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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汉“围城日记”:希望与等待 | 叶倾城

叶倾城 新读写 2020-09-10

独具人气的语文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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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散文,或者写日记,我都希望能秉承同一个原则:诚实。对事实诚实,对自己诚实。我会想,我写得不好,我看到的事物非常有限,我的诚实一定包含了偏见——但这不也是一种记录吗?
当历史在不由分说地发生,身在其中的人什么也做不了,后世子孙才能去整理得失检讨是非——他们以何为凭据?无非以“史”为凭。什么是史?每个私人故事都是历史,汇在一起,就是完整的史诗。
我听见窗外有布谷在唱歌(不是文学语言,是真的,第一次,它们叫得这么早)。作为写作者,就像是城市里的一只布谷鸟,大部分时候,你听不见它的声音,它被淹没在车声人声里,但确确实实,它们记录了春天。
——叶倾城(湖北作家协会会员)
2020年1月21日

      电话响,是在医院工作的二姐,说:“我在楼下。

      我说:“我们都在家,你上来呀。

      她说:“我昨天接诊的一个病人,今天确定是肺炎了。我两个同事,已经倒下了。我不回来吃年饭了。

      信息量太大,我一时反应不过来,只一径说:“你就算感染了也不要紧呀,你回自己家,我们不隔离你。

      她像没听见:“我把一箱橙子、一盒樱桃放在电梯上,我按了楼层,它上去后你接一下东西。还有蛋糕券。最近,我就不回来了。

      电话断了。我看着电梯一格格上来,简直像心提在嗓子眼一格格上来。

      门开了,电梯间地板上,果然有水果和蛋糕券。我拿起来,上款是我二姐的名字,下款是医院工会祝她生日快乐——半个月前,是她的五十岁生日。

      很久之前就有关于肺炎的传言,最开始,是在我女儿小年学校的家长群里,瞬间刷屏,人心惶惶,都说华南海鲜市场出传染病了——惭愧,在武汉这么多年,我都没听说过这个海鲜市场的存在。

      最开始,大部分人都不信——这么大的事儿,怎么可能以小道消息的方式呈现?不如问问在媒体工作的?再一想,现在本地都市报苟延残喘,晨报早已停刊,日报晚报也早不是记者满街跑新闻的时代……

      是渐渐的,消息越传越烈,街上带口罩的人也多了起来。我在日本的朋友问过我,我乐观地说:“没事的,快过年了。

      直到此刻,真相以第一手的身份击中了我。

      我很惊慌,说来惭愧,我只担心我的姐姐,我只想问她:你在医院,你危险吗?

2020年1月22日

      这几年的习惯,我们都不备太多菜过年。反正过年也休不了几天市,何必囤一堆。

      大清早晨去了菜场,一如即往地脏乱。心里有好多声音在呐喊:“都有传染病了你们还这样?”“应该是没事儿吧,不然他们为什么这样?”

      一恍惚,卖牛羊肉的给了我一整根羊腿、五斤牛肉。我犹豫一下:“我要一半吧。”他说:“明天三十了,未必还买?”我还是全拿了。

      等着人家给我剖鱼,旁边一个婆婆站着打电话:“我现在全身都没劲,咳嗽……不去不去,医院里人那多,没得病也传上病了。”说着说着,她真的咳嗽了两声。她为什么不戴口罩呀?

      我自己也没戴。

      像有一种力量在强迫我,让我马不停蹄又掉头去买一只鸡。卖鸡鸭的两口子倒都戴了口罩,一次性的那种。从他们身边钻出一个小朋友来招呼我:“阿姨,你要好一点的鸡还是普通一点儿的?”

      个子小小的,看上去跟小年差不多大,我边买边问:“上几年级?哪个学校?”

      他爸边拔鸭毛边答我:“六年级,不是在这里上。放假了过来玩。

      我忍不住笑起来:“今年有肺炎呀,哪里都封了,哪里都玩不了。

      他爸抬头看我一眼:“过一阵就好了吧,反正寒假也蛮长的。

      最近买了三四十斤鸡鸭鱼肉,我觉得像有了底气。到后来,我会知道,这是我最英明的决定之一。

寂静的街道

2020年1月23日

      我是被一连串电话惊起的,不断有人跟我说:“武汉,封城了。

      什么叫封城?封城是什么意思?当我弄清楚之后,最开始涌上的是愤怒:我们被隔离在世界之外了吗?

