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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方:行云流水的武汉

新读写 2020-09-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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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全世界的城市都放到我的面前,我却只熟悉它。就仿佛许多的人向你走来,在无数陌生的面孔中,只有一张脸笑盈盈地对着你,向你露出熟悉的笑意。这张脸就是武汉。这里不乏自然风光的静谧,更有人间烟火的温情。


      这儿是我最喜欢的一个地方。在这里,你可以看到汉水带着它的明亮,缓缓汇进浑浊的长江。入江口的水线十分清晰,两水激荡的状态,是又排斥又交融的。你细细凝视时,心里会蓦然地生出感动。

      在这里,我们可以坐在江堤上,遥看龟蛇两山的行云,倾听长江滔滔的流水。还有白云黄鹤、琴台知音这样美丽的传说和晴川汉阳树、芳草鹦鹉洲这样雅致的典故相伴在我们的身边。

      虽然它们与我们相隔了几百年甚至一千年,可此时此刻,你不觉得它们都近在咫尺么?

      诗说“日暮乡关何处去,烟波江上使人愁”,这诗就站在黄鹤楼上写的。黄昏的这个时刻,读了这样大的诗句,不觉得我心你心还有诗心都是相通的么?


      对于武汉来说,长江是一个永远的话题。

      如果说武汉是一颗珍珠,长江便是那根串珠之绳,从武汉穿心而过。它在龟山脚下挟带着汉水一起,将武汉的地面切割成为三个大镇:汉口、武昌、汉阳。

      汉口在北岸,它是著名的商业大镇,大的商场都在汉口,当年武昌的人买件衣服都得搭着船到汉口来买;武昌是文化镇,几乎所有的大学都集中在武昌;汉阳则是工业镇,武汉最老的工厂都在汉阳。这样的格局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划分的。

      三大镇皆临江而立,随江流而曲折。因为这个缘故,武汉人是没有什么东西南北的方向感的。

      倘若有人问路,武汉人的问答多半是“往上走”或“往下走”。上,便是指长江上游方向,下则是指下游方向。江水对武汉人的影响深刻到了骨髓,即便是人们随意的一指,也无不透视着水流的意味。武汉人的性格也就有点像水流一样,无拘无束,自由而散漫。

      但幸亏有了长江。是长江使这座城市充满了一股天然的雄浑大气。这股大气,或多或少冲淡了武汉的土俗,它甚至使得生长于此的武汉人也充满阳刚。他们豪放而直爽,说话高声武气,颇有北方人的气韵。


      武汉人常说一句老话来夸耀自己。他们说:“紧走慢走,三天走不出汉口。”说的就是汉口之大。

      汉口何止是大!尤其开埠以来,西方银行洋行纷然登陆武汉。沿着江边圈起租借,盖起高楼。仿照着上海,也形成了汉口的外滩。灯火通明的街景,霓虹灯不灭的晚上,使得汉口颇有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味道。繁华的概念便从这些夜夜欢场处处笙歌中透露出来。

      繁华,再加上处于两江汇合口的位置,武汉表面上颇似美国的芝加哥城。所以当年人们就管武汉叫作“东方芝加哥”。


      但是武汉的闻名于世并非是因为它的繁华,而是因为枪声。

      1911年推翻清庭的第一枪不是在有着政治文化中心的北京打响,也不在洋风吹彻的上海打响,甚至不是在革命领袖孙中山的老家广东打响,而是响在大陆深处的商业都市武汉。

      这粒子弹一经射出,便一下子洞透了几千年的历史,让帝王时代有如多米诺牌骨,从清朝一直倒至大秦王朝。皇帝成为平民,帝王的岁月从此不再,后宫的歌声也从此失声。

      中国也就被这枪声引领到了一个新的纪元。


      我一直奇怪历史怎么给了武汉这么好的机会,使它一夜成就了大名。后来我想起了一个人。

      这个人名叫张之洞。1889年,张之洞以湖广总督的身份来武汉走马上任。地处内陆、经济封闭保守的武汉正是因了张之洞而开始了它生平最大的一次起飞。

      张之洞在武汉开办了炼铁厂,为武汉成为中国最大的工业基地做出了最初的奠定;张之洞在武汉主持修建了芦汉铁路即后来的京汉铁路,使武汉成为九省通衢之城;张之洞在武汉开办了中国第一家兵工厂,“汉阳造”曾经是中国最为著名的武器;张之洞在武汉大修堤防,使武汉成为今天这样的城市规模。

      三十四公里长的大堤至今仍屹立在这里,它的名字就叫“张公堤”;张之洞在武汉大办教育,使得武昌的办学之风一时兴起。早期的革命者许多都是从这些学堂书院中走出,它包括著名的黄兴和宋教仁等等。

      今天的武昌因了当年的雄厚的根基而成为大学林立之地。教育带动着科技的发达,科技则给这座城市的发展提供了莫大的动力。张之洞所作的这一切,用两个字形容,就叫作“开放”。虽然开放是时代进步之趋势,但在封建的帝王时代,也得要有人领先而为。张之洞就是这样一个领先的人。

      有了张之洞在武汉开创的这样一个社会背景,武昌响起摧毁帝制第一枪就不足为奇了。可以说,张之洞当年的政绩至今仍然影响着武汉。而时间却已经过去了百年。


      街道在长江的两岸波浪一样展开着的。它们顺着江流的摆动而蜿转。所以,武汉的街道很难有一条笔直笔直的。它们悄然地弯曲着,线条就像河流一样柔和。

      街上的人们或脚步匆匆,或自在悠闲。走进这些几近百年的里巷,看着这万国旗一样飘动的衣裳,听着那浓烈硬朗的汉腔,或许会有热情的武汉人为你端一碗莲藕排骨汤,也或许会有坏脾气的武汉人对你大喝一声:搞么事沙?

      这里没有自然风光的纯净,却有人间烟火的温情。其实,武汉人才是武汉最大的一道风景。

      对于武汉这座巨大的城市来说,我在1957年的加盟,只如一滴水掉入这长江中一样,可谓无足轻重:但对于我来说,它就几乎塑造了我的生命。

      我有时候也会问自己,跟世界上许多的城市相比,武汉并不是一个宜人之地,尤其气候令人讨厌,那么我到底会喜欢它的什么呢?是它的历史文化?还是它的风土人情?更或是它的湖光山色?

      其实,这些都不是,我喜欢它的理由只源于我自己的熟悉。因为,把全世界的城市都放到我的面前,我却只熟悉它。

      就仿佛许多的人向你走来,在无数陌生的面孔中,只有一张脸笑盈盈地对着你,向你露出你熟悉的笑意。这张脸就是武汉。

      古诗云,相看两不厌,唯有敬亭山。武汉就是我的敬亭山。

作者:方方,当代作家。1982年毕业于武汉大学中文系,著有长篇小说《乌泥湖年谱》《水在时间之下》《武昌城》,随笔集《到庐山看老别墅》《汉口的沧桑往事》,中短篇小说集《风景》《桃花灿烂》《有爱无爱都铭心刻骨》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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