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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毛写给父亲: 这封信,使我突然一下失去了生的兴趣

新读写 2020-09-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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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毛生前,虽然她的才情早就得到很多人的认可,但唯独她的父亲陈嗣庆,对她的作品难能满意,甚至还曾表示出强烈的不喜与苛责。父亲的不理解,对三毛来说,是一个难以解开的心结。


三毛与父亲之间的矛盾冲突,与大多数家庭父女、父子之间的冲突一样,当子女不能按照父母的意愿成长发展时,矛盾是常有的。三毛也直言对父亲的抗争曾是她“一生的战役”。


      三毛的父亲陈嗣庆,1912年生,浙江舟山人,毕业于苏州东吴大学,是一名成功的职业律师,也是一名典型的知识分子。母亲缪进兰,1919年出生,上海人,高中毕业,做过小学老师。


      1983年4月的一天,当三毛的作品《朝阳为谁升起》在《联合报》发表之后,父亲陈嗣庆一改常态,留下一纸昵称她为“妹妹”的字条,肯定了她的这部作品:


“妹妹:


      这是近年来,你写出的最好的一篇文章,写出了生命的真正意义,不说教,但不知不觉中说了一个大教。谦卑中显出了无比的意义。


      我读后深为感动,深为有这样一枝小草而骄傲。不是为我自己,而是为整个宇宙的生命,感觉有了曙光和朝阳。草,虽烧不尽,但仍应呵护,不要践踏。”


      史无前例地获得父亲的赞赏,这让三毛欣喜的同时,又有一丝猝不及防的怅然若失。她曾打算抗争一生的“敌人”一下子消失了,她甚至失落到“突然一下失去了生的兴趣”。于是她给父亲写了下面回信。


      这封信里,相信每个人都能读到自己与父母关系的影子来。


三毛与父母合影


信件原文——


爸爸:


      今天是一九八三年四月八日,星期五。是早晨十一点才起床的。不是星期天,你不在家,对于晚起这件事情,我也比较放心,起码你看不见,我就安心。


      凌晨由阳明山回来的时候,妈妈和你已经睡了。


      虽然住在台湾,虽然也是父女,可是我不是住在宿舍里,就是深夜才回家。你也晓得,我不只是在玩,是又在玩又在工作。白天杂务和上课,深夜批改作文写稿和看书。我起床时,你往往已去办公室,你回家来,我又不见了。


      我拿起来,自己的文章《朝阳为谁升起》在报上刊出来了。你的信,是看完了这篇文字留给我的。


      同住一幢公寓,父女之间的谈话,却要靠留条子来转达,心里自然难过。



学生时期的三毛


      翻了一下记事簿,上面必须去做的事情排得满满的。今天,又不能在你下班的时候,替你开门,喊一声爸爸,然后接过你的公事包,替你拿出拖鞋,再泡一杯龙井茶给你。所能为一个父亲做的事情,好似只有这一些,而我,都没能做到。


      你留的信,很快地读了一遍,再慢读了一遍,眼泪夺眶而出。爸爸,那一刹那,心里只有一个马上就死掉的念头,只因为,在这封信里,是你,你对我说——爸爸深以为有这样枝小草而骄傲。


      这一生,你写了无数的信给我,一如慈爱的妈妈,可是这一封今天的......


      等你这一句话,等了一生一世,只等你—— 我的父亲,亲口说出来,肯定了我在这个家庭里一辈子消除不掉的自卑和心虚。


      不能在情绪上有什么惊天动的反应,只怕妈妈进来看见,我将整个的脸浸在冷水里,浸到湿眼睛和自来水分不清了,才开始刷牙。


      妈妈,她是伟大的,这个二十岁就成婚的妇人,为了我们,付出了自己的青春和生命,成为丈夫儿女的俘虏。她不要求任何事情,包括我的缺点、任性、失败和光荣,她都接受。


      在她的心愿里,只要儿女健康、快乐、早睡、多吃、婚姻美满,就是一个母亲的满足了。


      爸爸,你不同,除了上面的要求之外,你本身个性的极端正直、敏感、多愁、脆弱、不懂圆滑、不喜应酬,甚至不算健康的体质,都遗传了给我——当然也包括你语言和思想组织的禀赋。


      我们父女之间是如此的相像,复杂的个性,造成了一生相近又不能相处的矛盾,而这种血亲关系,却是不能分割的。


      这一生,自从小时候休学以来,我一直很怕你,怕你下班时看我一眼之后,那口必然的叹气。也因为当年是那么地怕,怕得听到你回家来的声音,我便老鼠也似的窜到睡房去,再也不敢出来。那些年,吃饭是妈妈托盘搬进来给我单独吃的,因为我不敢面对你。