      刹那间,我想起《讲故事的人》,里面的犹太少女,当她和她的家人被圈进隔离区前后的故事。具体文字有些记不清了。我想,不如去图书馆借来看看。

      是我妈妈提醒了我:看看图书馆还开放吗?

      不开放,至少会闭馆到正月十五。

      我第一个庆幸是:幸亏我昨天去买了菜。第二个念头就是那个卖鸡给我的小孩他怎么办呢?他和父母一道被困在这个城市。会困多久?生活怎么办?上学怎么办?

      上学,对我来说,还是很重要的事儿。小年在年前还有最后一次羽毛球课呢。上还是不上?

      不用上了,教练在群里发了通知。

      业主群里一片混乱,有人赶在最后时分去抢了两袋米、几箱水果。我检点过家里的存货,少许安心。

      最严峻的时候,必须要想的是:食粮可充足?水电是否无虞?老小区要人工买电;菜场几时能恢复?此时此刻,居然感激平时的自己,是个爱吃零食、囤了一屋子零碎的人。

      断舍离是用在太平盛世的。

      但太平,像奶茶上的一层奶盖,一戳就会破。

2020年1月24日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觉得这是一个科幻电影。我被困在一部电影里,进退茫然。我当然不是主角,只是一个龙套。但观众在哪里?

      这部大戏,鸦雀无声。

      我在微博上,看到二姐所在的医院在向社会呼吁捐赠,我心慌慌问她:“你有防护服吗?”

      到了晚上,她才答我,其实是答非所问:“我们医院被征用发热医院了,改造后使用。看现在的形势,不知道封城会持续多久。你们干粮储备要丰富,别浪费。

      那句“别浪费”让我全身一紧。

      我问她:“你会一直在一线吗?”

      她答:“应该。

      我说:“那至少,你每天和我们说一句话,让我们知道你的平安。

      她说:“没事儿的。

      我很想说:“但你是心内科的呀……”

      我什么也没说。

      我知道这是灾难,也是职责。她只是在做她该做的事。而我该做的,也无非就是照顾好家人。

      我没怎么和我妈讲这件事,我不想她太紧张——我也不想她太不紧张,她快八十了,这个年纪是最危险的。

      我妈知道二姐不回来过年后,说:“那我给她送去。我们给她送点儿吃的。

      我只能说:“妈,公交车都停了。

      封城的意思就是:武汉与外界的交通被阻断,武汉自己与自己间的交通也阻断。如果这个时间有风吹草动,必须去医院或者别的地方呢?

      我想:既然政府决定了封城,他们肯定有相关准备。

      还是惯例守到了转钟,听见了《难忘今宵》——但这个大年三十,四野无声。

      刚刚经历了除夕,而今天是大年初一?我要开窗四望,才看见对面的一楼还有灯。

      连听见电梯上下的声音都像一种安慰:这不是一座废城,还有人与我共同生活于此。

      我不由自主地感谢宽带供应商、有线供应商、电力公司、自来水公司、天然气公司……是他们在支撑小民们的生存。

寂静的街道

2020年1月25日

      睁眼就看微博,确诊人数、死亡人数都在上升。

      也看到各地对武汉人的堵截,看得我心惊肉跳。

      朋友向我抱怨家里的老人不懂事,这个时候还张罗要亲戚聚会。

      当此时,我居然还要庆幸:我妈是上过学的,所以,她有了一些老同学老朋友,仍然能偶尔聊几句,打个电话来,互相安慰。

      封城之后,颇有一些她的老同学打来微信电话问长问短。只不过她也知道得极有限。

      年轻人不太能理解老年人对亲戚的痴念,因为他们没有参与过老一代的成长:小小的、封闭的世界里,堂表兄弟姐妹是闺密、是哥儿们、是初萌的爱意。有些人,后来有机会走出小世界,在大世界里拥有更广泛的人际关系,但相当多人没有这样的机会。

      与亲戚、和他们同龄的亲戚在一起的时候,能兴致勃勃说说年少时的事,多好。他们也年轻过。

      能讲讲亲友间的八卦,多好,他们是和世界有所联系的。

      能吐槽一些晚辈,太重要了。就像晚辈们看他们不顺眼一样,他们的不顺眼也需要一个途径表达。

      当此非常时刻,儿女们简直恨他们想走亲访友、想被亲友走访的需求。平时能够母慈子孝,到现在必须“我们”“你们”“他们”,总有些需求是没有来得及点燃的火,在阴雨里烟雾腾腾地熄灭了……

