚有霜气降临之时——颇有讽喻之妙。
至于他的词,恐怕没法评价,因为曾巩只有一首《赏南枝·暮冬天气闭》传世,这对一个宋代的大文豪来说,简直不可思议。
当然,说他诗词好与不好,只是相对而言。并不是说曾巩诗写得像乾隆那样烂,而是说他文章写得比诗好,文名把诗名给盖过去了。这一点上,曾巩有点像张学友,张学友的演技相当不错,可他歌神的名头太响,大家反而会忽略他也是个实力派演员。
上中学的时候,我喜欢读李敖的书。李敖有一段谈及中国文学的话,让我印象很深,大意是说:中国人评判文章,缺乏像样的标准。行家论"唐宋八大家",说韩愈文章"如崇山大海"、柳宗元文章"如幽岩怪壑"、欧阳修文章"如秋山平远"、苏轼文章"如长江大河"、王安石文章"如断岸千尺"、曾巩文章"如波泽春涨",……说得玄之又玄,除了使我们知道水到处流,山一大堆以外,实在摸不清文章好在哪里?好的标准是什么?”
当时我看得似懂非懂。山海江河,是言其磅礴大气;岩壑断岸,是言其奇绝犀利,这些比喻都能理解,可到底什么文章会写得如“泽波春涨”? 我出于好奇,找来曾巩文集来读,几篇下来只觉得昏昏欲睡。于是我一拍桌子,学着李敖的狂傲劲儿在日记里写道:曾巩徒有虚名,不红也正常。
02. 中正平和,不温不火
后来再读曾巩,已经是工作之后了。那次我跟着部门去外地团建,在小街书店的角落里找到一本伪线装封皮的曾巩文选,读了读,忽然觉得有点意思。回去以后,我赶紧找来全集细读,发现真是滋味无穷,越是咀嚼越味道。
曾巩的文风,历代评价都不离几个关键词:“质朴、淡雅、中平、冲和、少文”。从这几个词就能看出来,他的风格突出一个字:素。从不故作大言,从不堆砌辞藻,典故能避则避,甚至很少提纲掣领地替读者总结出几条值得摘抄进日记的金句。
中正平和,不温不火,这么看来,不红不代表不好。事实上,我觉得对于普通人来说,唐宋八大家里最值得阅读的,就是曾巩。他不一样,他的表达风格朴实刚健,议论方式平易近人,是“可以学的”那种优秀,与读者的距离没那么大。
曾巩的好,普通人不光能学到,而且还能学以致用,在生活和工作中的各个场景中都用得上。所以越有社会阅历的人,越能读出曾巩文章里的价值。
03. 生平内涵数值高
曾巩的生平,文化方面的成就不必细讲,无论在教育、校藏、经学、史学、书法均有不凡建树。但真正把他和其他文士区分开来的,是一个极为突出的特点——内政数值超高。如果王安石是一百的话,曾巩至少也得有八十五到九十。
这个数值,不是说他在朝堂上玩政治是一把好手,而是说在地方治政上表现卓越。
曾巩在越州任职时,正好赶上闹饥荒,城里义仓粮食不够,四里八乡的灾民也难以聚拢过来。曾巩责令地方富户各自申报家中储粮,设了一个十五万石的额度。申报存粮达到这个额度以后,曾巩把这些申报粮食以高于市价一点的价格就近投放市场,方便各地灾民购买。
曾巩的做法,是精算出一个“十五万石”的均衡点,既在富户承受范围之内,也刚好能满足灾民的最低需求,处于各方面都能接受的极限,让越州平稳地渡过了这一次荒年。
后来他调任齐州的知州,一到任便连续打掉了曲堤周氏和章丘霸王社两个黑社会团伙,又搞了保伍之法,社会风气为之一变。后来朝廷要修黄河,要从齐州抽调两万壮丁。按规矩,是三丁里要抽一一个民夫。但曾巩觉得这个数字有问题,细细搞了一回人口普查,括出大量隐藏人口。于是“三丁抽一夫”改成“九丁抽一夫”,既满足了朝廷的人力需要,也减轻了百姓负担。
曾巩调任洪州之后,赶上瘟疫流行。他硬是用有限的预算,搞起一套防疫体系,县镇旗亭一级级都要储存药物,还兴建临时隔离场所,把染病者登记造册。