      爸爸,你一生没有打过我,一次也没有,可是小时候,你的忍耐,就像一层洗也洗不掉的阴影,浸在我的皮肤里,天天告诉我——你这个教父亲伤心透顶的孩子,你是有罪的。



      不听你的话,是我反抗人生最直接而又最容易的方式——它,就代表了你,只因你是我的源头,那个生命的源。


      我知道,爸爸,你最爱我,也最恨我,我们之间一生的冲突,一次又一次深深地伤害到彼此,不懂得保护,更不肯各自有所退让。


      你一向很注意我,从小到大,我逃不过你的那声叹气,逃不掉你不说而我知道的失望,更永远逃不开你对我用念力的那种遥控,天涯海角,也逃不出。


      小时候的我,看似刚烈,其实脆弱而且没有弹性,在你的天罗地网里,曾经拿毁灭自己,来争取孝而不肯顺的唯一解脱,当时和你一样,凡事不肯开口,什么事都闷在心里。 只因我也因为那次的事件,看见妈妈和你,在我的面前崩溃得不成人形。这才惊觉,原来父母,在对儿女的情债泪债里,是永远不能翻身的。妈妈,她是最堪怜的人,因为她夹在中间。


      伤害你,你马上跌倒,因为伤你的,不是别人,是你的骨血,是那个丢也丢不掉、打也不舍得打的女儿。爸爸,你拿我无可奈何,我又何曾有好日子过。


      我当然不敢反问你,那么对于你自己的人生,你满意了吗?是不是,你的那份潜意识里自我的不能完成,要女儿来做替代,使你觉得无憾。


      这也不只是对我,当初小弟毕业之后在你的事务所做事,同是学法律的父子,爸爸,以你数十年的法学经验来看弟弟,他,当然是不够的。


      同样的情况,同样的儿女,几年之后的弟弟,不但没有跟你摩擦,反而被你训练成第一流的商标注册专才,做事一丝不苟,井井有条,责任心极重。他,是你意志力下一个和谐的成果,这也是你的严格造成的。



      爸爸,这是冤枉了你。你是天下最慈爱而开明的父亲,你不但在经济上照顾了全家,在关注上也付尽了心血。而我,没有聆听你的建议,更不肯照你的意思去做。我不只是你的女儿,我要做我自己。只因我始终是家庭里的一匹黑羊,混不进你们的白色中去。


      明知无法插手我的生活,使你和妈妈手足无措,更难堪的是,你们会觉得,这一生的付出,已经被遗忘了。


      我知道父母的心情,我晓得的,虽然再没有人对我说什么。


      我也知道,爸爸,你仍旧不欣赏我,那一生里要求的认同,除了爱之外的赞赏,在你的眼光里,没有捕捉到过,我也算了。


      写文章,写得稍稍深一点,你说看不懂,写浅了,你比较高兴,我却并不高兴,因为我不是为了迎合任何人而写作一一包括父亲在内。只肯写心里诚实的情感,写在自己心里受到震动的生活和人物,那就是我。


      爸爸,你不能要求我永远是沙漠里那个光芒万丈的女人,因为生命的情势变了,那种特质也随着转变为另一种结晶,我实在写不出假的心情来。


      那篇东西写的是金庸小说人物心得,爸爸,你不看金庸,又如何能懂?那日的你,是很累了,你不能控制自己,你跟我算什么账。你说我任性,我头一低,什么也不再说,只是拼命喝葡萄酒。

      一生苦守那盏孤灯的二女儿,一生不花时间在装扮上的那个女儿,是真的任性过吗?爸爸,你,注意过我习惯重握原子笔写字的那个中手指吗?它是凹下去的一一苦写出来的欠缺。

      如果,你将这也叫做任性,那么我是同意的。

      那天,吃完了饭,大家都没有散,我也不帮忙洗碗,也不照习惯偶尔在家时,必然地陪你坐到你上床去睡,穿上厚外套,丢下一句话:“去散步!”不理任何人,走了。这很不对。


      那天,我住台北,可是我要整你,教你为自己在众人面前无故责备我而后悔。

      晃到三更半夜走得筋疲力竭回家,你房里的灯仍然亮着,我不照习惯进去喊你一声,跟你和妈妈说我回来了。


      爸爸,我的无礼,你以为里面没有痛!妈妈到房里来看我,对着她,我流下了眼泪,说你发了神经病,给我日子难挨,我又要走了,再也不写作。这是父女之间一生的折磨,苦难的又何止是妈妈。


      其实,我常常认为,你们并不太喜欢承认我已经长大了,而且也成熟了的事实。更不肯记得,有十六年的光阴,女儿说的甚而不是中文。人格的塑造,已经大半定型了,父母的建议,只有使我在良知和道德上进退两难。