      有读者,微博留言:已经在武汉打工两年,没回过家。已经四年没有见过妈妈了,因为妈妈在另一个城市打工。终于今年可以见面了——回家后被家人嫌弃得不得了。

      她说:早知道我就不回去了,就留在武汉。

      我能说的只是:都会过去的。

      我上网查了2003年北京非典期间的中小学放假事宜,对小年说:“可能一时半会儿开不了学……”

      我正准备给她进行身心各方面的安慰,但见她抬起头来,满眼发光,兴致勃勃:“太好了。

      我最后恶狠狠说:“寒假延长,就意味着暑假缩短。搞不好,没有暑假。你将顶着八月骄阳上学。

      她才垂头丧气了一秒钟,又高兴起来:“没区别,本来暑假也要上培训班的,本来也不会真的放暑假。

      这是小年第一次身历大事,我与她,在共同参与历史。

      后来下起了雨夹雪,落在身上就是大粒的雨。

      我和我妈一道去附近她开垦的菜地,心中没底,多少收点儿菜回来吃。

      慌慌张张,遇到一对邻居的老爷爷老奶奶,看到我妈一把抓住,当她是救星:“胡老师,卖一棵大白菜给我们。

      原来,他们是拖着购物车坐公交车去买菜的。封城之后,女儿就开车给他们送菜。明天起,机动车被禁了,女儿过不来,他们出不去,怎么办,他们在走投无路之下,想起了我妈与我妈的菜地。

      卖是不可能的,我妈立刻蹲身下去,砍一棵大白菜。外面还是绿森森的,里面的嫩心烂了不少。我妈想削净了再给他们,他们忙不迭地接过去,千恩万谢。
他们抱着大白菜的样子,像抱了个婴儿。

      幸好后来又说:原定的机动车禁行调整了,改为“收到短信通知的机动车禁行,未收到通知的机动车可以照常上路。

      我迟钝,在北京的朋友比我敏锐,不如由分说,在京东上给我买了一大堆牛奶、排骨的。

      我说:“东西进不了武汉吧?”

      朋友说:“人家能卖,就能进。

      长期宅居,未免太不健康。看看周围邻居的朋友圈,还有人天天在操场上跑步打卡。我决定带小年去汉街走走。

      我从来没见过空无一人的汉街,有些店霓虹还在闪,有些店还写着“过年不打烊”的大幅彩招——小年说:“他们说话不算数,打烊了。

      竟然见到了人,是清洁工。她看到我们,也是一脸惊疑。

      这都是我们很久以来,第一次见到家人以外的人吧?

      我想起犹太人的风俗,他们过年的时候所有人都锁闭在家,埃特加·凯雷特说过,他在元旦带着孩子走在耶路撒冷街头。一年之中,只有这么一次,最繁华的街道会空无一人,只属于他们父子。

      我反复问二姐:“你怎么样?”

      也是隔了很久,她才答我:“别担心,现在武汉大多数医生都在看发热病人,全国各地的医生都在往武汉来支援。正应了那句话,你不是一个人在战斗,没问题的。你安心呆着。

      我问她:“医生被感染的情况怎么样?”

      她说:“没看到数据。

      我说:“那你的同事们呢?”

      她说:“所有发病的都恢复了。别担心。

      我才松了一口气又在想:万一,她没有对我说真话呢?这种时候,对我们,她只有一个标准答案呀……

2020年1月27日

      家门口不远处的地铁工地,已经停工若干天,今天忽然有响动,我看到在民工出入。

      后来,有民工过来,跟我妈买大白菜。今天,在市场,大白菜十块钱一斤。

      我妈当然还是不会收他们钱,给了一棵,与他们聊了几句——都戴着口罩,也不可能深聊。

      他们是在封城之前就回家了的,然后不知道在哪一关被挡住了,于是又返回武汉。至少在这里,他们还有一个集装箱房子可以睡觉。那个集装箱房子,小年一直很好奇,我也觉得在夏天,像个烂漫的露营地。但现在是冬天。

      他们本来就是开一天工算一天钱的,现在无工可开,但吃饭还要钱。

      集装箱房子里有电吗?有水吗?保暖如何?我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想也无用,这不是我能解决的。

      原来我见过他们在路边开饭,一般就是一个馒头,一个搪瓷碗里有萝卜白菜。现在只会更差。

      我妈说:“这么往来折腾,没病也要病了……”

药店门前排队的人

2020年1月28日

      小年对我说:“我要找小薛、小黄玩儿。

      我说:“封城了。

      小年说:“她们都在武汉呀。

      我将如何告诉她正在发生的事,最后我说,“如果她们上我家来,我肯定不介意,你也不介意,甚至她们的爸爸妈妈也不介意,但他们会介意我们担心,我也会担心他们担心。

      我说得这么绕,但她好像明白了。

      也许,多有兄弟姐妹还是好的,至少在被困于一地的时候,有人稳定地牵挂。

      我掂记我的二姐,但她说:“病房里不能用电话,不要打。我出来会和你们联系的。

      我说:“你出来了是不是就可以休息了?”