更有意思的是,恰好这时赶上大军讨伐安南。军队每路过一地,都把地方折腾得痛苦不堪。只有洪州,曾巩早早做了接待预案,从军队驻屯地点、路线到劳军物资的采购、运输、仓储,都提前安排得井井有条。结果这支军队从经过到离开,洪州老百姓居然都没察觉。
从这几件事能看出来,曾巩的做事风格非常务实、细致,愿意深入到最琐碎的事务性工作里去。而且他脑子里无时无刻不有本账。每一项政策,都是经过精密调研之后得出一个最优解,保证方方面面都能满意。以至于有一次神宗跟曾巩聊过天之后,感慨说“世之言理财者,未有及此”。
04. 致谢信说出文章大道理
这样一个人,写出来的文章自然像他的施政风格一样,绵密周致,细腻稳当,既不激进也不畏缩。如同萧峰打太祖长拳似的,看似招招拙朴,实则内力雄浑。
庆历六年,曾巩找到欧阳修,想请他给自己祖父曾致尧写个墓志铭。欧阳修写好以后,次年曾巩专门给他写了封信致谢。
曾巩这封信,作法却不一样。他开篇先用一句话简单地介绍一下修书缘由:“去秋人还,蒙赐书及所撰先大父墓碑铭。” 然后写对墓志铭的感想,也只用了八个字:“反复观诵,感与惭并。” ——看似惜墨如金,信息量却一点也损失。对作者的感激,对作品的欣赏,收到墓志铭后的感想,对亲人的孝心关切,八个字全概括了。
然后曾巩笔锋一转,从墓志铭本身的意义谈起:“夫铭志之著于世,义近于史,而亦有与史异者。盖史之于善恶,无所不书,而铭者,盖古之人有功德材行志义之美者,惧后世之不知,则必铭而见之。”
既然是有德行的人,才有资格立铭传世,那么对于世人来说,则是“善人喜于见传,则勇于自立;恶人无有所纪,则以愧而惧。” 这就和孔子写春秋而乱臣贼子惧是同一个道理。
紧接着,他又写道:
“及世之衰,为人之子孙者,一欲褒扬其亲而不本乎理。故虽恶人,皆务勒铭,以夸后世。立言者既莫之拒而不为,又以其子孙之所请也,书其恶焉,则人情之所不得,于是乎铭始不实。后之作铭者,常观其人。苟托之非人,则书之非公与是,则不足以行世而传后。故千百年来,公卿大夫至于里巷之士,莫不有铭,而传者盖少。其故非他,托之非人,书之非公与是故也。”
简单来说,这段的意思是:“后来世风日下,无论什么人,子孙都要给他立墓志铭。作者撰写铭文,必然不尽不实,褒善隐恶。所以找人写铭,必须得找人品好的。人品不好,写出来的东西太假,就不会流传于世。”
这一段留下更大的讨论空间——既然人品不好的人,不适合写墓志铭,那么谁适合写呢?正所谓“非畜道德而能文章者,无以为也。” 必须得是人品和文才都好的人,才合适。曾巩的文章一向很稳,他抛出这个论点之后,还接了一连串的论证,说人的行为啊,有“情善而迹非”,有“意奸而外淑”,有“善恶相悬而不可以实指”,有“实大于名”,有“名侈于实”,种种行迹,若非品德高尚之辈,很容易被迷惑云云。
至“然畜道德而能文章者,虽或并世而有,亦或数十年或一二百年而有之。其传之难如此,其遇之难又如此。” 曾巩先抑了一下,然后猛然抬升:“若先生之道德文章,固所谓数百年而有者也。先祖之言行卓卓,幸遇而得铭,其公与是,其传世行后无疑也。”
前面的逻辑链条,至此圆满完成:墓志铭的意义在于流传千古—人品不好的作者,铭文不能流传千古—只有道德文才并臻的作者,才符合标准。
最后曾巩还加了一段,做为升华:“世之魁闳豪杰不世出之士,其谁不愿进于庭?潜遁幽抑之士,其谁不有望于世?善谁不为,而恶谁不愧以惧?为人之父祖者,孰不欲教其子孙?为人之子孙者,孰不欲宠荣其父祖?此数美者,一归于先生。”