      事实上,爸爸,我是欣赏你的,很欣赏你的一切,除了你有时要以不一样的思想和处事的方式来对我做意志侵犯之外。对于你,就算不谈感情,我也是心悦诚服的。


1990年9月22号,三毛路过成都,摄影师肖全在这段期间拍下了最真性情的三毛。


      今年的文章,《梦里不知身是客》那篇,我自已爱得很,你不说什么,却说跟以前不同了。对,是不同了,不想讲故事的时候,就不讲故事:不讲不勉强,自己做人高高兴兴,却勉强不了你也高兴的事实。


      另一篇《你是我特别的天使》,在剪裁上,我也喜欢,你又说不大好。《野火烧不尽》,你怕我讲话太真太直,说我不通人情,公开说了讨厌应酬和电话,总有一天没有一个朋友。


      你讲归讲,每一封我的家书、我的文章、我东丢西塞的照片,都是你——爸爸,一件一件为我收集、整理、归档,细心保存。


      十六年来,离家寄回的书信,被你一本一本的厚夹子积了起来,那一条心路历程,不只是我一个人在走,还有你,你心甘情愿地陪伴。


      要是有一个人,说我的文字不好,说我文体太简单,我听了只是笑笑,然后去忙别的更重要的事。而你和妈妈,总要比我难过很多。这真是有趣,其实,你不也在家中一样讲我。


      这半年来,因为回国,父女之间又有了细细碎碎的摩擦,只是我们的冲突不像早年那么激烈了。我想,大家都有一点认命,也很累了。


      我的文章,你欣赏的不是没有,只是不多,你挑剔我胜于编辑先生,你比我自己更患得患失,怕我写得不好。爸爸,我难道不怕自己写糟?让我悄悄地告诉你——我不怕,你怕。


      这一生,丈夫欣赏我,朋友欣赏我,手足欣赏我,都解不开我心里那个死结,因为我的父亲,你,你只是无边无涯地爱我;固执,盲目而且无可奈何。而不知,除了是你的女儿,值得你理所当然的爱之外,我也还有一点点不属于这个身份也可以有的一点点美丽,值得你欣赏。


      爸爸,你对我,没有信心。我的要求也很多一一对你,而且同样固执。


      对我来说,一生的悲哀,并不是要赚得全世界,而是要请你欣赏我,你的一句话就定了我文章生死。世界上,在我的心目里,你是最严格的批评家,其实你并不存心,是我自己给自己打的死结,只因我太看重你。


1973年,三毛和荷西在西属撒哈拉沙漠的当地法院公证结婚。


      这三四个月来,越睡越少,彻夜工作,撑到早晨七点多才睡一会儿,中午必然要出门做别的事。妈妈当然心痛极了,她甚而勇敢地说,她要代我去座谈会给我睡觉。


      你呢爸爸,你又来了,责我拿自己的生命在拼。这一回,我同意你,爸爸,你没有讲错,我对不起你和妈妈,因为熬夜。


      写了一辈子,小学作文写到现在,三四百万字撕掉,发表的不过九十万字,而且不成气候。这都不管,我已尽力了,女儿没有任性,的确钉在桌子面前很多很多时间,将青春的颜色,交给了一块又一块白格子。


      我没有花衣服,都是格子,纸的。


      这封信,爸爸,你今天早晨留给我文章的评语,使我突然一下失去了生的兴趣。


      跟你打了一生一世的仗不肯妥协,不肯认输,艰苦地打了又打,却在完全没有一点防备的心理下,战役消失了,不见了。


      一切烟消云散一一和平了。那个战场上,留下的是一些微微生锈的刀枪,我的假想敌呢, 他成了朋友,悄悄上班去了。


      爸爸,你认同了女儿,我却百感交织,不知活下去还有什么意思,很想大哭一场。


      这种想死的念头,是父女境界的一种完成,很成功,而成功的滋味,是死也瞑目的悲喜。爸爸,你终于说了,说:女儿也可以成为你的骄傲。


      当然,我也不会真的去死,可是我想跟你说:爸爸,这只不过是一篇,一篇合了你心意的文章而已。以后再写,合不合你的意,你还是可以回转,我不会迎合你,只为了你我的和平,再去写同样的文章。


      这就是我,你早已明白了,正如你明白自己一色一样。


女儿给你留的条子

1983年4月8日


      注: 本当称“你”为“您”,因为“天地君亲师”,尊称是该有的,可是一向唤爸爸是“你”,就这样写了。



这封信出自三毛的《送你一匹马》,此书1983年在台湾首次出版,收录了荷西走后三毛回台定居后发表的一系列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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