      她说:“出来了还要进去的。不要紧,就是感染了还有十天左右的潜伏期,现在担心得太早了。

      三班倒,她倒觉得这样更好,熟悉得快。

2020年1月29日

      小年的同学们在家里呆腻了,开始在Q群里模拟上学的时间表。

      中午11点42,他们互相提醒:“还有28分钟要奔饭了。”——奔向食堂,不是真饿,是坐了一上午,享受飞奔的过程。

      冷不丁,他们会有人煞有介事说:“某某文章如何赏析?”

      又过一会儿,有人说:“谁有大培优的答案给我对一下。

      今天是周二,是“独立作业”的日子——其实就是周考。看他们那么认真地假装。这是多日来,我第一次能笑出来。

2020年1月30日

      微博上有陌生读者,每天问我是否安好?

      答一句“安好”是很容易的。但是,我就是想一低头,假装没有看见。

      阳光好得很尖锐,像春天已经来了,布谷鸟在窗外叫得那么猛烈,当人类销声匿迹,世界属于动植物。

      各个武汉朋友的群里都在警告:不要出门晒太阳,会功亏一匮。

      我多事,问:“你们真的,一直没出过门吗?”

      他们纷纷答:“是的,除了倒垃圾。

      有一个朋友说:“几天没遛狗,狗在家里快焦虑症了。

      另一个朋友说:“我都已经焦虑症了。

      还有一个朋友说:“为了节约食物,她一天只吃一餐饭。

      我忍不住忧虑起来:“现在市面上供应这么紧张?”两条大鱼已经吃完了,鸡也快到底,就剩羊腿还完好无缺。吃素是更不可取的,因为青菜的储备才是最有限也最难补齐的。

      她说:“不知道。是我自己不敢去市场。

      我真的很担心二姐。

      当医院成为战场,她很自然地,像她所有的同仁一样,成为第一线的战士。

      我知道,她像新闻里一样,每天穿着防护服上班。

      我唯一能说的就是:你每天至少要和我们说一句话,让我们知道你的安好。

      肯定是很忙,她也没做到,往往是两天只发一个表情包——也让我们的心安定下来。

      封城无事看闲书写闲文——我都觉得自己是可耻的,像传说中火宅里绣花的人。但是,疫情总归要过去,日子必须继续向前。生活不会因为短暂的非常时刻而停摆。

      我记得那经过抗战的人说:大难来临时,觉得读书无用,有些人毅然放弃学业,有些人扔掉了毕业证。但再长的仗也要打完,这世界还按原有的模式运行。

      微博上说各医院防护措施都短缺告尽,我大惊地问她,她答两个字:还好。

      ——这是真的吗?

      易地而处,我应该我的答案也是如此。

      问长问短有何用处,人微力薄的升斗小民,无权判断哪种答案是对是错,也无权做出下一步的决策。

      强敌入侵,我们只能以各种的方式在厮杀、在搏斗。

一个附近的小菜店开门了,大家在买菜

      今天天才蒙蒙亮,我被响动弄醒。

      妈妈带着忧愁说:“天然气没了。

      她快半夜被冻醒,一摸暖气是冷的。她冷得头疼起来,她原来得过腔梗(脑梗的一种),不敢掉以轻心,赶紧把电热毯开到最大一档,又拿了两床小被子盖住脚。天一亮就叫醒我了。

      我一直担心这件事,事先就打听好了,在支付宝上可以买气,但要到物业圈存一下。

      我现在的忧虑是:物业还在正常上班吗?

      我的感谢对象又多了一个:物业。他们上班。

      下楼的时候,发现电梯坏了——我们社会上的所有设施,背后都是多少人的付出?《我是传奇》里,大城荒废三年,就有群鹿在街头奔跑。

      我到了物业,人家还没开门。我站在玻璃门外,眼前就像一个舞台。突然听见里面有座机响,一个姑娘从后面出来接电话:“17幢有确诊?什么情况?家里有医护人员?……”

      带着口罩的保安靠近门边,我直接把煤气卡从门缝里塞过去,他接过去,在门的那边扬声问我名字与楼号。插好后,从门缝里还给了我。

2020年1月31日

      早起,先去看天然气表。

      和我预计的差不多,一昼夜7个字。也就是说,200个字,能用30天。

      39天后,怎么也该结束了吧?