这一封信的结构就像一列火车。每一节车厢,都前承上端议论,下引次段主题,你会发现,每一句都像是钩子,牢牢牵系着上下文,逻辑上几乎密不可分。形成一条断不开、换不走的长链。有了这个坚强的勾连,话题施展起来便游刃有余。曾巩从墓志铭收束到种种世风弊端,再收束撰写者的遴选标准,最后再从遴选标准转到欧阳修个人。由大及小,层层深入,过渡起来十分自然。
《古文观止》里对此信的评价是“纡徐百折,转入幽深”。或者用储欣的形容更为清晰:“层次如累丸,相生不绝如抽茧丝,深涵光芒其议论也,温柔敦厚其情文也。曾文至此,岂后人所能沿袭拟议。”
曾巩纪念馆
05. 《越州赵公救灾记》七问
曾巩的另外一篇文章《越州赵公救灾记》,更是把这个特点表露无遗。熙宁八年夏天,越州遭遇严重旱灾。赵抃当时担任越州主官,尽力施救。后来曾巩特意写了一篇《救灾记》来纪念他的事迹。
曾巩开篇半句就说“熙宁八年夏,吴越大旱。” 点出了紧张局势。
紧接着,他并不浓墨描写旱灾有多惨痛,也不急着夸耀赵抃多么英明神武,而是写赵抃连续问了属下七个问题:“属县灾所被者几乡?民能自食者有几?当廪于官者几人?沟防构筑可僦民使治之者几所?库钱仓粟可发者几何?富人可募出粟者几家?僧道士食之羡粟书于籍者其几具存?
这七个问题,涵盖了七个最关键的领域,都是最切实的事务。曾巩在开头不做任何渲染,而是通过赵抃问出这七个问题,塑造出了一位务实官员在旱灾现场办公会议上的形象。
接下来的篇章有点长,我只引其中一段,足可以知其全篇风格:“故事,岁廪穷人,当给粟三千石而止。公敛富人所输,及僧道士食之羡者,得粟四万八千余石,佐其费。使自十月朔,人受粟日一升,幼小半之。忧其众相蹂也,使受粟者男女异日,而人受二日之食……又僦民完成四千一百丈,为工三万八千,计其佣与钱,又与粟再倍之。民取息钱者,告富人纵予之而待熟,官为责其偿。弃男女者,使人得收养之。”
一句精妙的形容都没有,文字枯燥简洁,根本是一份干货满满的救灾方案。细致到男女的赈济粮要分开领取,以避免拥挤事故;要具体以什么工来代赈,完成多少;要政府为欠户作保缓催贷款等等……事无巨细,一一详细开列出来。
每一条政策,每一个数字,都是沉甸甸的。曾巩深知基层民情,知道什么才是最重要的,用数字和实务说话,要比辞藻更有力量。
列举完那一系列举措,曾巩才发出感慨:“其施虽在越,其仁足以示天下;其事虽行于一时,其法足以传后。”
此后,还是平静地娓娓道来:“予故采于越,得公所推行,乐为之识其详,岂独以慰越人之思,半使吏之有志于民者不幸而遇岁之灾,推公之所已试,其科条可不待顷而具,则公之泽岂小且近乎!
看得出来,曾巩实在是不愿意煽情,一直到结尾该升华了,他都选择了最实在的讲法,论述越州救灾方案对其他地区的指导意义。
这也是曾巩的特点,他极为克制自我情绪,有很多篇文章,你觉得感觉已经到位了,下一句肯定得写几个骈四俪六的句子,把情绪煽上去,他反倒硬憋回去,把温度降下来。
06. 《墨池记》
再看曾巩的一篇小品《墨池记》。
他有一次去抚州,一个州学的教授请他为校园旁边的王羲之墨池写一篇记。文章很短,却精致得很。
曾巩纪念馆内有一处读书岩墨池,朱熹为其题了名字
“临川之城东,有地隐然而高,以临于溪,曰新城。新城之上,有池洼然而方以长,曰王羲之之墨池者。荀伯子《临川记》云也。羲之尝慕张芝,临池学书,池水尽黑,此为其故迹,岂信然邪? ”
开篇讲王羲之的墨池,简略描写,注意看本段的最后一句:“这真的是王羲之的墨池吗?”
