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之藩:月是故乡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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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之藩,北洋大学电机系学士,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科学硕士,英国剑桥大学哲学博士。曾任普林斯顿大学副研究员,休士顿大学教授,香港中文大学讲座教授,波士顿大学研究教授。年轻时即是胡适的忘年小友,梁实秋的畅谈夥伴。
陈之藩兼具科学家及文人两种身份,作品风格一方面有科学家不同角度的看法、说理透彻的剖析,另一方面呈现出文人清新淡雅的诗意。他用独特的、兼具理性与感性的笔,记述着对当代、对科学、对文学的见解,文中处处流露出知识分子忧国忧民的情怀,有多篇作品选入台湾和香港的中学教科书。
在撰文纪念胡适先生时,他这样写道:“并不是我偏爱他,没有人不爱春风的,没有人在春风中不陶醉的。”
《月是故乡明》
陈之藩
我到松山机场时,有个朋友早在那里等着,他开头即向我说:“我送过不少朋友去美国,差不多全是高高兴兴的,你为什么这样愁眉苦脸?”
我苦笑了一下,答复他说:“并没有人逼我去,我何必发愁。我没有什么不高兴,但也没有什么高兴,心中有点阴影确是真的。十年以前,我从北平至大后方抗战,走的那天,天气与今天一样,那时候才十九岁,也曾拿起笔来强写哀愁。我曾说,送行的人是道旁的石碑与清晨含泪的草。今天,十年这样快就过去了,送行的人这样多,而我才真正感觉到十年前所写的句子的意义。我去的是美国,不是祖国,这是与十年前的远行完全不同的。”
话还没有讲完,该登机了。我很像个木头人,什么都感觉不出。如姊隔着木栅握手时,塞给我一把钱;傅老师托人送给我一把钱;梁先生塞给我一把我从来还没有见过的大票。不知他们是为赚我的眼泪,还是可怜我太穷。
我头也不回,即登上飞机了。在机上忽然想起两句诗“鹤以青松为世界,鸥将白水作家乡。”我既然记得这两句诗,当然是欣赏这种境界,那么,又为什么到高楼巨厦里去找白水青松呢。
飞机很快冲入云里,我的思想也很快冲入云里,一切事都应该有个为什么,我究竟为什么来美国。
还小时在天井纳凉,听祖母讲牛郎织女故事时,就听说有留学这个名词,那时的观念,所谓留学生大概就是状元的变名。当然“十年寒窗苦”,应该以“题名天下知”为目标的。祖母如果要问一下,你以后干什么呢?我一定立时可以答出:留学。
年纪长了,留学的意义在我脑筋中起了变化。我读过历史,知道有所谓庚款,那是我国老百姓每人要负担白银一两,赔给侵侮我们的外国的。美国不要这笔钱,立了奖学金,才有清华学校。清华学校的学生,一批一批地到美国来,他们手里所把握的钱,表面是庚款,实在可以换作“血泪”两个字。
这些批清华学生,对国家贡献是有的,但不多;当买办的居不少,当洋奴的居不少,还有当不足以言语形容的人物的,而最可怕的一点,是他们忘了他们留学的公费是怎么来的了。
我这种情感越来越重,所以大学毕业以后,对留学看得很淡。也许有人说:“这葡萄是酸的,我根本不想吃。”
那么,就在国内多念书,多做事吧。这个想法往好处说,可以说天真;往坏处说,可以说幼稚。
在国内是念不成书,做不成事的。大学的课程表,还是停留在二十年前的标准上,把外国学校的说明书与我们的大学的课程一比即可看出。而大学,在国内还是最进步的。其余的学术文化机关,据我所知,比大学还不如。在新书没有、新教授没有的情况下,想深山著述,闭门读书,生在今天哪有这回事。
做事呢,近乎可笑了。我是在编译机关做事,那种印书的效率简直慢得可怕。我举一个例,四年前在杂志广告上看到一本讲“氢原子弹”的拟想的新书,那时候还没有氢原子弹,我立时订购来,马上译了出来,到处找出版的地方,找不到。二年后才碰上一个机关肯印,这一印,又是快半年尚无消息,而氢原子弹早已问世,我这本书仍渺然。这本书出版后,只有易名为“明日黄花录”矣。
环境无助,许多努力都变为徒然。慢慢会感觉自己在无措,在落伍。我向来不怪环境的,最后还是向环境拜服。我每拿起人家一本杂志,或一本新书,手无一次不颤栗,十几岁的小孩可以有发明,二十几岁的年轻小伙子可以做台柱教授。而我们自己呢,在闹简荐委,在给官儿送月饼,孩子们在当太保太妹。
我还是应该留学的,不看看人家,永远不明白自己。文天样有句话我读后不能忘的:“父母之病,纵不可医,亦无不用药之理。”我们这个社会,但愿它还未到不可医的程度,我们要寻求救国的方法。
头感觉晕,思想也感觉晕,向窗外看看,是一片云海,一个圆圆的月亮,那些羽化登仙的句子,我都不感觉美,御风而行的境界,我也不太体验得出来,飞离祖国越远,思潮越起伏,月光越暗淡,我模糊中还看到一群朋友微笑的影子与祝福的泪光。
人家都说,月亮也是外国的好,我不知为什么想起老杜被人遗忘了的句子:“月是故乡明”。
一九五五年二月九日
于费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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