      有在美国的同学忽然问我:你认不认识,需要帮助的医护人员?

      隔着屏幕,我知道他看不到我的苦笑:“我认识的每一位医护人员都需要帮助。

      我已经许久没见过我二姐了。

      他说他想捐两箱口罩,问了几家公司,都说不能寄到武汉。他说协和医院可以定点捐,他又觉得大医院资源丰富。

      我有私心,立刻问他:“可以捐给我姐姐在的医院吗?可以吗?”

      我又有不安——其他的医院可能也很需要物资呀。

      是我另一个医生朋友对我说:“捐哪一家都是捐,武汉每所医院都有我的同学。

      小年念念不忘的小黄,她妈突然问我:“你知道附近哪一家超市可以送菜吗?”

      她住得离我不远,我说:“你到我家来,我妈妈有菜地,拿一棵大白菜一棵萝卜,也能坚持一周。

      她和我客气了一会儿,就说定了,我把菜放在楼梯口,她自己拿。两造面都不用碰。这是为了大家好,完全没有感染的风险。

      她事后在微信上问我:“是买的?”

      我知道她看到了保鲜袋上的标签,我说:“我妈节约,重复使用保鲜袋……”
她衷心地说:“真是羡慕你有个妈妈呀。

      我也这么想。

      今天是一月的最后一天,可以把不愉快的事都放在今天结束吗?

      《飘》是这样结束所有的爱恨与挣扎的:明天是新的一天。

2020年2月1日

      已经很晚了还无法入睡。

      我不怕失眠。

      我怕的是:明天睁开眼睛,看到刷新的确诊人数。

      想睡下去,把自己变成一只螨虫,深深地缩在枕头里,永远不抬头,永远看不见那些红色的字。

      很深的委屈:为什么这件事发生在我们头上?

      我自己回答: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而我能做什么?该做什么?

      什么都不能做。我的手脚像瘫痪了一样,我觉得我就是个废人,百无一用。当整个城市整个国家面临危机,我就只能睡在这里,胡思乱想。

2020年2月2日

      在荷兰的校友会急求顺路人送两个大行李箱的护目镜回国,用来捐献给武汉的医院。我一在群里看到消息就赶紧发了微博。暗暗祈祷有人看到。到晚上,群里的消息:已经落实。

      我有了小小的一丝安慰。

      我家是老小区,保安也都是俗称的“看门大爷”。

      非常时刻,所有人都龟缩在屋内,但保安还不能不守着大门。

      其中一位,自从外面有肺炎之后,他老婆就不让他回家睡觉了,因为家里还有孙儿。觉得他天天在外面,会把病毒带回家。他就只能睡在门房的小床上。

      每天见他在小区里逛来荡去,也算巡逻,中午晚上就站在门口等他老婆送饭来。晚上,门户是不关灯的,他就开着大灯,盖着军大衣凑合着睡一觉。这也有十几天了。什么时候疫情结束,他能睡回他老婆身边呢?

      这样一来,能“宅”在自己的房里自己的床上,是幸福呀。

2020年2月3日

      小年说:她在家里待不住了,她很想上学。

      年前开了网课,给中学生讲一些粗浅的文言文,今天,我选了一篇苏轼的《书舟中作字》:将至曲江,船上滩欹侧,撑者百指,篙声石声荦然。四顾皆涛濑,士无人色,而吾作字不少衰,何也?吾更变亦多矣,置笔而起,终不能一事,孰与且作字乎?

      我要表达的就是:在最艰难的时候,与其面无人色,束手无措,不如做好自己该做与能做的事。

      与学生们及他们的父母共勉。

      每天早起我问小年:想吃什么?

      选择一个一个少下去,土豆粉没有了、汤圆没有了、饺子没有了、手抓饼没有了——是超市也没有吗?