这又是一条钩子,钩出来的不是真伪的考据,而是王羲之本人。
“方羲之之不可强以仕,而尝极东方,出沧海,以娱其意于山水之间。岂有徜徉肆恣,而又尝自休于此邪?羲之之书晚乃善,则其所能,盖亦以精力自致者,非天成也。然后世未有能及者,岂其学不如彼邪?则学固岂可以少哉!况欲深造道德者邪?”
从墨池遗迹的真伪,一句“不可强以仕”过渡到了王羲之的生平,又从王羲之的生平,一句“书晚乃善”过渡到了本文的主题:“盖亦以精力自致者,非天成也”——他的成就不是天生的,而是不懈努力的结果。
原来墨池真伪是一个引子。曾巩引着读者,巧妙地一步步迈向预设好的主题。
接下来,曾巩论述了写墨池记的缘由:“墨池之上,今为州学舍。教授王君盛恐其不章也,书“晋王右军墨池”之六字于楹间以揭之,又告于巩曰:“愿有记。”推王君之心,岂爱人之善,虽一能不以废,而因以及乎其迹邪?其亦欲推其事,以勉其学者邪?夫人之有一能,而使后人尚之如此,况仁人庄士之遗风余思,被于来世者何如哉!”
这篇记的读者,是抚州州学的学子们。所以曾巩把逻辑又反着推了一遍:为了要教化学子们,就要学习王羲之勤学的精神;为了学习这种精神,还有什么比墨池更有感召力的遗迹呢?
短短一篇文,曾巩的论证往返两次,行文委婉而含蓄,温润又不失说教。他没有劈头就来大道理,更像是老师拍拍学生肩膀说咱们去池塘边走走,闲谈之间,不知不觉从周围景物过渡到要教诲的道理,颇得“润物细无声”之妙。
曾巩是一位有理想的大儒,他认为写作是为了立志明道,认为“文章之得失,岂不系于治乱哉?” 所以他更注重文章给人们带来的意义,而不是文采本身。
曾巩最强悍的地方,在于他的文章布局。他提笔之前,非常清楚文章的目的是什么,通篇结构,无不是围绕这个目的而服务。致谢欧阳修,自大题入,像一盏聚光灯,从整个舞台徐徐收束到欧阳修身上;褒扬赵公救灾,以实务开,以实务结;教导抚州学子,以游记牵引入园,徐徐而致大道。
每一篇的结构都很精致,条理都很清晰,且态度平和,不让人生厌。
而且曾巩颇有理科思维。他的文章总有一条严密的逻辑线条在幕后牵着,上下咬合紧密。这使得结构上虽然迂回曲折,但读起来并不觉得烦。时人说曾巩之文“纡徐而不烦,简奥而不晦”,就是逻辑严谨立下的功劳。
至此我才明白,为什么说曾巩“波泽春涨”?因为读他的文章,你初时不以为意,如同优柔的春潮缓缓漫过河堤,涨过脚面,不知不觉间,便会浸润其中而不觉。曾巩被人称为“醇儒”,这个醇字,除了形容他于儒学一道的用心纯正之外,用来形容他的文章亦恰当得紧。
认同不认同曾巩的观点,这个另说。但对我们这样的普通人来说,曾巩是一位值得模仿的技巧大师。学他的布局谋篇,学他的行文逻辑,学他的质朴文风。这些都是“可学的”,不考验天赋,只取决于你用心与否。
无论你从事什么行业,做到一定程度以后,考验的都是语文功底。职场对文字的需求往往不是文采,而是通畅简洁、逻辑严密。多读读曾巩的文章,一定受用无穷。即便学不到他波泽春涨的境界,法乎其上,得乎其中,至少能做到文从字顺,总不吃亏。
朱熹曾经说过:“予读曾氏书,未尝不掩卷废书而叹,何世之知公浅也”。其实我也是同样的心情。曾巩,他真不应该这么透明啊。
编辑:小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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