      我不知道,我不打算跑得大远、穿得全副武装、与人挨肩擦踵,最后说不定还扑空。

      现在嘛,对于最挑嘴的小年来说,可挑之处就是:面条她还可以挑品种。宽面条、窄面条、龙须面、鸡蛋面……

      我实话实说:也许到后来也没得挑了。有什么你就得吃什么。

      她眨巴眨巴眼睛,不说话。


2020年2月4日

      小年让我荐书,我沉吟一下,说:“有些书你原来看不懂,现在可以看了,比如《安妮日记》。

      少女安妮与家人在二战中,藏身在一个小屋里,度过了寂寞短暂的青春期。他们每天像耗子一样,等到所有人都睡下或者都离开后,才能悄悄地活动。她有没有安慰自己说:这一切都会过去的?——是的,但她没等到那一天。

      小年说:“我去年暑假就看了的,很无聊的。

      我说:“对,要掌握的就是‘无聊’二字。漫漫长日,要做些什么来最小成本地化解无聊。

      她又让我推荐别的,我说:“那《瓦尔登湖》?”

      她说:“小薛(同学)看过,也说很无聊。就是一个人住在一个湖边上,就他一个人。

      我说:“对,你比梭罗幸福多了,你有好几个人陪你住在湖边上。

      她说:“不,梭罗比我幸福,他能每天去湖边散步。

      响应国家号召,我们已经好久没出门了。

      她说:“有没有不那么无聊的书?讲小孩的。

      我说:“那就只能是……《蝇王》。

      一场核战后,一群孩子因飞机失事被困在一座荒岛上,人类所有温良恭俭让的规则都失效了,他们按照本性自由行事,而人的本性,很可能其实是恶的。

      我妈是这小区里的活菩萨——这不是我说的,是邻居们说的——因为她经常把菜送给邻居们。

      我们这是个老年小区,平时看着老年人穿得厚厚的,慢条斯理地拖着购物车来来去去,也是一种岁月静好。现在,公交车停驶,他们不会开车,儿女为了减少感染的风险,也不能天天到此。怎么办?

      我妈就这样,把她的大白菜、萝卜,东送一棵,西送一根。原来给我们家做过钟点工的小张,我妈给了她一棵大白菜。她拿去包了饺子,今天送了一饭盒给我们——也是解我们的燃眉之急,挑嘴帝小年已经进入到什么都不想吃阶段,当然下一个阶段就是放开心胸,什么都能吃了。

      另一位老邻居送了我们一盒樱桃——樱桃是什么价钱?这怎么好意思收。人家说:现在樱桃好买,白菜不好买。

      她说的没错。今天终于要上街买点儿东西。街面上的小超市陆续开了,确实是水果多(大概是有冷库),青菜少。鱼和猪牛羊肉都不见有售。有冷冻的鸡,瞬间卖完。

      零食店开了门,也几乎是被抢空的,有人一直在问售货员:“肉类零食都没有了吗?都没有了吗?”我不喜欢吃肉类零食,但这一次,连我也拿了八个小鸡翅。


2020年2月5日

      好几天没和我们联系的二姐,在家庭群里对我们说了一句话:出病房了。

      ——她只是出了病房,还在医院。她的医院是定点的发热医院。

      我已经有大半个月没见过她了。

      网上总在说:向所有战斗在第一线的医学专家们致敬,然而专家之外,并非没有沙场。刀刃之利,因其刀背的厚重;金字塔入云的塔尖,是立在宽广坚实的塔基上。这一场天人大役中,有无数沉默的战士。

      我二姐,只是一个非常普通的医生。而绝大多数医生,都如她一样普通,却在各自位置上,把自己的工作做好,并且,保持“随时准备着”的姿态。

      我相信他们在大疫面前,也心怀恐惧,却太知道畏惧无济于事,故而,他们必须无畏,必须温柔而坚定,必须在人群中,高高地扬起头。

      难以言说,这是生活,还是职责。

      我想,像我二姐这样的人,也就是鲁迅先生所说“中国的脊梁”。

      而我的二姐,并不是一个美丽的女子,她娇小,微胖,雪白的小圆脸总是笑眯眯的,据她以前的病人说,像观音。

      基辛格《论中国》中说:中国,总是被他们中最勇敢的人,保护得很好。

      今天有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我大姐的一个同事,他的母亲靠着吸氧机的帮助,慢慢好起来了。

      大年初二我收到电话,我大姐同事的母亲疑似,没有床位,医生建议在家吸氧。他到处求借,我大姐说:“我家有。”立刻让他过来拿。

      那时电梯还没有坏,他到了楼下给我电话,我从门里把吸氧机推到电梯里,按了到一楼的键。我在楼上,隔着玻璃看着他戴着口罩的脸。电梯到了,他把呼吸机扛上了车,好像也抬头看了我一眼,也许挥了下手。

      我们,连一句“新年好”也没说。

      到今天,他发来了好消息,他的母亲正在好起来。

      啊,春天真的来了。

      我于是不辞辛劳在每个微信群里向所有人推荐:如果你们附近有老人、疑似者,如果你们家里有或者还能买到吸氧机,不妨试试。

      我想,最大的坏处无非就是“没有好处”——但应该不会有负作用的。

2020年2月7日

      这个小区,有那么多儿女在外地工作、结婚的老人呀。有一家,收下了菜,告诉我们:他儿子在网上给他们买了一百多斤大米,如果有短缺,就去拿。

      忽然想起来,一个邻居家的女孩子。她今年,应该是十五岁。

      前几年,小年每周坐校车上学放学,恰好这个邻居小姐姐和她上同一所学校,高她两届,每次小姐姐多有照顾她,让她安心。

      周五所有家长都等在校车点,我也自然地认识了小姐姐的爸爸妈妈。那附近有家面包店,一看到家长荟萃,就开始叫卖“买多少送多少”,虽然知道这打折未必诚实,但面包扑鼻香,还是会忍不住买一堆,两家分吃。小姐姐的爸爸应该大我几岁,妈妈应该小我几岁,但大体上还是同龄人。

      四年级,学校取消了校车,各人自己想办法上学。然后小姐姐考上了另一所学校,与小年再不同路。这里本来就是小姐姐的奶奶家,小姐姐搬回自己家去了,就再没见过。

      前几天才知道,小姐姐又住回来了。

      原来,小姐姐的爸爸中风瘫痪,妈妈离婚了,奶奶一个人照顾不过来,就把他们都带回家了。现在是奶奶、爸爸、小姐姐与保姆,生活在一起。

      我听了,大吃一惊。

      我是否能够给小姐姐以安慰?

      青少年长得最快,纵使相逢应不识了。而且,我能说什么呢?

       小姐姐,今年初三了。

      我只是想:中年人,果然是不能病不能死的年纪,一定要健健康康地活着呀,一定要做家里的顶梁柱,而不能成为老母雏子的负担呀。

      此刻我想:小姐姐家还有菜吃吗?

      我没有她奶奶的手机号码,古老电话本上只有他们家的座机号码,一打:空号。

      我拎着菜,在他们楼下按了门铃,是个女孩子的声音,好陌生。多听一会儿,我才确定是小姐姐。

      我告诉她我是谁,我说我拿了菜放在楼下,我让她自己下来拿。

      她说:“谢谢。

      我没有问她奶奶的情况,爸爸的情况,寒暄二字在任何时候都虚伪,现在更加。

      我就挂断门铃,走了。

2020年2月8日

      张爱玲《同学少年都不贱》的尾声:午后一时左右在无线电上听到总统中弹,两三点钟才又报道总统已死。她正在水槽上洗盘碗,脑子里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甘迺迪(肯尼迪)死了。我还活着,即使不过在洗碗。

      是最原始的安慰。是一只粗糙的手的抚慰,有点隔靴搔痒,觉都不觉得。但还是到心里去,因为是真话。

      两天后,武汉校方的网课就要开启了,小年对此发出了欢呼声;“终于可以上学了。

      她从来没有这么真心实意地欢迎过上学吧?

      但我想的是:我妈的药,还能坚持多久?

      她像大部分(也许是绝大多数)老年人一样,有高血压,会吃降压药物。不是大事儿,就是隔一段时间要去一趟医院,开一次药。

      然而封城还要延续多久,她的药能坚持到那时候吗?是自张主张给她减药,还是跑一趟医院——但是医院现在还有常规门诊吗?

      所谓坚持,真的不是光用意志就用实现的呀。

      听过我吐槽的朋友非常认真地建议我:事过境迁之后,像她一样,在老家买个小房子。

      她前些年为了让父母高兴,在老家修了带地下室和院子的三层楼,所费不赀,每年就清明、过年去一趟——去之前先得联系族人帮忙打扫卫生。

      几年来,她一直犹豫要不要卖掉它们——直到今年疫情的发生。

      她在封城令之前就已经回家过年,还带上了猫。顺势现在就和全家人一道住下去,邻居都隔得很远,并无传染风险。老家也有水电宽带,自己用电烧的暖气——就是电费高一点儿,也能承受。有鸡有猪有田地里的菜,外面兵荒马乱,她在专心腌泡菜。

      她庆幸自己没有卖掉房子,也热情地建议我。

      但是——我已经没有老家了。

      从我父亲考上大学之后,老家就与我无关。

      我出生在东北,在武汉长大,我在不同的城市工作过,在生命中的不同时刻,我都以为自己会在那里终老——我没有。

      我刚刚转了一则新闻,一个在路上流浪、被不断拒绝的长途客运司机,没有目标但不能停下。狐狸有巢,兔子有窝,但他没有枕头的地方。这或许是一种隐喻,一个符号,说的就是“无家可归”的一代人。

      孔子说自己是:东西南北人。

      也有人说他是:丧家之犬。

      (但这个故事有一个很搞笑的续曲,几天后,她在群里高兴地说:她的中学同学送了许多青菜给她。

      我很诧异地说:“不是有鸡猪和菜吗?”

      她对我嗤之以鼻:“你没有常识。我一年回去两次,谁给我养鸡和猪?菜我爸妈说要种,也没这么快长出来。

      “那……”

      “我是说有,不是说现在就能搞过来吃。

      我问:“腌菜哪里来的?

      她答我:“同学呀,连坛子给我的。

      我倒……最后的结论:世上并没有桃源。

2020年2月9日

      我妈的药我在网上买成功了。她很满意,就拿了一张药方出来,让我也给买了。

      我一看:竟然是个手写的中医方子,细辛几钱那种。

      我惊呆了:这是哪儿来的?

      是那些滞留地铁工地的民工们,经常去向她拿菜,也唠个家常。这就是其中一位,听说有路子买药,拜托了她。

      我啼笑皆非,想起在街上看到的药房排队的场面——中药大夫们上班了吗?有人给做这些细巧工夫吗?

      我跟她说:买不到。

      那人联系了自己在老家的什么亲戚,亲戚让他把方子拍照发过去,他们抓了药再给寄过来。但他不会用微信。

      晚上,我妈就让我加了那人亲戚的微信,把药方给拍照传过去。

      然后呢?药能寄过来吗?都是问题。

      整件事我的感觉就是……啼笑皆非。

      但是,我感谢每一位愿意给予我帮助的人,我知道这帮助背后的深挚热情。那么,让我也尽力做一点,我能力范围之内的事吧。

      我妈,快八十岁了,如果她一生都是个好人,而且从来不觉得这是“好”,只以为这是一个人的本分。我也没有什么理由,非要让她改变。


2020年2月10日

      有一个求助信息,我一直记得。

      那是祖孙三代,外公外婆、母亲与十三岁的女儿——小年也就是十三岁。母亲肺炎去世,外公外婆与女儿均已感染,最后,七十多岁的外公学会了发微博,他的第一句话是:“你好。

      这也可能就是发生在我身上的故事,我也可能是故事里那个没出场就已经消失的人。而她,如果知道是这样的结果,会对她的女儿说什么?

      我时常尝试着,想对小年说些什么。

      小年宅居无聊,会经常从正在看的电视前面冲过来问我:“妈妈你爱我吗?

      我反问她:“爱是什么?

      她反问我:“我怎么知道?我学过吗?

      我换一个方式问她:“如果我生病了,你怎么办?

      她说:“送你去医院呀。

      我说:“如果我病了,你也病了,如果药物只能治疗一个人……”

      她惊慌地大叫起来:“我不听,你不要说这些。

      我止住。

      我还是想说。

      那些微博上我看到的生离死别,那追在车后哭喊“妈妈”的女儿,那把老父和小女丢在世上先走一步的母亲——她怎么闭得上眼。如果能给出最后的缓冲时刻,到底要说什么。

      最后,我说:“爱,是很残酷的。

      小年学校网课已开,师生群里一片大乱。

      一堆被关在城外的学生家长说:没有书、没有习题册、没有教辅资料。

      有家长打算冒险闯城去取书——这……不至于吧?少看几页课本,不会死的。

      也有老师说:“各位亲,我现在人在外地,我手边只有一部手机。

      大概是备得烂熟的课,好功力,我听了课,讲得有纹有路,确实是有底子的。

      城里的,心惊肉跳;城外的,归心似箭。

      有朋友认真考虑要回武汉,他向社区打报告,社区给了他一张“外地还汉人员申请表”,而且直言:申请表确实有,但就目前为止,从来没办过。

      我们是最爱家最爱国的中国人,连流浪也要带上地球,但这一次……

      流浪在外的武汉人,请照顾好自己。

      这一路上,你们一定见过很多暗面,但也一定见到许多世界的明面。很难预测,具体到每个人身上,哪种更多。

      一语相赠:人类的一切智慧是包含在这四个字里面的:等待与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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